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淮河边上

(1)

我的家位于河南南部,驻马店最南端,与信阳一河之隔,这条河叫淮河。我们家乡的这条河是淮河的一个支流,地图上没有它的标记,淮河历史上也没有它的记载,但它的确叫淮河,祖祖辈辈都这么叫它。淮河宽到不是很宽,这边喊话,对面隐约可以听到,它有多长我却不知道,只知道它绵长的没有尽头,像一条玉带贯穿东西。淮河南边是信阳地界,淮河北边就是驻马店正阳县地界,上了河岸有二里地就到了我的家乡陡沟镇.

这镇的名字谁听了都要在心里咂摸半天。陡沟,沟沟坎坎,陡峭不平。陡沟镇上,的确高低不平。陡沟镇是正阳县比较大的乡镇之一,其他乡镇就一条或南北或东西贯穿的街道,就是比较大的大林镇也就两条十字大街,但是陡沟镇横七竖八弯弯扭扭好多街道,外地人一转就转迷糊了。当地人俗称的陡沟后街而今已繁华不再,这是一条笔直的东西街巷,位于陡沟镇的最南边,高高耸耸的象一条坝埂子,往南顺着陡峭的斜坡下去就到淮河了。后街东边是陡沟中心小学,西边是陡沟中学。陡沟镇上还有一条直而长的南北大街,一直繁华至今。大街往南穿过后街通到淮河,往北大概一二百米的陡坡上都是镇上的住户,再往北商铺渐多,走不多远,有一座桥,桥下有条低而细长的小河弯弯曲曲穿城而过,往南流向淮河。站在桥头往下看,小河边的大树的树梢刚和桥墩一般高。桥两边的店铺看着是二层小楼,实则下面还有一层,掩没在桥下。大桥往北走,东西两边有好几条小街道,东边是卖蔬菜活禽肉类的,西边主要卖衣服鞋袜和床上用品。再往北,大概二三百米,东边就是镇医院,西边从前是粮所,现在的汽车站也在那里,对着镇医院往西看是一条东西路,而今人们叫陡沟新街,这条街上商铺林立,它和南北大街是陡沟镇两条主要的街道。镇医院再往北的那段南北大街如今也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南北大街往北一直走就出了镇,笔直的通往正阳县城。这是陡沟镇主要的几条街道,其实南北大街西边,新街的南边还有很多或直或弯,或长或短的街道,红集的时候也是人来人往,忙忙碌碌。陡沟镇虽然有这么多街道,隔一天就开一次集市,可是好像还是不够用,南北大街和新街的东西大街的路两边挨挨挤挤摆满了商品,有的摆在支起来的板子上,有的在车上,有的直接放在地上。上趟街人挨人,人挤人,跟挤油似得,骑车子的只好把车子放到集市的外面。

就因为这杂乱拥挤,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的街道,对于我这无所事事的闲人来说反倒是一种乐趣。它和城市逛街的感觉截然不同,也不同于其他乡镇集市,他们都太短了,还没有来得及品味就结束了,街道短,商品种类就有限,陡沟镇上就有很多名目繁多的独有的好玩的东西。

2

陡沟镇上有一种油炸的食品是外面没有见过的,本地人叫糍粑,不过和外面人说的糍粑完全不一样。外形很像糖糕,但是炸出来表面不是圆鼓鼓的,一圈往下凹陷。半糖的糯米面包红豆泥,咬一口糍粑拽老长,甜甜的,酥酥的。小的时候特别爱吃,可是没人给我买,而今回家,红集逛街一定要买几个糍粑吃,最好吃的糍粑当数大桥南边路东一对老头老太太做的,买的人很多,去晚了你就吃不到。吃完糍粑我还要去桥头上吃两碗汤圆,这家汤圆纯手工碾磨的,纯糯米,不信吃一个,软软的,滑滑的,像棉花糖,咬一口也是拽老长,汤圆汤是自己做的酒糟熬的,那个味道绝对是独一无二的。陡沟人喜欢自己做酒糟,于是就有很多卖小曲子的,白色的汤圆大小的小丸子,把它弄碎拌到剩米饭里,封严口用被子盖好,两三天就能吃了。小时候都是当稠稀饭吃,一不小心就吃半碗,吃的肚皮发胀。母亲总是用酒糟发酵子蒸馒头,蒸出来的馒头外形饱满,富有弹性,手一捏就瘪下去,一放就又恢复原状,掰开来,里面有很多蜂窝,吃起来带有酒香。

