《河之洲》口述計劃1‖王素君:人有架子不值錢

大河報·大河客戶端記者 張叢博

王素君,女,1933年生,周口人,成長於開封,是豫劇舞臺上少有的"生旦兩門抱"演員,創立了豫劇小生王派藝術。

口述人:王素君

採訪、整理、攝影:大河報·大河客戶端記者 張叢博

《河之洲》口述计划1‖王素君:人有架子不值钱

◆ 5歲開始學唱戲

我出生於1933年5月5日,今年整85歲。離休前是河南豫劇院一團小生演員。其實我的具體生辰我也不知道,從來沒過過生日。

我記憶里老家是周口的,幼時家裡發水災,鬧旱災、蝗災。為了活命,我兩歲多就和姐姐跟著一位本家叔出來了。由於年齡小,也不知道老家到底在哪兒。我本家叔是在扶溝縣四街劇團裡唱戲的,是個男旦,這個劇團的人都住在扶溝縣大坑寺,我們便跟著來到這裡。

那個時候,唱戲的劇團被稱為是"大要飯的",劇團靠唱戲來讓人家給點糧食吃。劇團裡有個拉弦的師傅叫王清書,看著兩個小孩沒有著落,劇團有人給王清書說"你們收住吧",王清書思考後說,我姐姐年齡大了,收著當徒弟吧,我還小,認作女兒。我養父彈三絃、吹嗩吶、吹橫笛都會,是個多面手。

我養母毛莉貞曾經說過墜子書,她對我唱戲要求非常嚴格,我5歲便開始跟著劇團師傅們學唱。那時候藝人可苦了。冬天演戲搭的臺子朝北,對著寒風喊嗓子,為防止唱戲時發聲被風嗆回去,我們都站在城牆上幹對著風喊;夏天搭的臺子朝南,觀眾朝北,演員們要頂著烈日演。當時一個團的人只有一罐水,還要洗臉化妝用,便都養成不喝水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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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演完了還在哭

我7歲登臺,當時演的是《蓮花庵》裡的小孩,是場哭戲,戲都演完下臺了,我還是哭著,很入戲。媽媽說:"傻不傻,演戲都很哭嘞?"

小時候,我喜歡練武,經常演出結束後,戲迷會讓我在桌子上翻跟頭,展示元寶頂。抗日戰爭期間,劇團癱瘓,爸媽給我們請了師爺、老藝人曹金壘,踢腿、下腰、翻跟頭,學了很多。我現在老了還能唱,和小時候紮實練功有很大關係。

《穆桂英掛帥》《老徵東》《燕王掃北》《斷橋》等好多戲,我從很小就開始學大戲,幾百句的戲都能拿下來,所以我從小不害怕唱大戲。

到了12歲,許昌有個"二友(也有的說是‘油’)梆劇團",是當地一個馬車行扶持的團體,主演有名角桑振君、唐喜成,父親帶我來到這個團裡,父親拉弦,我搭戲。桑振君對我很好,經常給我教戲,我跟著學了《秦雪梅觀文》《蘇三爬堂》等。

後來桑振君離開後,父親也離開了。我們又去到了封丘黃陵集豫劇團,這是楊金玉的團,楊金玉是閻立品的師父。父親領我去找他,待了兩年,看他演了很多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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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氣不能隨著本事長

1946年左右,俺爹領著我去開封,開封是祥符調基地,投奔大伯王清雲,也就是陳素真的三姨夫,唱武生的。我來到工人劇團考試,藝人們有個說法,"上臺幾步走,再聽一開口,就知有沒有",一番展示後,我當時就被留下了。

到開封算是開了眼界,挨著看陳素真、閻立品、張豔芳、姚淑芳、黃寶鑫、桑振君、劉素真等名演員的戲,當時開封市豫劇發展鼎盛,人才濟濟。看得我心花怒放,覺得有學不完的東西,雖然練功苦,但是真幸運,還能和好演員配戲,簡直幸福極了!陳素真、閻立品的很多名戲我從小都學。

