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杰:南北甜水井街

朱文傑:南北甜水井街

南北甜水井街正對著含光門,在隋唐時應該就稱含光門大街。這條大街屬隋唐長安皇城西頭的一條南北縱街,向北直通皇帝所居住的宮城。1986年出版的《陝西省西安市地名志》記載,甜水井街“南起環城南路,北至紅光街南口,長385米……南段於1984年經環城建設委員會勘測為隋大興—唐長安皇城含光門……明代為含光坊,清康熙年間因此處井水甘甜,得名甜水井。1966年曾改為前衛路南段,1972年恢復原名。”

而2001年出版的《蓮湖區志》則記載:“北至含光街南口。”含光街北通西大街橋梓口, 1966年改名前衛路中段,1972年改為紅光街,1989年恢復含光街。另《蓮湖區志》又載:“明代前封此門,改為含光裡。”我久居於此,四知村與火藥局這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叫含光裡,因之含光裡比較準確。《蓮湖區志》還記載:唐代含光門“門外有含光閣,現已仿建含光閣古建群。宋敏求《長安志•唐皇城》:‘次西鴻臚客館,館西含光門街。’”

朱文傑:南北甜水井街

五六十年代西安城內西南角地圖

甜水井街得名於清康熙年間,但追溯歷史,就成了一條歷經1400多年風雨滄桑的古街啦。

含光門內這條街的東北角,唐代曾經是鴻臚寺和鴻臚客館的所在,鴻臚寺是當時專門負責管理外交、民族事務的機構,寺卿規格較高,為正三品,相當於今天的外交部長兼統戰部長。鴻臚客館則有些相當於今天的釣魚臺國賓館。因了兩個機構,唐代時這裡應該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含光門內的西北邊,是隋唐長安的社稷壇。社稷壇也稱大社、太社,為帝王親祭土神與穀神的祭壇所在,是王朝政權的標誌和象徵。

唐的含光門大街兩側,又分列有許多行政機構如鴻臚寺、太史監、司農寺等,所以這條街內蘊深厚,“含弘光大”,讓人不能存絲毫輕視之心。

唐末韓建興築新城,皇城仍包括在內,含光門和門內的大街仍在繼續使用。宋初含光門還沒有封閉,張禮名著《遊城南記》“甲寅”一節中就有“入含光門而歸焉”的記載。《明清西安詞典》載,到了宋哲宗元祐以後,含光門才被全部封閉,但含光門街仍然為府城之一條大街,被稱之為“舊含光街”。

顧名思義,甜水井街就是井中出的水是甜水,而且這裡幾乎家家戶戶全是甜水井。這也確實神奇,過去偌大個西安城,除過西門城樓甕城裡的幾口大井出甜水,甜水井基本都集中在這裡了,其它零星的幾口都不成氣候,就是四周緊挨它的幾條巷子,多走一步,井水的水質都差上一些。所以甜水井這片就有專門賣水送水的。秦腔和眉戶戲裡有《李彥貴賣水》(亦名《火焰駒》)一劇,寫的就是賣水的故事,和甜水井的賣水運水差不多,有網友陶玉和回憶:“還能記得過去賣水的車子,從街上走過時遇到要買水的,用一個細長的木桶將水送到家裡倒進水缸裡。”我還記得在甜小上六年級時,到七賢莊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參觀,其中說到國民黨特務給八路軍辦事處運水車的水桶中投毒的事,讓我感觸尤深,因為這水就是從我學校所在的甜水井街拉的呀!

朱文傑:南北甜水井街

甜水井名稱是怎麼來的?《西安老街巷》給出的一種說法是,清代在今含光門東側有口甜水井,所以與這口井相對的東西向街道和南北向街道,都被稱為甜水井街。那時這口甜水井旁還有座小廟,名叫“無量廟”,廟門口開有“甜水”茶鋪。但這種具體到一口井,一間茶鋪子的說法,顯然有點牽強,不為當地老居民認可。還有所謂“引渠”說,說和通濟渠從此流經,常年補給地下水有關,估計也屬推測。這些都當不得真,因為解釋不了這塊地方的地下水為什麼自古以來都是甜水。我在此上小學時就知道西安的水是“南甜北鹹”,其實就是西南城角這一塊甜水井多,再就是貢院門有幾口甜水官井,小蓮花池街有一口甜水井,景龍池一帶也有一兩口,其餘朝北朝東水都鹹澀。

