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鬼屋案

舊居鬧鬼

半年前,鄭彥傑因為不願與同僚同流合汙,被從潯州貶到了位於南海之濱的雷州—— 一個幾千人的小小平縣當縣令。儘管如此,鄭彥傑還是打起精神,在趙庭和孫佑這兩個衙門幹吏的輔佐下,一心為百姓辦事。

某日三人從附近的長山辦事回來,走到城西的瓦橋村時已近正午,村子裡既沒有人聲狗吠,也沒有炊煙升起,鄭彥傑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便向兩個手下問道:“三個月前我路過這裡還看到不少百姓,很有生氣,為什麼今天竟然如此荒涼?”

孫佑心直口快地說道:“大人,屬下最近聽說這個瓦橋村鬧鬼,附近的居民因為害怕,都紛紛搬遷到別處居住,就算沒有搬走的,最近也到其他地方的親戚家借住去了。因此大人才會看到這裡人煙蕭條。”

鄭彥傑聽了這話,頗有些詫異:“鬧鬼?本官治下竟然有這等事情?”

“大人,前些日子我到附近的村子裡辦事,聽到不止一個人說起這裡鬧鬼的事情。據說是個女鬼,每到夜晚就在一個廢棄的院子裡哭泣喊冤。”孫佑說到這裡,顯得更加神秘,“而且我聽這個村子裡的一個住戶說,那個廢棄的院子在十幾年前曾經發生過命案。我回縣衙之後查了多年前的案宗,發現十二年前瓦橋村真的發生過一起慘案,一個婦人被人謀殺在自己家中!”

鄭彥傑若有所思,回到縣衙後命孫佑將十二年前的婦女被殺案卷宗找出,重新審查。這是一個看起來很簡單的案子:瓦橋村婦女蔣姚氏被鄰居發現死在自己家裡,房門沒有被破壞的痕跡,現場勘查的結果表明是熟人作案。雖然事發時是白天,但附近鄰居或因下地做農活,或因其他原因,都沒有聽到搏鬥和呼叫聲。那天村裡有幾位鄰居看到縣裡的信客陳山從臨州回來,蔣姚氏在臨州的舅舅正巧託陳山帶了一錠金子給她,而事發之後,沒有人見過這錠金子。當時的縣令讓人將陳山捉拿歸案,陳山承認自己送金子去的時候因貪圖蔣姚氏的美色,欲行不軌,蔣姚氏拼命反抗,他便一怒之下殺死蔣姚氏,並且帶走了金子。陳山因此被判斬立決。

鄭彥傑若有所思:“今天白天,我已經找了幾個多年前就在本縣當差的縣吏、獄吏詢問,其中有幾人都記得當年陳山被抓之後,本來不肯承認罪行,當時的縣令對他嚴刑拷打,陳山被打得皮開肉綻,這才承認自己逼良不成殺害蔣姚氏。”

聽了這話,孫佑忙道:“大人的意思是陳山是被冤枉的?”

鄭彥傑說:“也許今晚,女鬼會給我們一個答案。”

到了蔣姚氏的舊居之後,已月上中天,淒厲的女聲還是斷斷續續從屋子裡傳了出來。在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趙庭和孫佑都覺得脊背發涼,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不過鄭彥傑似乎毫不懼怕,他推開院門走進院子,趙、孫二人心中大驚,趕緊奔了過來,剛走到院門口,就看到鄭彥傑站在院中的黑暗裡。二人正遲疑著要不要進去,就聽到鄭彥傑朗聲說道:“本官鄭彥傑,為平縣縣令,屋內的無論是人是鬼,若有冤屈,不妨出來說個清楚明白,本官一定為你做主,將你的冤屈大白天下。若是你還裝神弄鬼,可不要怪本官不客氣!”

