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中的那些「小事」:郭靖爲何姓郭?左右互搏有原型?

金庸小說大多以真實歷史為背景,筆下的人物和事件也多有原型,而小說中的一些細節也大多能找到出處。嚴曉星的《金庸識小錄》便是這麼一本考證金庸小說中那些“小事”的書,比如明教四大法王紫白金青的排名背後西方文化的意涵;逍遙子為什麼戀上玉石雕琢的美人;日月神教在《笑傲江湖》最初連載時為何被稱作“朝陽神教”;韋小寶在少室山下嫖院為何開口就問有沒有大同府的姑娘等等。從中也可看出老爺子學養的厚富。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讀金庸小說除了有更深的感悟之外,對於喜歡亂翻書的我而言,也時常會有一些小小的欣喜。這些年來翻書所得,或可為《金庸識小錄》做一些補遺,也能為老爺子的淵博添一個腳註。

金庸小说中的那些“小事”:郭靖为何姓郭?左右互搏有原型?

金庸識小錄書影。

郭靖的祖先到底是誰?

成吉思汗的金刀駙馬郭靖,臨安牛家村人士,祖上是梁山好漢賽仁貴郭盛,後來跟隨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居功甚偉。據《元史》記載,有一位姓郭的漢人將領曾跟隨成吉思汗西征,只不過他的名字是——寶玉。

《元史》卷149《郭寶玉傳》:“郭寶玉字玉臣,華州鄭縣人,唐中書令子儀之裔也。通天文、兵法,善騎射。金末,封汾陽郡公,兼猛安,引軍屯定州。歲庚午……會太師木華黎軍忽至,敗其兵三十餘萬……寶玉舉軍降……甲戌,從帝討契丹遺族……次暗木河,敵築十餘壘,陳船河中,俄風濤暴起,寶玉令發火箭射其船,一時延燒,乘勝直前,破護岸兵五萬,斬大將佐裡,遂屠諸壘,收馬裡四城”。

金庸小说中的那些“小事”:郭靖为何姓郭?左右互搏有原型?

《元史•郭寶玉傳》。

郭寶玉從成吉思汗討契丹遺族,當即討喀喇契丹(也稱西遼)。而暗木河(即今中亞之阿姆河)之戰,則已是滅喀喇契丹之後征討花剌子模的戰爭了。但是他應該沒有像郭靖那樣在撒馬爾罕城下來個神兵天降。而且他不是臨安牛家村人士,也不是梁山好漢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他是郭子儀的後人(據他自己說)。《射鵰英雄傳》頗得老輩蒙元史專家推崇,以為它虛構歸虛構,卻相當準確地把握了對那個時代的歷史感。老爺子寫作時《元史》恐怕是案頭必備的參考書之一,他在創造主人公時偏偏讓他姓郭,而不是姓李、姓王,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郭寶玉呢?

華箏公主原名“火臣”

郭靖最終沒能當上真正的駙馬,他選擇了蓉兒,原本與他定親的成吉思汗之女華箏公主最後遠走西域。在歷史記錄中,這位公主的感情生活大概沒那麼不順。據《元史》卷109《諸公主表》載,成吉思汗有女名火臣別吉,封為昌國大長公主。這個封號應該是從她的姑姑,也就是成吉思汗的妹妹帖木倫繼承來的。帖木倫和火臣別吉先後嫁給了孛禿,而孛禿在忽必烈建立元朝採納漢制後被追諡為昌忠武王。帖木倫和火臣別吉的“昌國”封號即自丈夫孛禿而來。

《元史》卷1《太祖紀》、波斯史家拉施特所著之《史集》以及不知作者的《元朝秘史》也都提到這位火臣別吉。只是《太祖紀》作“火阿真伯姬”,《秘史》作“豁真別乞”。這是同一名字的不同音譯。比起什麼火臣、火阿真、豁真,當然還是老爺子的譯名最優雅:華箏。至於別吉、伯姬、別乞,則是同一個蒙古語名詞的不同音譯。別吉在蒙古語中即為“公主”之意(《至元譯語•君官門》:公主作“別吉”)。

學左右互搏術需不需要智商?

郭靖的把兄周伯通有一門奇特的武功:左右互搏(老爺子發明這門武功,不知是不是對自己左手社評,右手武俠的夫子自道)。練這門功夫的基礎就是先練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照周伯通的說法,這門功夫“說難是難到極處,說容易也容易之至”。然而“蠢笨得緊”的郭靖學會了,“玲瓏剔透”的黃蓉卻始終學不會,直到周伯通遇到小龍女,這門功夫才又多了一個傳人。

比周伯通的時代早五六百年的時候,有個小孩子也會左右互搏的入門功夫。《朝野僉載》卷5:“元嘉少聰俊,左手畫員,右手畫方”。元嘉小朋友不但能兩手同時畫方圓,還能同時“口誦經史,目數群羊,兼成四十字詩,一時而就,足書五言一絕。”手裡畫著方圓,嘴裡揹著課文,眼睛數著羊群,肚子裡作著四十字的詩,拿腳尖在地上另寫一首五言絕句。“六事齊舉,代號‘神仙童子’”。這不是人,簡直就是一臺超級AI機器人。

金庸小说中的那些“小事”:郭靖为何姓郭?左右互搏有原型?