而甜水井街的甜水井又是怎麼來的?也有好幾種傳說。請聽我一一說來。

《青瑣高議》記載的韓湘“逡巡酒”的故事,就發生在甜水井街東邊的湘子廟裡。故事說古時西安井水皆為苦水,但韓湘子用其住處的井水做酒,卻頃刻間釀成了美酒。“苦水”釀美酒,一般人不信,有所顧慮,欲飲不飲,遲疑不決,故而人們把他釀的酒叫做“逡巡酒”。韓湘子見眾人遲疑,信口吟道:“真酒無苦,真水無香,苦盡甘來,玉露瓊漿”。吟罷立即將酒倒入院內水井之中,井中立刻飄出一股酒香,聞者欲醉。有人忙取桶打水試嘗,並無酒味,入口卻十分甘美,不僅清熱解渴,潤肺和脾,且洗頭洗臉,則臉若海棠;潔身沐浴,則膚如凝脂,體態輕盈。世人遂將湘子住所之井稱為“香泉”, 而“香泉”亦即“湘泉”也。

有人附會說:甜水井和西門大井的甜水,就因韓湘子苦水釀出美酒,倒入井中變甜水而引來的。神話傳說當不得真,但含光門內外這一塊地域的甜水井有上千年曆史,的確是真的。

朱文傑:南北甜水井街

西門大井 

因為早在唐玄宗開元(713)年間,湘子廟西邊含光門外的善和坊中,就有一眼出甜水的大井,負責給皇宮供水。比韓湘子的叔祖韓愈登進士第的貞元八年(792年)還早79年。如元代駱天驤《類編長安志》記載:“此坊有井水極甘美,以供內廚。開元中,日以駱駝馱入大內,以給六宮。故稱此井為御井。”

含光門外善和坊在含光路東岸子與朱雀路之間,這口御井與含光門內甜水井街,城牆內外兩處直線距離不超過500米,應系同一水脈。由此我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帶早在千年前就因甜水而聞名,而且並不為人所知。甜水井真是好神奇呀!

哪裡有水,哪裡就得水之靈,哪裡龍脈就強。哪裡水為甜水,哪裡人氣就旺。

甜水井街因了這裡有清澈甘甜的井水,而受到老西安人的追捧。清代以迄民國,各路聲望卓著的名流趨之若鶩,他們的公館豪宅多紛然雲集於此。

甜水井街朝西有一條小巷叫大有巷,巷名“大有”這兩字不簡單。《易經》有:“大有卦”,卦象義為:離火在乾天之上。在天候上就是晴天麗日,在人事上是蒸蒸日上之象。是陽氣(正氣)發揚而陰氣(邪氣)消散之象。“大有”,就是力量、物資、氣運充沛的意象。“大有”,還象徵君主善於處下而吸納天下賢才為我所用。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大者宜為下。這就是“大有”真正的含義。看來,這個大有巷的巷名有多深奧。

大有巷得名於民國初年,之前曾叫蠟柳巷。此巷長173米,東起甜水井街,西不通,是一條獨頭巷。1966年改名為前衛二巷,1972年恢復原名。

《西安老街巷》中有,民國陝西省長李根源的公館,就在甜水井路西的大有巷。

李根源字印泉,又字養溪、雪生,號曲石,別署高黎貢山人,是山東籍的雲南騰衝人。李根源曾任雲南陸軍講武堂總辦,1916年7月被黎元洪任命為陝西省省長,到任後就住在西安西甜水井的大有巷。為政期間興利除弊,頗有建樹,深得陝地民眾的擁戴,卻觸犯了陝西地方的勢力。許多改革舉措,不為北洋干將陝督陳樹藩所容。《西安老街巷》一書中載:李根源為陝西省長期間“李同陝西民黨創始人井勿慕一同蒞任,並任命井為關中道尹。”這也惹怒了陳樹藩。1917年6月陳樹藩擁兵自立,趕李根源下臺。北京政府調李根源去了蘇州任職,再後又轉到了雲南。李根源是朱德的恩師,曾參加討袁護法運動。1923年後,因反對曹錕賄選而退出政界。1936年曾為營救“七君子”而呼號奔走,並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解放後曾任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全國政協委員。1965年7月6日在京去世,朱德親自為他主持葬禮。