鄭彥傑說完這話之後,女鬼的聲音消失了,但屋內還是沒有任何動靜,鄭彥傑於是連說三遍。這時,屋子的門突然打開,趙、孫看到門開,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下意識就想拔腿逃跑,不過還沒來得及跑,就看到在微弱的月光之下一個模糊的身影從屋內走出,在鄭彥傑的面前停下。那個身影撲通一下跪倒在鄭彥傑面前,一個女人的聲音朗朗說道:“民婦早聽說過鄭大人公正廉明,在此夜夜裝鬼已有一月,為的就是引起大人的注意。今日終於等到大人了,民婦韓三娘要為他人申冤。”

鄭彥傑不動聲色,大聲吩咐道:“點燈籠來!”趙、孫二人這才如夢方醒,趕緊將帶來的燈籠用火石點燃,只見地上跪著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看起來乾淨利落的女人。

韓三娘突然變得悲憤起來:“民婦是想為因蔣姚氏之案而死的陳山申冤,他是無辜的。只因為當時的縣令屈打成招,才被迫認罪。其實蔣姚氏死的那天下午,陳山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去殺人。”

鄭彥傑聽了這話,沉聲問道:“你當時為何不為陳山辯白?”

韓三娘忍住悲憤,定定心神,說道:“民婦當年就曾經前往縣衙為陳山訴冤,但是當時的縣令卻誣我和陳山有私情,讓先夫將我帶了回去。大人有所不知,先夫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平日無事留在家裡就毆打民婦洩憤。那陳山是民婦的同鄉,又是鄰居,因為看到先夫如此虐待民婦,心生憐憫,有時就來民婦家裡聽民婦訴苦,幫民婦做做粗重的活計。民婦可以對蒼天發誓,我二人之間清清白白毫無私情。那日先夫將民婦從縣衙帶回去之後,一頓毒打,民婦多日無法起床。待傷好出門,才得知陳山已被處斬。受人之恩當湧泉相報。陳山對民婦的照顧,永生不敢忘記,一想到他死後還揹負不白之冤,民婦就寢食不安。先夫在世的時候,民婦沒法為陳山申冤。先夫在十年前去世,民婦去了縣衙,可縣令不接狀紙,更有無數流言說我不守婦道,民婦的兒子甚至因此憎恨於我。四年前小兒跟隨馬幫離開本縣,當年的縣令也已調任,民婦再去訴冤,他卻認為是陳年舊事根本不接狀紙。兩年前,前任縣令到任,民婦又去訴冤,結果被當成瘋子趕了出來。民婦雖然聽說大人有賢名,但不知真假,不得已出此下策,就是想看看大人是否真的會重視這起舊案。若大人要怪罪,任何責罰民婦都願意承擔。”

鄭彥傑聽了這話,頗為感動,略帶敬重地說道:“韓三娘,你請起來,本官答應你,這件案子本官一定盡全力找到真兇,還陳山一個清白!”

韓三娘熱淚盈眶,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頭,連稱青天大老爺。看得鄭彥傑心中又是慚愧又是不忍,最後親手將她扶了起來,連夜帶她回縣衙詢問當年的詳情。

跨海緝兇

鄭彥傑走訪了當年住在瓦橋村及附近一帶的村民之後,得到一個線索,蔣姚氏有個表弟名叫金芒,住在瓦橋村兩裡之外的清河村,當日他曾說要去表姐家做客,不過傍晚回來,卻又說被朋友拉去喝酒,未曾前往表姐家。此後不久,金芒竟然富裕起來,還開始出外做生意,極少回平縣老家,他家中也沒有什麼人住在平縣了。

鄭彥傑得到這個消息,只覺得心頭一亮,立即找金芒的親戚朋友詢問金芒現在何處,幾經輾轉,終於得知金芒幾個月前曾前往崖州經商,崖州位於雷州以南孤懸在大海中的一個島嶼之上。鄭彥傑立即派趙庭前往崖州尋找金芒的蹤影,並且發了一份文書,希望當地的官員能夠協助趙庭將金芒遣送回來。

崖州,是大唐自開國以來用來流放重刑犯的地方,近幾十年來,有很多皇親國戚因為謀反罪或者觸怒龍顏,舉家被流放到了崖州。對於大唐官府以及子民來說,那裡是個被人遺忘的地方。一個月後,趙庭一臉風霜地回來,向來精明能幹的他卻羞愧沮喪地告訴鄭彥傑,他找遍了崖州,都沒有發現金芒的蹤跡,可能此人又到別處經商去了。

鄭彥傑頗感失望,暫時也得不到更多的線索。這日,鄭彥傑換上便服帶著孫佑去市井上了解民情,偶然間目光落到了一個脂粉攤上的胭脂上,便走近看看。倒不是他對女人的東西有偏好,而是因為這種在京城中時興的新胭脂種類能傳到如此偏僻的地方,的確蹊蹺。

鄭彥傑拿著一盒胭脂向小販問道:“小哥,你這胭脂最近才從北邊帶過來賣嗎?”

