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住在哪兒重要嗎?卡爾維諾說,大都市隱居活,小地方安樂死

作家住在哪兒重要嗎?卡爾維諾說,大都市隱居活,小地方安樂死

大都市隱居活,小地方安樂死

一、居住地與創作有沒有關係?為什麼作家紛紛跑向北京?

經過多年研習,漸漸悟出了一些關於寫作的道理,這些道理看似偏頗,有時候乖謬到令人難以接受,但是你仔細想想,那裡麵包含了真理的顆粒,甚至是接近真理。

比如作家的居住地,寫作環境,直接影響到寫作和寫作品質。我敬重的編輯作家龍冬有個觀點特令人反感,甚至牽扯到"政治正確"。他說作家應該向大作家學習,但是——

職業文藝寫作,學習某位作家,膜拜某位作家,都是正常的,但是,要找接近自己生命裡一切或主要幾點相似的作家作品。比如,您生長在中國西南的深山老林,工作於某小鎮,您又是女性,您卻要學習膜拜米蘭·昆德拉,這不明擺著扯淡嘛。

這話很偏頗,顯然冒犯了居住在小鎮的女作家。

郝老師可以直接以加拿大女作家艾麗絲·門羅做例懟他:門羅寫作生涯幾乎都在一個叫克林頓的小鎮度過,她甚至很長一段時間搬到克林頓小鎮之外的一家農場寫作,也不耽誤她寫出偉大的作品,更不影響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龍冬先生還有一句話,也特別"招恨":

如果出身於工農家庭,又沒進入過名牌大學,比如北大清華復旦等幾所院校,又長久居住在除北京上海之外的省城地市,又不精通起碼一種外語,又無多少人生特殊經歷,這樣的作家,趁早放棄文學吧,可以做個地方小名士。

這種奇談怪論"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似乎不足為訓;但從中國文學創作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新形勢和整個世界文學的大潮流來看,作家居住地的都市化趨勢更加明顯。

中國新世紀的最大特點是什麼?當然是田園將蕪胡不歸和急劇的城市化。農民都進城了,作家當然很難再固守田園。還有,自由職業的選擇和知識經濟的到來,也為作家進入大城市提供了便利。

寫得好的作家幾乎都辭了職,放棄了原來的工作,因為在大城市有編輯、記者、文案、教授、學者等大批職業等著那些成功的作家。

作家聚集在大城市,並非僅僅是要抱團取暖,其實他們很多互不往來。他們來到大都市,歸根結底是為了創作。在這裡寫作,靈感更容易被激發出來。(此點下面兩節我具體談)

作家住在哪兒重要嗎?卡爾維諾說,大都市隱居活,小地方安樂死

作家必須孤獨

十幾年來,郝老師發現,許多一線作家和超一流的作家好多都跑到了北京。

餘華從九十年代開始,放棄了杭州的專業作家職位,在北京居住。閻連科從部隊專業之後,一度住在北京的小產權房裡,靠稿酬生活;後來被中國人民大學聘為教授,教創意寫作課程。年輕一代作家中來北京闖蕩的更多了:張悅然一開始租房專門寫作,後來也被大學聘去;阿乙在一家圖書公司做編輯,後來專門寫作……還有一批青年作家,通過在北京各個大學讀創意寫作研究生班(MFA),逐漸熟悉了北京,畢業後在北京謀一份差事,穩定下來,開啟了自己的寫作之路。

上海作為一流的國際大都市,卻也有作家流失的現象。一次座談中,王安憶不無感傷地談到,一些很有前途的作家也跑到了北京。她對美國學者詹明信(傑姆遜)說:

上海還是有一個作家群的。可是這個群體很弱。因為優秀的、有野心的人都往北京去了。北京現在變成了一箇中心。(王安憶與詹明信對談:《人人有手機,城市還有故事嗎?》)

作家住在哪兒重要嗎?卡爾維諾說,大都市隱居活,小地方安樂死

詹明信與王安憶

為什麼那些"優秀的、有野心"的作家都跑到北京來了?起初我以為,北京是全國文化中心,擁有許多文學機構、文學媒介和評論家,作家來北京發展,機會多一些,更容易成功。其實也不盡然,我讀了餘華的散文《別人的城市》,大概瞭解了其中的一些重要因由:

我不是北京人,但我居住在北京,我與這座城市若即若離,我想看到它的時候,就打開窗戶,或者走上街頭;我不想看到它的時候,我就閉門不出。我不要求北京應該怎麼樣,這座城市也不要求我。我對於北京,只是一個逗留很久還沒有離去的遊客;北京對於我,就像前面說的,是一座別人的城市。我覺得作為一個作家,或者說作為我自己,住在別人的城市裡是很幸福的。(餘華《別人的城市》)