我的校友學兄王繼先生的姨夫就是李根源。王繼兄在他撰寫的《近代名士李根源與甜水井》一文中說:“我的姨媽郭松存是李根源的正室,為人善良豁達,性情秉直,因未能給李生後嗣,李有不悅。姨媽遂屢次主動勸李續絃。李根源調離陝西時,姨媽一來感到自己無後,二來又故土難離,遂自願留守故居。李執拗不過,遂願。……姨媽信佛行善,1926年劉振華圍困西安城八個月,城內軍民餓殍遍野,姨媽捐款捐物捐糧,深得人心。”

對大有巷李根源的這個大院,王繼描繪道:“外牆都是雕花貼磚,院內是大方青磚曼地。上房門前有兩口碩大的瓦質魚缸,院中右側腰門處有蔥綠的葡萄架。過了腰門向西是後花園,種了許多果木。聽母親說,李根源出入時,總有好幾個馬弁跟隨保護。……”

《西安老街巷》中還記有:在解放戰爭期間,巷內駐有國民黨軍統駐西安電訊偵察科。

南北甜水井街還往過國民黨軍隊的上將嶽西峰。嶽西峰(1883--1932),名維峻。蒲城縣平路廟優龍村人,清末加入同盟會。民國七年(1918)1月,曹世英、胡笠僧成立靖國軍,任第三支隊司令。民國十三年(1924)10月,任國民軍胡笠僧部第二前敵總指揮兼第二師師長。民國十四年(1925)4月,胡笠僧病故後,繼任國民二軍軍長與河南軍務督辦。民國十七年(1928),為陸軍新編第一師師長。次年秋,任陝西招撫使。民國十九年(1930)移駐湖北孝感,為陸軍第三十四師師長。民國二十年(1931) 他率部“圍剿”鄂豫皖蘇區,被紅軍包圍,全師覆沒。嶽西峰被俘,次年即被紅軍槍斃。嗣後國民政府曾追贈其陸軍上將。他在甜水井街住的時間估計不長,應是任陝西招撫使時的1929年。巷子中有老住戶記憶,岳家老宅有五院房,院子裡還有一個小戲臺。

這個嶽西峰(維峻)不簡單,人死了,影響卻很大,國民黨當局為紀念他,曾在西安蓮湖公園為他建有紀念塔,1947年曾動議,以他之名命名西安街道。據我的朋友,文化學者、地方誌、檔案專家王民權先生考證:由北橋梓口、灑金橋、老關廟十字至北城牆開闢一道街,一段即擬定名 “嶽上將維峻街”並將北端的防空便門(今尚武門處)為“維峻門”。後西安市政府於民國二十六年(1947)5月13日以市建測字第5029號代電呈請陝西省政府主席祝紹周“建核示遵”時。將距甜水井不遠梆子市街及大油巷合改成了“維峻路”,並顏其巷子西首的防空便門曰“維峻門”。反正是拆騰了一整,未弄成。看來差了一點而功虧一簣,沒留下記載。王民權此文也收入《西安老街巷》中。

還有一條穆家巷,東起甜水井,西不通,西安老人稱為半截巷或死巷子。長170米,清代是甜水井的一部分,民國初年,以姓氏得名穆家巷。1966年曾改名為前衛一巷,1972年恢復原名。上世紀90年代甜水井街舊房改造後,穆家巷便消失了。《西安老街巷》載:抗日戰爭以前,穆家巷內尚有一些深宅大院,經過幾十年變化,除巷子最裡面還有幾所完整的舊院落外,餘皆近年來新修的新瓦房。現在全巷共有門牌24個。

我聽住在西南城角雙仁府這一帶的朋友程天偉說:“穆家巷裡,住過一位釘盤子釘碗的老人,傳說他年輕時酷像女人,曾男扮女裝嫁給了國軍將領杜聿明,新婚之夜,捲走金銀細軟,連夜逃走咧。”一個釘盤子釘碗的匠人,還引出這樣一段有鼻子有眼的風流傳奇,且在當年坊間流傳很廣,確實很有意思。

