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文|孫鬱:奴性的國度

读文|孙郁:奴性的国度

1933年9月13日之魯迅

深味歷史的魯迅覺得,中國語言中奴性的因素出現,是專制文化的果實。文字獄、思想罪的利劍懸在頭上,於是便有了諸多愚民的表達出現。而那些叛逆的人,在選擇新路的時候,不幸也還是舊有的思維的俘虜,以為早已是新人,根底卻是奴性的另一面。他對《清代文字獄檔案》的解析,就看到了奴性語言帶來的更為奴性的後果。中國語言後來趨於枯燥、無趣,乃是權力震懾的緣故,有人性的表達,豈不是觸動龍庭?而奴才一旦得以喘息,其惡不亞於主子,那表達也就由低眉氣向惡氣轉化了。

趙園寫明清之際的“奴變”,有諸多不寒而慄的畫面。那些背叛自己主子的人,對人之兇殘,絕不亞於他的主子,而且更為無情,有森然的恐怖在。奴隸的造反不是精神的洗禮,而是一種生存的位移。在基本點上,還是老的路徑的行走,沒有新意。在思維上,多是非此即彼的邏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種思維一直延續到後來的社會變革思潮裡。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不革命的,一定是反革命的。不選擇甲,就選擇乙。固然,在階級鬥爭殘酷的時期,人要超越於此很難,可是精神的複雜性卻被掩埋了。

1928年,創造社、太陽社一些人攻擊魯迅的時候,用的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的,可是行文,則是舊的文人罵人的套路。舊文人罵人,大多依傍在一個理論和主子下,別人都是奴才,唯自己得了真意。杜荃在嘲罵魯迅的時候這樣寫道:

他是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封建餘孽。

資本主義對於社會主義是反革命,封建餘孽對於社會主義是二重的反革命。

魯迅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

以前說魯迅是新舊過渡期的遊移分子,說他是人道主義者,這是完全錯了。

他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諦)!

如此盛氣凌人的教訓人的語言,在此後的中國從未消失過。魯迅認為這也是一種奴性語言的變種。他被激怒了,後來在革命文學論戰中,他盡力剋制,所使的語言和那些造反者的語言關係甚遠。一方面是戰鬥的,一方面是智慧的、藝術的表達。那些溫潤而犀利的言詞,與奴性品格的路徑迥異。他本以為新的知識階級是應有新的話語系統的,不料依然在舊的窠臼裡。三十年代,他看到左聯的刊物刊載罵人的文章,很是失望,在給周揚的信裡,他說:

中國曆來的文壇上,常見的是誣陷,造謠,恐嚇,辱罵,翻一翻大部的歷史,就往往可以遇見這樣的文章,直到現在,還在應用,而且更加厲害。但我想,這一份遺產,還是都讓給叭兒狗文藝家去承受罷,我們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拋棄了它,是會和他們成為“一丘之貉”的。


不過我並非主張要對敵人陪笑臉,三鞠躬。我只是說,戰鬥的作者應該注重於“論爭”;倘在詩人,則因為情不可遏而憤怒,而笑罵,自然也無不可。但必須止於嘲笑,止於熱罵,而且要“喜笑怒罵,皆成文章”,使敵人因此受傷或致死,而自己並無卑劣的行為,觀者也不以為汙穢,這才是戰鬥的作者的本領。

魯迅所希望的新的鬥士的文體,乃沒有殺氣的、帶有嚴明理性和趣味的、充滿愛意的詞語。他後來在柔石、蕭紅、白莽的詩文裡,看到了這樣的曙色。那些雖被壓抑和宰割的青年,他們在反抗之餘,還有無邊的暖意在,也實在是感人的吧。他所喜歡的青年的文字,都沒有舊文人氣。在為白莽《孩兒塔》做序的時候,魯迅寫道:

這《孩兒塔》的出世並非要和現在一般的詩人爭一日之長,是有別一種意義在。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於前驅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於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於別一世界。

這別一世界,恰是魯迅所神往的。因為它們遠離帝王氣、士大夫氣和奴才氣。他一生苦苦追求的,就有這類的存在,希望在漢文明裡,出現先前所沒有的精神的閃光。中國要有希望,自然要這樣的詩文的增多。他自覺地與舊的文明保持距離的選擇,不是人人能夠深解的。

其實,我們看他的文章,就是典型的從奴隸語言中解脫出來的新語文。在那裡,模稜兩可的溫吞消失了,自以為是的霸氣被真誠的愛意代替了。在激烈辯駁的文體裡,我們有時也能感到他的無邊的暖意在流淌。漢魏的風骨和浙東的神韻,都在此飄出,尼采、果戈理的文字中峻急的一面也被轉化成朗硬的詞句。有人罵魯迅只會破壞不會建設,看看他在文體上的創新,就是在今天,誰還能做到呢?