那小販聽了這話,有些不屑:“哪裡啊!這胭脂如今已經很平常了,我們已經賣了好幾個月了。而且海對岸的崖州那邊也有得賣了,就是那個挺有能耐的商人金芒帶過去的。”

鄭彥傑一愣,忙問道: “小哥,你說金芒在崖州?”

那小販說道:“可不是嗎?聽說他就是從咱們平縣出去的,前幾天有個老鄉從崖州回來,還說在那邊見過他呢!”

鄭彥傑臉色微變,回頭看向孫佑,孫佑臉色也變了,趙庭剛剛從崖州回來卻沒有找到金芒並且沒有發現他的任何蹤跡,這讓他二人不由得不詫異。

鄭彥傑從市集回來,立即讓孫佑帶著海捕文書前往崖州。鄭彥傑度日如年地等了十幾天,終於等到孫佑回來。

孫佑臉色很是難看,一見到鄭彥傑就說道:“大人,那個金芒在崖州被朝廷派出的欽差以謀反罪收監了!”

鄭彥傑心中一驚,決定連夜出發前往崖州,去獄中詢問金芒實情。

兩天後,鄭彥傑帶著孫佑來到了崖州,見到了枷鎖加身的金芒。

金芒得知鄭彥傑的身份之後,立即抓住囚牢圍欄,大呼冤枉:

“大人,你是小人家鄉的父母官,一定要幫小人啊!小人是被冤枉的,只因不小心露富,被欽差大人劉光業知道。小人已送了他紋銀百兩,他還不滿意,想從小人身上颳走全部身家,小人自然不肯,於是就被安上了謀反罪,關押在此。”

聽了這話,鄭彥傑確定了自己的推斷,不動聲色地說道:“金芒,你若想本官救你,須得老老實實告訴本官,十二年前瓦橋村你表姐蔣姚氏之死,到底真相如何?”

金芒本來激動冤屈的神色一下子定住了,他愣怔了半晌,這才問:“大人此來難道是為了這件陳年往事?”

鄭彥傑察言觀色,感覺這金芒並不老實,立即厲聲問道:“你當日本來說要去找你表姐,後來又說沒有去,但是那一日你的行蹤完全無人知曉。本官已經查明信客陳山當日已將金子送給了蔣姚氏,事發之後那錠金子失蹤了,而你卻突然富裕起來。你說,是不是你謀財害命殺死了蔣姚氏?”

金芒聽了這話,跌坐在地,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半晌,他才透過圍欄一把抓住鄭彥傑的袖子,說道:“大人,表姐確實不是小人殺的,小人自小連殺雞都不敢,如何敢殺人呢?大人,你要相信小人,真兇另有其人!”

鄭彥傑道:“哦?那麼你是說你知道誰是真兇了?”

金芒遲疑了一下,鼓足勇氣說道:“是的,大人,小人知道真兇是誰!”

“只要你從實招來,我自會想辦法救你一命。”鄭彥傑道。

金芒求生心切,在鄭彥傑面前將當日的所見所聞如實道來:原來當日金芒去找表姐蔣姚氏,來到蔣家屋外,聽到屋內蔣姚氏正在和丈夫蔣興爭吵,並且說要到官府去告發丈夫。蔣興一怒之下就拿刀殺死了妻子,這時,在窗外偷聽的金芒嚇得腿發軟,想悄悄離開,卻不小心碰倒了瓦缸,被蔣興發現。蔣興拿那錠金子收買金芒,讓他什麼也別說。因為金子的誘惑,金芒就一直保持緘默,看著無辜的陳山蒙冤而死。

聽到這裡,鄭彥傑問道:“蔣姚氏和蔣興到底在吵什麼?”

金芒聽到他這樣問,臉色大變,鄭彥傑本以為蔣姚氏不過是因為家事與丈夫吵鬧,但是看到金芒如此表情,心中起疑,追問好半晌,金芒才戰戰兢兢地說道:“蔣興他勾結海盜,被我表姐發現,我表姐要去告發,所以他才狠下心來殺妻。”

鄭彥傑聽到這裡,和孫佑對視一眼,兩人都是大驚:“海盜?如此大事,他為何不殺你滅口?”