二、住在大都市寫作是一種什麼體驗?《巴黎隱士》道出箇中秘密。

1.區隔效應。

定居在大城市,完全可以把原來的一些不必要的社會關係區隔開來,避免很多打擾。作家不是社會活動家,也不是社會名流,無需混社交界。

社會關係並非越多越好,對過去的交往圈和朋友圈應該進行區隔和瘦身,尤其是那些帶來過多糾纏和造成紛擾的人際交往,更應該及時屏蔽。搬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上班或寫作,完全可以不費事地對朋友圈進行"斷舍離"。這是住在別人的城市的"區隔效應"。

2.新奇刺激。

作家的體驗和感受世界的方式是獨特的,區別於常人。在原來的小城市裡,天天泡在熟人圈子裡,大家彼此照應,共同"成長"。在這裡寫作、發表、出版,獲獎,受到鼓勵和褒揚,甚至給一個小官職,滿足一下那點微茫的虛榮心和可憐的成就感。

但是這樣的寫作往往重複以往的經驗,很快消耗掉自己的創作資源,慢慢會變得狹隘、自滿、唯我獨大,甚至固步自封。

到大城市,尤其是北京,必然發現自己的渺小和侷限,腦子立刻清醒。而那些新鮮見聞、異類場景、雅痞牛人、都市奇觀,無不刺激作家的一根根神經,立刻發現自己的寫作狗屎一堆,趕緊更弦易轍,或變換手法,或精選題材,或錘鍊語言,或豐富人物,總之,作家在大都市寫作,會接收到以前聞所未聞的各類信息和刺激,有利於自己的創作。

作家住在哪兒重要嗎?卡爾維諾說,大都市隱居活,小地方安樂死

來自都市創作的靈感

3.創作衝動。

大都市是一座魔力花園。作家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周圍是一流的學者、專家和教授,他們帶來世界各地最新鮮的寫作信息,甚至某位世界級大作家來臨(比如前段時間來北京的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可以親睹芳容,在聽了他們的講座或談話之後,相信會靈感閃爍,可能馬上寫出一篇出彩的小說。

作家的創作靈感需要激發。大都市的各類信息刺激,同行的競爭激發,更是一種催化劑。今天參加張楚的《中年婦女情感史》座談會,明天聽聽石一楓《借命而生》的創作談;或者今天到中國人民大學聽閻連科老師給研究生班講課,甚或是明天到中國藝術研究院,聽郝老師的“創意寫作課",或許會受益匪淺,感慨良多。這些都會激發你的創作衝動。

4.孤獨體驗。

作家必須孤獨。孤獨是寫作的春藥,是靈感的催情劑。學不會獨處,就學不會寫作。一個天天需要呼朋引伴的人,一個離開吹牛和誇誇其談就渾身發癢的人,一個天天追著新聞熱點跑,喜歡發表奇談怪論的人,寫不出好作品,也無法長久地持續地高質量地產生好作品。

我們跟著世界級大作家卡爾維諾來認識一下在大城市孤獨地居住、生活、寫作的美妙之處。

卡爾維諾是一位意大利小說大師,他在法國巴黎有一個家。但他在巴黎不會客、不接待記者、不搞籤售、不開作品研討會,他在巴黎只幹一件事:寫作。他這樣描述所在的都市:

今天城市與城市正合而為一,原來用以分示彼此的歧異消失不見,成為綿亙一片的城市。之所以有《看不見的城市》這個靈感,是鑑於我們之中甚為普遍的生活方式:有人不斷由一個機場換到另一個機場,過的是他在任何城市所過雷同的生活。我常說,重複太多次都有點不想說了,我在巴黎的家是一棟鄉間小屋,我的意思是從事寫作,我的部分工作可以在孤獨中進行,在哪裡不重要,可以是一棟與世隔絕的鄉間小屋,可以在島上,而我的這棟鄉間小屋在巴黎市區。所以,在意大利主要是與工作相關的生活,來巴黎是當我能夠或需要獨處的時候,巴黎比較有此可能。(卡爾維諾《巴黎隱士》)

作家住在哪兒重要嗎?卡爾維諾說,大都市隱居活,小地方安樂死

小說《看不見的城市》書影

5.生命重啟。

許多作家都是跑到大都市才開始他們的新生活和新寫作的。這叫"生命重啟"。

一個作家在一個小地方或小城市被各種各樣的煩惱困擾:工作上領導欺負你,家庭中整天雞飛狗跳,感情上一切不順,人際關係總是一團糟,最要命的是,生命中賴以找到尊嚴感和生命力的寫作,也往往在這個時候陷入瓶頸——靈感枯竭、思維混亂、邏輯不清,人物雷同,語言乾枯,思想麻痺……我的天,越寫越沒感覺。

