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年了,我們依然提楊色變
距離楊永信和他的網癮戒除中心被曝光已經10年了,可楊永信帶來的恐懼依然困擾著人們。
這兩天,網友上傳的一則據稱是“臨沂四院13號室的慘叫聲”的視頻引發軒然大波。從視頻中可以清晰地聽到,一個小孩在慘叫、哀嚎,而後還傳來沉悶的撞擊聲。
臨沂四院即臨沂市精神衛生中心,當年楊永信擔任主任的臨沂網戒中心也在這裡,以太陽穴電擊治網癮臭名昭著。
24日,臨沂四院工作人員表示楊永信的網戒中心已經關停,13號室也不再使用,視頻中的哭嚎可能是一個精神疾病患兒因便秘引起。
25日,臨沂市衛計委闢謠稱發出叫聲的應該是住在該層的一名8歲男孩,網傳視頻信息不實。
官方回應發佈後,憤怒的網友們卻不買賬。
同樣,網友不相信網戒中心已經關停的說法,認為他們只是表面關停,背地裡還在繼續作惡。
而根據網友爆料與民間的說法,2016年網戒中心引發輿論轟動後並未如官方所說關停。
可見,雖然楊永信已經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兩年的時間,儘管官方已經表態澄清,可是一旦有任何相關信息被曝光,人們的反應依然非常激烈。
輿論對楊永信與網戒中心的抨擊,從
2008年紀錄片《戰網魔》以讚揚的語態報道了楊永信的電擊療法開始,就沒有停過。當時媒體的大規模報道和網友的譴責後,隨著衛生部發文叫停電擊戒網癮的臨床療法,這個“惡魔”一般的形象一度淡出人們視野。
但是2016年,《楊永信,一個惡魔還在逍遙法外》一文再次引爆了人們對楊永信的複雜心情。
當時這篇文章指出,楊永信依然在宣傳他的戒網癮事業併為此洋洋自得,他的微博認證赫然寫著“臨沂市精神衛生中心主任醫師,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
這讓人們意識到,很多事情根本沒有改變。
其實,人們對楊永信的憤怒與恐懼也是,每一次被喚起都像第一次聽說這些醜聞那般強烈,反反覆覆,綿延不絕,就像那部老電影的名字——
永不消逝的電波。10年後的今天,儘管官方對網戒中心進行闢謠,人們卻依然因恐懼而譴責。為什麼?
2、對楊永信的信任,更讓人害怕
在人人都捧著智能手機的時代,界定“網癮”已經變得更為複雜。當然,當對虛擬世界的沉溺已經嚴重干擾了正常生活,這樣的人的確需要科學的引導與治療。
在搜索引擎搜“戒網癮”,它都知道提醒你去正規心理諮詢中心。
但楊永信臭名昭著就在於,他為了讓這些孩子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採用太陽穴電擊的方法,迫使他們承認有錯、並記住這種痛苦,以達到永不再犯的目的。
根據紀錄片中的影像,當這些年輕人處於極度的疼痛中時,楊永信面色平靜甚至笑眯眯地問他們:知不知道自己是不健康上網?還敢不敢啦?等等。
如果回答得不對就一直被電,一直到他們服軟為止,這種感覺被接受過電擊的人形容為“他會強迫你說話”。簡而言之,如果楊永信自己這麼被電,他八成也會承認自己有網癮。
據以往報道,被送來網戒中心的也不止是沉迷網絡遊戲的青少年,還有叛逆不聽話的,早戀的,“性取向有問題的” ……走出令人膽寒的13號室,他們都“奇蹟般”地變得百依百順,甚至當場向父母下跪。
因為恐懼和疼痛,許多學員變得服從甚至麻木。
很多家長卻正因此對於楊永信的治療效果很滿意,因為孩子治療後變得孝順、聽話。殊不知這是電擊對一個孩子留下的身心傷害,是對人性的折磨和扭曲。
更讓人難過的是,把孩子送入網戒中心的家長高度配合。
在《新聞調查》的《網癮之戒》這一期裡,那些把孩子送到網戒中心的家長,臉上寫滿了倔強的無奈:“哪個家長不愛孩子呀?”“說實話,有這麼一個孩子在家裡,真的是不得安寧,我們只能有病亂投醫了。”