陡沟手工馒头非常出名,圆圆的馒头可以一层层的揭着吃,嚼在嘴里很劲道,麦子的甜味非常浓。过年的时候,很多外地人开车来陡沟买馒头,汽车上,一袋袋的馒头也随车发出去。这个时候,家家馒头铺都供不应求,得提前预定。至于谁家的馒头最正宗最好吃,那就只有陡沟人自己知道了。

陡沟空心挂面也是一绝,纯手工制作,工序非常繁杂,要经过20余道工序,近30个小时方可完成。下锅里一煮面条细腻、光滑、白净、吃起来入口爽滑、耐嚼劲道、有天然的面香。虽说自家镇子上就出挂面,当地人还是不怎么舍得吃,毕竟比面条贵的多,走亲访友人们会当作礼品相送,生娃娃做月子的媳妇是必吃这个的。从前我一直也不舍得吃。这两年过年也会买一些,连不爱吃面条的孩子一说吃挂面也两眼放光。

陡沟的土鸡和土鸡蛋也是外面买不到的。养了两三年的鸡,也就二三斤,长的再肥,鸡爪子仍然小小的,也干瘦干瘦没有多少肉。肉不多,但是汤味很鲜很浓郁。鸡蛋比普通鸡蛋也小很多,最小的和鹌鹑蛋一样大小,蛋壳很薄,容易碎,蛋黄很黄,生吃腥味不大,炒出来的鸡蛋颜色发黄,味道也很好。,

除此之外,淮河边上菜园里种出来的生姜大蒜萝卜都比外面的好吃,这不是我自己这么说,县城,市里卖菜的会写出陡沟生姜,陡沟大蒜的招牌招揽顾客。

陡沟人是最爱吃的,就河南而言,没有哪个地方的人这么好吃。两个陡沟人聊天,问对方家里有多少田地,外地人是听不懂的,因为他的意思是问有几亩田,几亩地。田在低洼的地方,好种水稻,高的地方是地,种小麦大豆等。陡沟往南是信阳,信阳大都是田,地很少。他们一日三餐基本就是大米,面食类很少。出了信阳,再往南就几乎没有小麦了。陡沟往北水稻基本没有了,面食就比较多。从前人穷,不种水稻,也不舍得买,一日三餐见不到大米,当然现在要好得多,但是饮食习惯还是倾向于吃面食。再往北,郑州南边一点,黄河北,主要吃面食和玉米。陡沟就处于南北饮食习惯的中间,陡沟人一般早晨大米稀饭,中午蒸米饭,晚上吃面条。从前,根本就不知道玉米还可以煮稀饭吃,那是喂猪的。

陡沟人口味很重,喜欢吃辣,还喜欢吃肉,家里再没有钱,房子再破,吃肉的钱还是要有的。隔三差五不见荤腥是不行的,特别是陡沟镇上的居民,每天必得吃肉,无肉不欢。别的乡镇一条街上也就那么几家卖肉的,还不是特别红火,陡沟镇上十几家卖猪肉的,一大块一大块的砍下去,不到中午,家家肉案子上空空如也。除此之外,鸡啊,鱼啊,鸭啊,羊啊,海鲜啊等等肉类,应有尽有,还特别多,街上专门有一条街卖活禽。