此時,許多作家便毅然決然地跑到大都市重新找工作,重新啟動新的生活,當然最終還是為了寫作,努力尋找新的創作資源,重新啟動生命旅程。

6.文化便利。

魯迅先生曾說,如果有一屋圖書,三年糧食,他或許能寫出一部長篇小說。無奈急迫的生活、混亂的時局和分化的文壇,不允許他有這樣的"奢望"。如今我們的條件可謂充足,尤其是在大都市,對作家來說,文化便利,唾手可得,對寫作更有助益。卡爾維諾說:

如今某些東西變了,只在屬於我的地方我才有辦法安心寫作,身邊還得有書,彷佛隨時得參考一些不知道的什麼資料。或許不在於書本身,而是書所建構的一種內在空間,宛如將我自己視為一間我理想中的圖書館。……巴黎到底是什麼呢,巴黎是一本巨大的參考書,是一本查閱這座城市的百科全書:打開這本書,它給你一連串的信息,包羅萬象為別的城市望塵莫及。(卡爾維諾《巴黎隱士》)

作家住在哪兒重要嗎?卡爾維諾說,大都市隱居活,小地方安樂死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

卡爾維諾說得真好。大都市就是一本巨大的參考書,作家隨時可以在這本參考書中翻找各種寫作資源。圖書館、劇場、美術館、博物館和大學講堂,都能讓作家們隨時隨地吸收文學養分,以利於自己的文學創作。

三、隱居生活有利於作品產生"仙氣"和靈感,每天在街頭都有奇遇。

著名現代派女作家殘雪2001年從湖南來到北京,如今已經18個年頭。誰都知道,她是個女隱士。她一般不接受採訪,不參加文化社交,不加入團體組織,不參與文學活動,默默寫作。有趣的是,殘雪來到北京之後,多年的風溼病竟然不治而愈。現在她每天都忙於寫作,很少對外交往,也沒有什麼娛樂,唯一的鍛鍊是每天早晨出去跑步。對她而言,北京是一個盛產靈感的地方。殘雪說:

北京給了我許許多多的靈感,但都是比較抽象的影響。我不能用具體的事例來說明。這個古老的城市確實盛產靈感。(《作家遷徙記》)

作家住在哪兒重要嗎?卡爾維諾說,大都市隱居活,小地方安樂死

作家殘雪隱居北京寫作18年

為什麼大都市會給人帶來“仙氣”和靈感呢?因為在這裡有些人就是仙人,有些現象非常奇特,但又順理成章。卡爾維諾在巴黎的時候,記錄過這樣的奇遇:

昨天地鐵裡有一個光著腳的男人,既不是流浪漢亦非嬉皮,跟我及大多數人沒有兩樣,戴著一副眼鏡在看報紙,看起來像大學教授,典型的心不在焉忘了穿襪穿鞋的教授。那天下著雨,而他赤腳走路,沒有人注意他,沒有人好奇,隱形的夢想成真……。當我所在環境讓我自以為是隱形人時,我覺得無比自在。(卡爾維諾《巴黎隱士》)

作家住在哪兒重要嗎?卡爾維諾說,大都市隱居活,小地方安樂死

地鐵裡的教授

寫作的最高境界是自由,而自由的狀態來自於無拘無束和無比自在。如果在大都市你是一個"隱形人",雖然每天接觸成千上萬人(在地鐵裡、大型商場裡),但一個人也不認識你,你就是個"隱形人"。

作家必須孤獨,沒有孤獨就不可能產生大作品。很難想象,一個整天在媒體裡曝光、體面光鮮的作家能寫出什麼樣的東西來。卡爾維諾甚至勸作家不要露面,保持適當的神秘感:

我覺得對一個作家而言,理想境界應該是,接近無名,如此,作家的至高威信才得以遠播。這個作家不露面、不現身,但他呈現的那個世界佔滿整個畫面。像莎士比亞,關於他,沒有留下任何畫像讓我們窺其相貌,也沒有任何史料能真正說明他的二三事蹟。今天,作家愈想越俎代庖,他所呈現的那個世界就愈空洞,作者亦被掏空,最後落得兩敗俱傷。(卡爾維諾《巴黎隱士》)

其實,郝老師認為,主張作家在大都市做一個隱士只是一種極端性的說法,並非實指。作家真正要做的是保護自己的靈性和藝術直覺力不喪失,就要免受外界各種誘惑的侵擾,比如過多的場面性活動,過多的一般性交誼,過多的損耗性曝光。

卡爾維諾還告訴我們,一個作家寧願在大都市裡寂寞死,也不在小地方苟且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