我對祥符調有深刻的感情,從小就記住這個味道了。團裡張子林、趙清和、婁鳳桐是領班,也很注意培養我。劇團有句名言是"鞭打快牛",越用越聰明,在磨鍊中越來越好。

我的養父母教我做人,比如學戲要尊重師傅,尊重同輩,愛護晚輩。母親常教我不準爭角,不準爭身錢(工資),"人家覺得你能力夠了,自然就給你了"。演戲水平由師傅來評定,不準有架子,脾氣不能隨著本事長,"大騾子大馬值錢,人有架子不值錢",不能是"賣豆腐的扛戲臺,聲音不大架子不小"。

不過我比較愛玩,注意練武不注意練唱,當時只要颳風下雨我就害怕,因為不能練武只能練唱。為此我媽沒少打我,說"光練武老了怎麼辦?"貪玩時,爸媽會批評我"雞蛋殼裡發麵,沒有開頭",意思是你成不了氣候,光貪玩吧你。母親不讓我傲,不讓我爭,不讓我玩,所以我現在老了不會打牌不會遛狗,因為小時候就立志說一輩子不打牌。我喜歡看書,和老朋友一起談談藝術覺得有意思,戲迷朋友們經常找我交流,我覺著一個人在群眾當中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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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戲也要有文化

師傅們常說的一句話是"十三塊板上見面",意思是到舞臺上,看誰受歡迎,別不服,別你自我覺得中了,得看觀眾咋評價。唱戲時,有的孩子膽小,快開場時師傅一腳就給蹬進去。我小時候膽大,光想上臺演戲,上一次臺長一次膽,不過我多是穿把子,跑龍套,在開封剛開始十多年沒演過戲。俺媽說,這時候是學,"剜到籃裡都是菜",不能慌著上臺,別覺著別人都上了你沒上,處處留心皆學問,不一定哪天就用著哪一手了。剛好有一天,突然有個主演流動(離職去其他團)走了,事先也沒有告假,但上午的戲《女貞花》要開場了,主演不在咋辦?我當時十五六歲,這出戏我早就看會了,詞兒都背會了。救戲如救火,閒著學了忙時用,領班問誰會這出戏,沒人吭聲,我說我會,這時師傅馬上組織同臺演員趕緊和我邊化妝邊對詞,然後便上臺了。

後來,《抬花轎》《對繡鞋》《秦雪梅觀文》我都唱過。我印象深的是,開始感受到唱戲也要有文化。過去唱戲都沒有文化,都是跟著師傅學唱,口傳心授,並不知道唱的詞是啥。

過去沒有媒體宣傳,新演員為了宣傳自己,像桌子上搭的帳上會印上自己的名字,時間長了觀眾就認識了,才有了名氣。唱了一年多,我開始給名演員配戲,配旦角,配丫鬟,但主要還是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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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

◆演小生受到肯定

1952年,團裡領導突然給我談話,讓我改唱小生,但我一直都是唱旦角,便哭。後來文化局局長問我原因,我說唱小生都是三言兩語,是綠葉,不出名拿不到好工資,難以報答父母。這位局長勸我說,幹啥都是為人民服務的,說不定你唱小生還能唱好,比旦角好。這個時候我都21歲了,隔行如隔山,小生與旦角是兩門完全不一樣的行當,也沒人教我咋弄,心裡愁死了。現在我老成這樣,還在為小生髮愁,希望徒弟們有成就。現在只要是小生的戲我都會去看看,學習學習。

後來,我趁著到北京看嗓子的機會,導演周則生領著我去看了和梅蘭芳先生搭戲的生角白雲生。演出前,導演領著我到後臺,梅蘭芳、白雲生都在那裡坐著化妝,問候了幾句後,白雲生問我:你是唱啥的?我說唱小生,讓我走了幾步後,他說,"你這臺步適合唱醜"。然後我又走了一遍,他說:"你缺功呀!你手腕、腳腕、脖子、頸椎拔不上去,走出來不好看不俊俏。回家之後你用粉筆畫個白線,在白線上走,不讓歪,天天拔腰、立勁,走路不能哈腰。光直走不行,也要學著往左右走,手放的位置不能高過你的腰,眼不能太斜,不能太狠了,也不能賤了。"後來我按照他的要求天天練習。