从前焖死猪娃子肉是陡沟镇的一道名菜,小猪崽死了,舍不得扔,剥皮清洗干净,放很多辣椒,五香八大味,焖得烂烂的,配点萝卜,色味俱佳,吃的也是唇齿留香,大快朵颐。

(3)

陡沟人是很彪悍的,外地人敢在陡沟镇惹事,真是捅马蜂窝了,不死也让你扒成皮,外面调来陡沟镇当官的头头脑脑不深入群众恐怕工作也不好开展。不过陡沟人也很豪爽,很江湖。眼界格局不同于普通的乡村农民。这说的是陡沟镇上的居民。陡沟住在农村种地的老百姓倒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无形中,镇子上的居民就觉得高人一等,本地人管镇子上的居民叫街上的,我们叫街上的孩子街痞子,就是比乡下的孩子捣蛋,难管。乡下种地的人家叫乡里的,淮河岸边都是菜园,不种庄稼,只种蔬菜瓜果,菜园里的菜农叫园里的。街上的人家乐意娶乡里或园里的姑娘做媳妇,因为她们大都老实本分,但是镇上的女孩们不愿意嫁到乡里和园里。乡里和园里的人家也不愿意娶街上的姑娘,恐怕她们太疯太野,管不住,还怕她们在外面打工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

八十年代,沿海开放,大批的民工潮水一样涌向广州,陡沟人首当其冲,争先恐后加入打工洪流。他们开阔了眼界,增加了家庭经济收入,但是也带来了很多不好的东西。陡沟镇常被人诟病的是镇上的扒工队,什么是扒工队?就是几个人合伙到武汉汉正街偷抢别人批发的服装,外地生意人去汉正街批发服装,买好货,一包打包好,装上三轮,运往汽车站或者火车站,他们就在这中间伺机偷抢。扒工队来钱特别快,一次就可以脱贫,越来越多的人偷偷加入。很多人专门来陡沟镇上找扒工队买衣服,后来影响越来越大,导致正阳县的商场和服装店都跑到陡沟镇上批发衣服。陡沟镇的领导也颇伤脑筋,扒工队的人被抓后要坐牢,罚很多钱,挨很多打,有的都落了残疾,可是几年后出狱,很多人仍然重操旧业,镇领导不断的重罚严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股邪风给杀下去了。

陡沟镇最让外人不耻的是做小姐的特别多。打扮好一点,稍有姿色的一问必是洗发妹。陡沟人笑贫不笑娼,有钱了,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别人就高看一等,谁理会来钱的出处?很多家庭女人一块出去做,妯娌,姊妹同行。姑姑带着侄女,小姨带着外甥女。不管是卖也好,被人包养也好,只要挣钱就行。他们很多家里并不缺钱,只是没有很多的钱,也不想太劳累的挣钱。好多年前,听说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外面被人包养,后来就回来和丈夫离婚,愿意给丈夫49万,这在村里轰动一时,褒贬不一。

由于陡沟镇比别的地方更早接触外面的世界,所以嫖娼的,偷盗的,吸毒的在陡沟都不算什么稀罕事,也因为比别的乡镇繁华一些,所以被人戏称为小深圳,小广州。外地人不知道正阳县,到知道有个陡沟。

(4)

二三十年前,陡沟镇楼房很少,但是环境是很美的,人们也非常淳朴。

最美的是那条淮河。河水一年四季清澈见底,两岸的沙滩如少女的肌肤光滑美丽。镇上的人们经常去河里挑水吃,洗衣服。夏夜,男男女女,一家老幼都去河里洗澡。淮河是陡沟人生活的一部分。