《朝野僉載》中的“神仙童子”。

不過這個“小時了了”的少年除了這一段傳奇之外,在史籍上並未留下其他事蹟。歷史上另一位元嘉是北魏的廣陽王,《魏書》本傳中只說他“少沉敏,喜慍不形於色”,還喜歡喝酒,經常喝醉了在皇帝面前放言無忌。看來不像是個特別聰明的人,而且他是鮮卑貴族,應該不會親自去放羊。

加強版金蠶蠱毒

《射鵰》談得夠多了,換一本書。《倚天屠龍記》第二十一章《排解紛難當六強》中說華山掌門鮮于通企圖用金蠶蠱毒暗算張無忌,結果反被張無忌逼回的毒霧毒翻。小說中說鮮于通在苗疆獲得金蠶,製成毒粉。金蠶蠱毒發作時猶如千萬條蠶蟲在周身咬齧,痛楚難當,無可形容。中毒者要受七日七夜的折磨,肉腐見骨而死。

《洗冤集錄》卷四《服毒》也提到了這種金蠶蠱毒:

金蠶蠱毒,死屍瘦劣,遍身黃白色,眼睛塌,口齒露出,上下唇縮,腹肚塌……一雲如是:隻身體脹,皮肉似湯火皰起,漸次為膿,舌頭、唇、鼻皆破裂,乃是中金蠶蠱毒之狀。(《譯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頁120)

金庸小说中的那些“小事”:郭靖为何姓郭?左右互搏有原型?

《洗冤錄》中對金蠶蠱毒的描寫。

“服毒”條下注釋11說金蠶又名食棉蠶,毒蟲,軀殼磨粉可製成毒末(頁122)。《倚天》裡的金蠶蠱毒顯然更猛烈。或許是為了閱讀時的震撼和衝擊力,金庸將《洗冤錄》上的死狀誇張渲染成“肉腐見骨”。而中毒後猶如萬蟲咬齧,痛楚難當,身受七日七夜折磨始得一死的情形大概是為了強調此毒猛烈可怖的虛構了吧。

主張開放的慕天顏

最後談談老爺子的收山之作《鹿鼎記》。欽差大人韋小寶駕臨揚州禪智寺,想起當年被寺裡和尚“毆辱之恨”,便想毀了禪智寺的芍藥。全賴江蘇布政司慕天顏連講故事帶送高帽,總算保全了揚州的這一處盛景。《金庸識小錄》中說慕天顏為官“謹慎周到”。其實這位慕大人還頗有眼光和遠見。

金庸小说中的那些“小事”:郭靖为何姓郭?左右互搏有原型?

陳小春版《鹿鼎記》中的慕天顏。

康熙年間,為了封鎖臺灣的鄭氏政權而實行海禁。當時已升任江蘇巡撫的慕天顏上疏皇帝請開海禁。他先是回憶了順治六七年間尚未實行海禁時,“見市井貿易,鹹有外國貨物,民間行使多以外國銀錢。因而各省流行,所在皆有。”由於海禁,“所坐棄之金錢,不可以億萬計。”

現在白銀短缺,解決之法要麼開礦,要麼“惟番舶之往來”。開礦“事繁而難成”,“所取有限,所傷必多”(中國也沒多少高品位的銀礦可開採),而允許外國的“番舶”前來貿易則“以吾歲出之貨,而易其歲入之財”,不僅能刺激生產,還可解決缺錢的問題(慕天顏:《請開海禁疏》,見賀長齡編:《皇朝經世文編》,26編)。17世紀的慕大人已經明白開放的重要性了。

一位讀書人的致敬和悼念

昨天剛吃完晚飯,便在手機上看到金庸去世的消息。雖然素未謀面,但很多人應該都會像我一樣,覺得和老爺子很親近,對他的去世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不捨和眷戀(儘管老爺子近幾十年來並無新作問世),多希望這次又如之前的許多次那樣,老爺子只是“被去世”的。

金庸的小說,能令我一遍一遍地去讀,當然不是因為其中有許多典故、出處,除了故事寫得好看,更重要的是其中對人性的描寫和刻畫,借用老爺子自己的話說:“影射性的小說並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只有刻畫人性,才有較長期的價值。”(《笑傲江湖》後記)。道德規範、行為準則、風俗習慣會隨時代而改變,而“三千年前《詩經》中的歡悅、哀傷、懷念、悲苦,與今日人們的感情仍是並無重大分別。”(《神鵰俠侶》後記)

苗若蘭對胡斐說的那句“我很歡喜”,用情郎的血毒死自己的程靈素,楊過面對“殺父仇人”郭靖時內心的掙扎糾葛,虛竹在冰窖中自願破戒,那些瘋狂爭搶梁元帝財寶的正邪人士,都能引起讀者的同情和共鳴,同樣的事情今天仍在發生。偉大的小說就在於能把那些陽光底下並不新鮮的事寫得令讀者同悲同喜。

然而我的學力和才識不足以解說金庸小說中對複雜人性生動而深刻的呈現。我和老爺子唯一的共同之處,大概就是我們都是讀書人吧。拉拉雜雜地寫了這麼許多,其實並無益於世道蒼生,只是一個讀書人在讀書過程中的一些小小的收穫和自滿,庶幾是孔子所說的“古之學者為己”的意思。

謹以此文作為一個讀書人向另一個讀書人的致敬和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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