為了將孩子從網癮的泥淖中救出,有的家長甚至認可暴力:“來之前已經接受了暴力就能救孩子一命的心理準備”,沒想到情況比想象中好——原來只需要電擊治療。
他們不會覺得這樣的遭遇是不人道的,只是堅定地認為這樣能把孩子“救好,變好,這不是人道這是什麼?”在他們有限的認知和選擇範圍中,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了。
在這期新聞調查最後,柴靜分別問了網戒中心的孩子和家長一些問題,讓符合條件的人舉手。給家長的問題是這樣的:
曾經對孩子使用過暴力的;對孩子有過過度溺愛的;過於忙自己的事情而不顧及孩子的;有過不尊重孩子獨立人格、經常在言語中刺傷孩子的;作為父母不懂得該怎麼和孩子溝通的;曾經的觀念中認為孩子是屬於自己的,所以可以隨意支配的;認為家庭裡面有問題與孩子出現問題有關係的……
每一個問題,都有超過60%的家長舉手。
柴靜也問了網癮少年們類似的問題。
當被問到是否在家庭中遭受暴力、是否覺得在家庭中很孤獨、是否需要父母的溝通與愛這三個問題時,在場的孩子絕大部分齊刷刷地舉起了手。
這個場面是很讓人震撼的:一方是絕望的父母,一方是“頑劣”的少年,可是他們都曾困擾於不知如何與家庭相處。
不知道這幾個問題能否讓在場的家長意識到,當青少年的成長出現問題,家庭教育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而這些孩子在陷入所謂的網癮前,曾體會過家庭中的暴力、孤獨等情感問題。
無法由表及裡地認識到根源性的教育問題,如今的代際衝突、原生家庭等熱門話題無不圍繞著這個分歧展開。
或許義憤填膺的網友怕的是,這些被電擊的孩子悲慘的遭遇也依然沒有讓很多父母意識到這一點。
這本是一場愛得失當、愛得自私的搏鬥,最終卻在家長簡單粗暴的權威下扭曲成了披著治療外衣的虐待與暴力。
3、楊永信式管教遍地開花
楊永信其人可以消失,但楊永信式的管教不會消失,因為它所代表的“教育”模式依然市場巨大。
那些苦於孩子為什麼不聽話、卻完全不得要領的家長面前,橫亙著用暴力和囚禁等手段來使人服從的“學校”們,不止臨沂網戒中心一個。
今年的武漢,一所名為新長征藝術培訓學校的學校被曝非常惡劣的體罰行為。
據報道,有的學生“從入學到畢業,差不多抄了1000遍弟子規了”,被教官抓著頭髮蛙跳,被抽得鼻子出血、嘴巴腫了。有的學生為了逃跑甚至喝下花露水以出去洗胃,結果反被逼著往肚子裡灌水。(來源:北京時間)
這些孩子被送來這裡,也是為了同一個目的:戒網癮。
更悲慘的是,濟南、合肥的兩個戒網癮學校分別發生了少年喪命的悲劇。一個是曾被實施關禁閉、限制飲食、毆打等極端手段,一個是在與管理人員的衝突中被窒息身亡。
兩件事就發生在2018年的不久前。
就在去年,江西豫章書院體罰學生事件也一度鬧得沸沸揚揚。一則爆料引發輿論後,很多親歷者現身說法。
那些青春期叛逆的孩子很多是被家長哄騙到這裡,遭遇了關小黑屋、食物短缺、毆打、心理折磨等不人道的對待。而這所聲名顯赫的學校吃相似乎更難看:它把自己這麼個集中營包裝成了用國學精髓感化問題少年的好地方。
所以,在這種意義上,楊永信的網戒中心沒有消失,他“教化”孩子的方法只是不斷在披上不同的外衣。本質上,它們依然在迎合那種僵化懶惰的教育思維:
不聽話的孩子,打一頓/電一下/扔到嚴格的環境裡訓練一下就好了,不行就兩頓。
只要盲目相信威權式教育大有裨益的家長依然存在,只要過分依賴外部改造和訓練、而忽視內部溝通的家長依然存在,楊永信式的電流就永遠在刺痛人心。
這樣的家長當然存在。去年豫章書院因劣跡曝光、被迫關停整改後,許多家長依然在它大門前拉起了請願支持的橫幅。
所以,當聽說楊永信和他的網戒中心有可能又死灰復燃時,人們怎能不恐懼?它代表著那些關於親子關係與青少年教育的難題久久沒有進步,下一代當了家長的人可能還在重複老路。
4、他只是惡魔的一張臉皮
到現在,“楊永信”這三個字被提起時,已遠遠不止是一個名字——真正讓人多年來覺得難過、憤怒又無力的,又何止是一個人而已?