唱旦角是小嗓,唱小生再使小嗓覺得不好,又用本嗓,最後我覺得真假結合更好。

川劇團的扇子功夫好,到全國推廣,在河南停留了兩天,我去專門練了扇子功夫。之後,觀眾說,王素君的戲能看了!說明我演的小生受到肯定了。我繼續練,後來扇子用得不恰當,觀眾說不樸實了,還得收回來。走臺步也要適當,要根據人物心情,根據角色需要,如果耍袖子太多了,就賣弄了。要體會走入角色裡頭,再放出來,要正合適,多了少了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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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看書提高修養

1953年,王秀蘭、王敬先和我都是工人劇團團長,王秀蘭管全面,王敬先管業務,我負責行政,後來成立了藝委會,我們三個也都在其中。這個團也叫過實驗劇團、開封市豫劇一團。那時,王敬先帶我唱《陳妙常》《梁山伯》《風箏誤》,王秀蘭姐姐也帶我唱《綵樓記》《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牛郎織女》等。我跟著她們成長,時刻覺得我要配得上人家,不能放鬆,要昇華,配著名人唱戲,不能把別人的戲唱壞了。

《陳妙常》裡有八句戲:"秋江河下水悠悠,飄萍落葉有誰收。下第無顏回故里,不知何處可藏羞。久別姑母少問候,今日下第去相投。借居讀書消長晝,來科再去把名求。"我唱了很多板路,剛開始咋唱也不是味兒,後來悟到,潘必正不是沒有才,是生病沒有弄好導致落第,信心還是有的,是英俊的才子,要當成一個真正的才子來演,下功夫通過不同的方式唱,終於找到感覺了。

有詩人看我們的戲,說我演的小生不俗氣,一身書卷氣,其實我沒上過學,都是觀察文人生活,不學習不行。我沒進過學堂門,要提高修養就要多看書,讓自己雅起來。不能粗俗,才子怎麼會對文房四寶不愛護?像一些小生演員拿起筆演戲隨手一扔不行,要注意這些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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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稱為"汴京三王"

1956年,河南省第一屆戲曲觀摩會演大會在鄭州舉行,開封代表團演了三齣戲《王金豆借糧》《小二姐做夢》《推磨》。其中,我以小生身份演了《王金豆借糧》,和王秀蘭、王敬先搭戲,我演了王金豆,講的是美好的愛情,是個受歡迎的家常戲。《小二姐做夢》裡,我又演了旦角,當時接受建議,去粗存精,不讓說夢要改成做夢,與角色無關的刪去,讓她做夢動起來,《抬花轎》裡的坐轎、《洛陽橋》裡的甩大辮都用上了,通過人物來帶動戲。

兩個作品都得到了肯定,我榮獲了表演一等獎。有人說,開封代表團"三王"弄得不錯,都是一等獎。王秀蘭說,會演結束了,咱們仨還得前進哪!後來,周則生導演為我們選擇了上海越劇本《西廂記》,王敬先飾演紅娘,我是張生,王秀蘭飾演崔鶯鶯。戲一出來,戲迷們一看說:"三王啊!"就這樣,"汴京三王"的名號流傳開來。後來,我們還演了《綵樓記》《梁山伯祝英臺》等。

後來文藝界創作開始注重配合中心工作,比如婚姻法宣傳等主題,歌頌真善美,打擊假惡醜,我認識到演戲就是教化人,教育別人也教化自己。

◆給常香玉大師配戲

1959年底,我被調到河南豫劇院一團,常香玉是院長。我在開封時就崇拜常香玉,因為太敬畏她,甚至都不敢和她合影。但我很願意和她在一起演戲,可以學習很多。剛來了兩三天就開始演戲,演《拷紅》裡的張君瑞,和常香玉搭戲。