陡沟西边的淮河南岸有一大片树林,我们都叫它林场,那是孩子们的乐园。陡沟中学的学生们每年春天都跟着老师去林场春游,顺着淮河岸边一路走过去,脚丫踏在柔软而平坦的沙滩上,异常舒服。学生们一路走一路打闹,捡贝壳,捡石子。一眼望过去,是碧波荡漾的小河,两岸金黄色的沙滩玉带一样,河岸上望不到头的参天大树,和成片的菜园。那种美好的欣喜的感觉想来仍记忆犹新。林场里小路弯弯曲曲,时而一片大树林,时而灌木丛生,还有参天的竹林,各种美丽的野花。我们像丛林探险一样兴奋不已。然后学生们开始各种留影拍照。每个陡沟中学毕业的孩子应该都有在林场的合影照吧。那是我们中学时代最美好的记忆!春游回来一定是一篇关于春游关于家乡的作文。可是,那么美的地方一年一趟怎么够呢?调皮的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偷跑出去游玩,教室里总是坐不满人。

林场并不是唯一游玩的乐园。学校前面,淮河岸边,一片片的菜园子是我们散步的好去处,吃完晚饭,我们一定要出去走一走的。田埂很窄,伸手就能摘到番茄,黄瓜,小甜瓜,大西瓜。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片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的树林,然后就到淮河了。男孩子们总是喜欢游完泳偷几个西瓜坐到大树底下玩耍。要是不幸被菜园主人逮住可就惨了,留下一个男孩,其他孩子被脱的只剩裤衩回学校找老师去领人。

二三十年前,淮河的水是真甜啊。离淮河七八里外的我家,压水井里出来的水带着沙子,喝一口,清凉甘甜。

可是如今,我家再也打不出那么清冽的井水了。淮河再也不是我记忆中的淮河。

如今,人们早已不再吃河里的水,也不再到河里洗衣服,洗澡。平静的淮河,被轰隆隆的挖沙机昼夜不停的折磨,他光滑平坦的肌肤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就像人身上长了很多的脓包,丑陋而恶心。每年都有孩子因为在河里洗澡,不幸掉到深坑溺毙。

因为拉沙车往来不绝,陡沟镇通往外面的水泥路全部坑洼不平,大的坑都能养鱼了,老水牛卧到里面都显不出来,这些路大概是全中国最烂的公路了。不管修的多么漂亮的路,满满一车沙淋着哗哗的水压过去,老长的柏油路都颤巍巍的。再好的公路没有几年也就无法通行了。

(5)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语言这个东西真是很奇妙的。

陡沟人说话接近于信阳口音,shuo hua读xue fa,zhu读ju,hong读feng,shu读xu,huang读fang,he读huo e读wo,chong读ceng,hua读fa,ge读guo,chu读qu,zuo读zou,dong读deng,chuang读cang,du读dou,等等。比如说话说雪发红薯就说缝虚,读书说陡虚,萤火虫说(liang ma ceng)亮马层,刚才说将忙。陡沟往北是兰青乡,兰青乡的人说话就和陡沟完全不一样,吐字接近普通话,只是他们说吃饭是(ci一声)词饭,用前舌音。最有趣的是陡沟和兰青交界的地方,地笼这边的人说话和地笼那边的人说话就完全两个样子,淮河南岸的信阳人和淮河北岸的陡沟人说话也很不同,音调有很大差异。陡沟人只是个别字有差异,音调还和正阳县驻马店人基本一样。信阳人说话却好似山路十八弯,语句音调拐的厉害,说快了一句也听不懂,跟吵架似的。 因为陡沟和信阳人都把很多字的发音念错了,所以普通话学习就有一定的难度,很多学生普通话考试很难过关,即使勉强过关了,还是去不掉浓重的乡音。

(6)

我的家乡在陡沟镇。从前我是很不耻让人知道的,我一直努力的要离开他,越远越好。可是年纪渐长,我却越来越想念家乡,想回到家乡,看一看熟悉的淮河,透着瓜果香的菜园,垂着饱满稻穗的稻田,一块块的庄稼地,吸一口家乡的空气,闻一闻家乡微湿的红土地。它就像自己的父母,子女,好也好,差也好,最后终归还是爱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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