這個名字,變成了21世紀初互聯網高速發展下的中國社會繞不開的時代符號。
它首先代表著一種對權威的病態崇拜:一個未成年人(或者哪怕是成年人),如果他有所謂“離經叛道”的行為和想法,就可以不顧他的意圖,被哄騙到那些學校裡,用一些腐朽的價值觀和傷害身心的方式去懲罰、去洗腦,被逼成為楊永信式價值觀腳下的信徒。
集權威與暴力的馴化方式依然大有市場,對一個孩子的獨立人格的尊重依然匱乏。而盲目認可了一種權威,就代表著一定會想出很多方式
去妖魔化它所反對的。在戒網癮這件事上,它體現為教育這個閉環中,其中一個環節自發地將遊戲汙名化為電子鴉片,將問題的本質一刀切。
08年的《戰網魔》裡斷言,“玩魔獸世界會讓人失去人性,只有獸性”,一時激怒了無數魔獸玩家;當年QQ音速也被《戰網魔》暗示為QQ罌粟。
10年之後,被扣上各種帽子批判的又成了當下最時興的遊戲們,它們被指是小學生亂氪金、不寫作業、歷史知識混亂唯一的源頭。
名頭在變,不變的是簡化問題、推脫責任的懶惰。
在此基礎上,會衍生出楊永信們最令人不快的價值觀:我是為你好,我所做的一定對你有好處,所以我可以為所欲為。
所以,我們這麼多年來為了青少年不被遊戲和網絡“毒害”,真的花了不少大力氣。前有花了4000多萬採購、強制中小學生電腦安裝綠壩,後有這兩年巧立名目讓國產遊戲行業進入寒冬。
我們以大包大攬的大家長姿態做了這麼多,卻好像始終在核心問題的門外繞圈圈。
所以,電擊戒網癮被曝光10年以來,它背後牽扯的頑疾並沒有什麼長足的改變,只讓人看到一再重複的悲劇和無奈。
或許此時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10年前的紀錄片中,面對一個年輕人說的“我要把你曝光到網上”的控訴,楊永信可以一臉輕鬆、毫不在乎地說出,“網上你覺得還少嗎?”
一時的憤怒和抨擊可以讓一個楊永信不再拋頭露面,但他和他的網戒中心之所以繁榮昌盛,且不斷被複制、不斷在作惡的土壤,才是這十年來中國人真正的心魔。
讓人聞之色變的楊永信越來越像所有愚昧和骯髒浮在表面的那張臉皮,你看到它就覺得恐懼與憤怒,但戳破它,只會覺得更加難過。
過分沉溺網絡世界的確是個時代病,但我們關心的是怎樣才能用心平氣和、尊重人格的方式關心每一個有偏差的生命,而不是眼看著一代代青少年被趕在註定失敗的老路上。
這就是今天網友們對網戒中心依然憤怒如十年前的原因。楊永信其人可以消失,但“楊永信們”沒那麼容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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