順代補一句的是程天偉的母親就是清代軍機大臣趙舒翹的孫女,曾經住在東西甜水井街的趙家大院,趙家大院的後牆緊挨著的就是穆家巷。  

朱文傑:南北甜水井街

含光門內甜水井街這一帶,有件事值得老街坊中所有的居民驕傲一下。就是這一帶迄今還保留著比較正宗的西安話。

西安話,即西安方言,也稱西安的土話,哪裡最標準、典型,具有代表性呢?據西安漢語方言調查項目組織普查、海選、研究、對比後認為,最具代表性的西安方言,就在甜水井街這一片子。筆者在東西甜水井小學上了六年學,我們家基本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四知村和白鷺灣。所以,當知道自己嘴裡頭吐出的西安話比較正宗,還真有點莫名的振奮。我這個人遇事愛胡聯想,不知道這一帶的西安話比較正宗和這裡水土好,有啥關係?總之水甜話正宗嘛!真不枉做一回被譽為世界文明古都的西安人。

有幸的是,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西安漢語方言調查項目負責人,陝西學前師範學院(原陝西教育學院)教授韓承紅,從初開始啟動這個項目不久,就於2017年8月份帶著中央電視臺大型紀錄片《中國話》攝製組的編導喬森一起來採訪我,進行前期調查。

記得她告訴記者說:甜水井一帶或集中保留最正宗西安話。該項目作為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陝西漢語方言調查的子項目之一,從5月23日啟動海選至今,共吸引近百名西安市民報名。已初步從他們中選出發音最接近標準西安話的人,參加方言的調查和錄製工作。一個地方的標準方言一般是以治所所在地的語言為準,具體到西安市,就應該在城牆內尋找。雖然沒有音頻資料留下來,但前輩學者們留下的音韻學著作,已足以佐證來參加海選的人,發音究竟正宗不正宗了。比如老西安人會把“軟”的聲母念成“v”;把“甜水井”的“水”念成“fei”;“甜”和“前”不同音……

有意思的是,通過海選的人中,居住在甜水井一帶的佔據了大多數,且多為三代以上居住於此。翻閱西安的歷史不難發現,在清末民初時,城內東部有大量外地移民入住,西北部的穆斯林聚集區發音或多或少會受到阿語影響,也就只有西南這一帶,相對而言外來的影響較少。

韓承紅說:方言本來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她們的工作就是記錄下方言漫長演變史的一個小片段,儘可能還原從清末和民國沿襲的現代西安方言,不至於讓它徹底的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百年之後的西安人,也就會知道他們所說的話,是如何一點一點地發生變化的。

關於方言引出的故事,我曾給我的同學王黎明寫過一篇文章《音樂的一生》。王黎明當年上小學在含光門內緊東邊報恩寺街小學,我在西邊東西甜水井街小學,初中一起上樑家牌樓的二十七中。中專又同校,還一起分配銅川。但鄉音難改,尤其是在自己孩童時代深植於心的方言土語。文章中有這樣一段,很有意思。特錄於下,人們不妨領略一下方言和人的關係。

我寫道“連我們說話的聲調、語氣和用詞,咬字的重音都那麼相似。以致在一起時經常讓別人聽其聲而誤其人,有時我咳嗽一聲,有人就說:‘黎明來了’,可一發現是我,才知道聽岔了,他們就感慨:‘你倆怎麼連咳嗽都一個聲?’是呀!誰讓我們都是從西安西南城角那一塊土地上長大的呢?”

我記得早就有學者呼籲把西安方言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來保護。我的朋友商子雍先生還專門著文《地域文化和方言》發表於2005年7月31日香港《大公報》,他文中這段話說得好:“作為地域文化的載體,方言不應該、也不會消亡。講方言,在人的內心所喚起的,常常是那種愛鄉、愛國的真情;講方言,又往往是出自那種受眾認可和自我認可的雙重追求”。

韓承紅教授和她的小組乾的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帶有搶救性保護的艱鉅工程。我很感激她、羨佩她,也表示一定支持她!因為我是含光門裡西南城角長大的一個地地道道“西頭”的老西安呀!

朱文傑:南北甜水井街

朱文傑:1948年生於西安,現任西安市詩書畫研究會名譽會長、西北大學中國節慶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西安秦磚漢瓦研究會副會長、西安市文史館館員。系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出版詩集《哭泉》《靈石》《夢石》《朱文傑詩集》(上、下卷);報告文學《老三屆採訪手記》;散文集《清平樂》《拾穗集》 《長安回望》《吉祥陝西》(上、下卷),《郵票上的美麗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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