對非奴性的語言的建造,主要體現在他對青年的扶植之中。他欣賞蕭軍、蕭紅的主要原因,是那裡沒有萎縮的、欺騙的語言。他認為左翼作家是該創造出新的、沒有綿羊氣的文體。這應當有漢代造像那樣的氣韻,也有司馬遷式的朗健在。其實他在高爾基、巴別爾那些人的語言裡感受到了新話語的誕生的可能。在其培養的作家、畫家那裡,新的文風是使人心動的。

我有時候看到他的藏書,見到那些鄉邦文獻和野史筆記,就深感他的趣味裡的隱含是那麼豐富。那些不得志的士大夫的文字,都多少有一點閃亮的詞語,在暗中眺望著地獄之口。古人有性情的人,總能繞過陳舊的表達,進入幽微之所。正史裡記載的一些文人,也有可值得肯定之人。他讚佩莊子“其文則汪洋闢闔,儀態萬方”,欣賞屈原則是“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對東方朔、司馬相如也有中肯的評價。在他看來,文化如果能夠調動人的潛力的開掘,則會有另外的亮度。

而支撐新的語言的,不僅是詞語的改變,還有藝術的參考。魯迅從古中國的藝術裡,其實也感到了奇異的存在。只可惜它們存在的時間過短,不久就消失了。魯迅以為,要在表達上有新的精神,那就得有天馬行空的境界。他從俄國作家和日本作家的文字間,就感受到別樣的存在。他喜歡閱讀那些外文,乃是其間沒有奴態的緣故。

從其文本中可以看到,他喜歡夜梟的意象,願意用墳的畫面。至於地獄的鬼火,沙漠的風,都在其作品中呈現出美麗的模樣。用粗糲的存在覆蓋精細的言語,就把那些被汙染的語言解放出來。他的文章不斷和世故者搗亂,與柔媚的文人彆扭,甚至與自己彆扭。否定別人身上的奴態外,也否定自己的黑暗,剩下的也只有沙漠的存在了。死亡、沙漠、黑夜的出現,是對抗灰暗的勇氣之舉。他以審醜的方式撞擊著醜陋的存在,卻於此誕生了一種誘人的美。這裡拒絕了烏托邦,也拒絕了象牙塔。於是我們在他的筆下不斷看到地獄的暗影。可是這不是魏晉以後文學作品陰曹地府的形影,那裡不斷有岩漿的激流,在噴發著久久被壓抑的洪流。1936年,他出版了亞歷克舍夫《城與年》的插圖,那個陰暗裡射出的奇異的光,穿透了地獄般的門,引來的是不屈的亮色。這些喚起了魯迅的快慰是一定的吧。岡察羅夫《伊凡諾夫短篇小說〈田野〉》插圖,也有類似的意象,都是脫了苦楚的堅毅的精神之河的流淌。希仁斯基《凱勒短篇小說》插圖,遒勁的光從暗處射來,死寂的世界便活動了身軀,不再是灰暗的樣子。這些作品,都是掙脫奴性的偉岸之圖,魯迅期盼的新藝術,大概就有這樣的因素。我們從他推薦的版畫作品,其實也能找到其心靈的一種對應,他語言的元素是有那種意味的。

读文|孙郁:奴性的国度

本文作者孫鬱

在魯迅的整個藝術活動裡,幾乎都可以看到他對新藝術的期待,是走向自由之途的勞作。反抗奴性的藝術,才是擺脫苦楚的選擇。我們在這個層面,才能夠看清他的良苦用意。馮雪峰認為這是一種“傻子”的精神,恰因為是“傻子”,便有韌的戰鬥性,有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傳統文人被深深奴化的時候,一是毫不自知;二是染上毒氣,自己也有戾氣在;三是逃離,自造一個幻境。魯迅在無所不在的黑暗中,卻有另一個精神在,明快、放達的詞語也能在憂患中自如地噴吐。錢理群說,在敵意中的人易處於向“神”與向“獸”的十字路口,魯迅卻因自己的戰士的身份擺脫了奴役之徑的苦運。這是對的。魯迅沒有在受傷時退入到獸的世界,他越是在受辱中就越是表現出人性的純淨的美。只有戰士才可以從奴性的世界走出,因為他們不懼流血和犧牲,這也是“傻子”意象的一種放大。

只有理解了“傻子”的精神,也才能夠了解他何以有時不近情理,何以有多疑的地方,何以對怨敵一個也不寬恕,何以在死亡面前有大的歡喜。這些都是與奴性思維相反的存在。魯迅一生致力於的恰是這樣的選擇。用郁達夫的話說,就是一種“刻薄”,“傻子”而“刻薄”,是多麼悖反的精神。而這些如此完美地體現在他的世界裡,這兩種存在背後,誕生的卻是愛意的暖流。郁達夫寫道:

魯迅的性喜疑人——這是他自己說的話——所談到的都是社會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語多刻薄,發出來的盡是誅心之論:這與其說他的天性使然,還不如說是環境造成的來得恰對,因為他受青年受學者受社會的暗箭,實在受得太多了,傷弓之鳥驚曲木,豈不是當然的事情麼?在魯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見到他的一張冷冰冰的青臉,可是皮下一層,在那裡潮湧發酵的,卻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熱情;這一種弦外之音,可以在他的小說,尤其是《兩地書》裡面,看得出來。

郁達夫的看法,其實也應對了他另一句話:

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因魯迅的一死,使人們自覺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為,也因魯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國還是奴隸性很濃厚的半絕望的國家。

郁達夫的看法,是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真言,至今依然有鮮活的感覺。同代人對魯迅的理解,後人未必有所超越。大凡欣賞魯迅的人,對奴隸之苦都有所厭惡,魯迅說出的恰是覺醒者的心音。巴金、胡風、丁玲內心對魯迅的崇尚,延續的也恰是郁達夫式的感受。我們現在讀王瑤、李何林、王富仁、錢理群等人討論魯迅的文章,也糾纏著相似的感覺。因了魯迅的存在,才穿越了那個精神黑洞,陽光終於因為這樣的穿越而照在我們的世界上。說魯迅是借來光的使者,也並非不對。他在奴隸的國度裡,寫出了別一世界的駭世的詩文。這些,誰還能做到呢?

轉自:文學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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