金芒道:“小人當時已經逃出了蔣家院子,蔣興一時追趕不上我,而且我已有防備,如果大聲吵鬧,必定會驚動附近的人家。而蔣興急著回去收拾屋內的殘局,又知我素來貪錢膽小,因此拿錢來買通我,並且要挾我說若將此事抖摟出來,必定讓海盜同夥殺我。後來,蔣興他花錢買通了當時的縣令,將陳山屈打成招,此案了結之後,蔣興就離開了本地,之後就無人知曉他的去向了!”

鄭彥傑思忖著金芒的話,問道: “你如何知道蔣興買通了官府?”

金芒道:“小人因為害怕,當時也關注這個案子,得知陳山作案時間並不充裕,但是縣令卻似乎認定他殺人,剛一將他拘捕,就一味用刑。還有一個女人為其申冤,也被縣令以與人私通的名義拒不接狀。所以小人猜想縣令一定是收了蔣興的賄賂,因此才會冤枉好人。”

“那海盜又是怎麼回事?”鄭彥傑繼續追問。

還不等金芒回答,孫佑開口說道:“大人,永徽年間,睦州地區曾有一個奇女名叫陳碩真,她自稱文佳皇帝,帶兵謀反,後來被鎮壓處死。只是她死的時候,很多百姓都說她其實是成仙了,因此有些自稱是她的信徒和餘部的人就流竄到了海上。一開始還劫富濟貧,到了後來就成了殺人越貨騷擾百姓的海盜,想必蔣興就是和這夥人勾結,蔣姚氏得知之後,才會說要到官府告發他。”

得此消息之後,鄭彥傑和孫佑層層疏通終於將金芒帶回平縣。在審理完金芒之後,鄭彥傑沉思了一下,說道:“海盜之事在本官來到平縣之後,已經銷聲匿跡了,此事可暫且緩提。當今之事,應徹查當年在陳山一案中接受賄賂的貪官汙吏。孫先生,這件事就交你處理。

一旁的孫佑忙說道:“大人放心,屬下一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釀此冤案的人!”

孫佑話音剛落,站在一旁侍候的趙庭突然跪倒在地,悔恨交加地說道:“大人,請你治屬下的罪吧!當年陳山的冤案,小人也有收受好處。”

眾人都被趙庭的話驚住了,鄭彥傑用十分悲哀的眼神看著趙庭,半晌才問道:“你真的也牽涉到了此案?你到崖州卻說根本沒有發現金芒的蹤影,就是想掩蓋此案的真相?”自從接觸到蔣姚氏的案子之後,趙庭的表現就頗為異樣,鄭彥傑早已看在眼裡,今天在堂上和孫佑說要懲處當年所有涉案的官吏,就是為了給趙庭最後一個自首的機會。

趙庭涕淚齊下,後悔不已地說道:“當年縣裡吏治昏聵,若不和上司同僚同流合汙,就連小小縣吏也無法做成,屬下見同僚都收了那蔣興的錢,一時糊塗,也沒能堅守良心。多年以來,想到陳山的冤死,屬下心中一直不安。大人來到平縣之後,屬下一直是任勞任怨,只願彌補當年的過錯。沒有想到韓三娘如此節義,事隔多年還是堅持為陳山申冤,屬下今日供認罪行,多年來壓在心上的大石也能搬去。請大人重重懲罰下屬,以為他人之戒!”

鄭彥傑看著堂下跪著的趙庭,內心悲痛,卻也不能為他枉法,於是按照律法判處趙庭罷免公職,服苦役三年。判決之後,看著趙庭被帶走的背影,鄭彥傑良久無語。

金芒因知情不報貪財忘義,被杖責三十,罰銀千兩。韓三娘被賜予旌旗以表彰其節義,並將罰沒金芒的千兩白銀撥了一半給予韓三娘,另外一部分則給了陳山的家人。

此案了結之後,整個嶺南百姓都稱讚鄭彥傑清正廉明,一時間鄭彥傑名望頗高,被人稱為青天。只是鄭彥傑還是為不能抓到真兇蔣興而耿耿於懷,心中不樂,他下定決心,決不讓蔣興逍遙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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