常香玉在藝術上很提攜我,我有些地方配合得不是太好,她建議讓我找演文武小生的趙義庭團長學習,為此她專門帶我去找了趙義庭。他們倆過去是搭檔,他和常院長如何配戲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受益了。

常香玉的師叔馬天德是演小生、鬚生、花臉的,他有"活張生"之稱,我也很敬畏他。他告訴我,演小生的規律是"喜生笑旦",不能耷拉著臉,臺步、身段要四面見線,照哪面都是畫。我們都是擱一塊練功。趙錫銘老師的話白好,演《必正與妙常》,趙老師幫我摳話白,讓我用上氣,注意喉舌牙齒的配合,很受益。常香玉院長的發聲吐字、如何創造人物也給了我很大啟發。

1979年,《小二姐做夢》重錄了一次,我的發聲、吐字、唱腔韻味上都有了新進步,被評價說,又有味道了。主要是見得多了,見識見識,見得多了就有識了。

1982年,復排出來的戲《必正與妙常》,我和高玉秋演的,在省裡突然火了。這出戏,我專門把當年的編劇、導演周則生從開封請來,王玉錚、唐春生夫婦做的音樂非常棒,配樂上有琵琶、橫笛、箏、大提琴、貝斯、二胡、板胡、笙等,唱腔上姜宏軒、尤樹江等的設計也出新了。王冠君說:"《必正與妙常》洋樂器與地方民樂結合得好,是成功之作。"音樂一起就讓人有很大興趣,既新穎,又和民間結合得很好,唱腔比過去有韻味了,比過去順了,積累的經驗都用上了。音樂、唱腔包括舞美賦予了這出戏新生命,是大家的智慧。1984年這部戲又拍了電視戲曲藝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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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報戲迷

我是在1985年離休的。離休後有一段時間,馬鳴坤帶頭辦了個老年樂藝術團,宗旨是一不吃二不拿三不要,純義務演出,我和牛淑賢、高潔、柳蘭芳、賈廷聚等都加入了,經常到基層演出,義務給戲迷教戲。我們都是戲迷捧出來的,應該回報他們。

到現在為止,我收的徒弟有20多個,國家一級演員張三旺、李斌、萬珍蘭都唱得比較好,邯鄲的國家一級演員陳曉霞、李麗萍等也很不錯。我教的學生也不少,中國戲曲學院豫劇本科班我去教了三個月,趙巖、楊歷明、李朋傑等我都教過。徒孫們來請教,我也會毫無保留傳授給他們,並且把新領悟告訴他們。現在有些年輕演員舞臺上方方面面還沒認清,唱戲時舌尖上的路線還沒捋清,我教戲不是讓跟著哼哼,而是把方法教給別人,舉一反三,何必讓他模仿?

◆革新不能沒有豫劇味

我的小生藝術特色是:不走死規律,從生活出發化程式,要自然別僵化,內心戲做到最強,外在是技巧,內在是動力,內外結合叫藝術。把簡單弄成不簡單,不簡單的弄簡單。我領會的是這樣。

我給徒弟們說,舞臺上唱戲不能光聽掌聲,有時候觀眾是打熱鬧,要自己看自己夠不夠這個分量,名演員不求現場鼓掌而在乎背後點頭。現在有的年輕演員在乎一段戲下來觀眾叫了多少個好,其實有時候就是灑狗血,容易讓觀眾出戏,這會被行里人納入"外江派"。有的豫劇演員不知道啥是祥符調,有的步子跳得太大,離譜太遠,觀眾聽不到鄉音。

我們豫劇唱的是中原音韻,好聽上口。我們要守住本門的東西,繼承、發展、創新,不創新就會死,創新才會活。鄉音是一代代傳承下來的,隨著時代前進,不能故步自封,得發展,但需要把韻味繼承下來,革新不能沒有豫劇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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