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八仙的故事

我平生第一次独自旅行便到过蓬莱,那是1981年暑假,蓬莱阁的门票好像是一角钱。阁内画着“八仙过海”的壁画,阁下礁石密布的海滩可以随意游泳。

我被礁石上锋利的贝壳划伤了脚,在街头小饭铺花五角钱吃了一大盘白色鱼肉,然后效仿那八位著名的仙人,施施然鼓腹而游。今年重游蓬莱阁,那里已经建成一座巨大的景区,布局、景点颇有可观,书法绘画也很出色,从中国神话传统的角度看,这里应该算得上是一生必定一游的佳处吧。

我最早知道“八仙”的故事,至少得在五十年前。当时收音机中内容单调,于是,听乘凉的大人们聊天便成为我增广见闻的学习方法。不记得“八仙”的话题从何而起,只记得这个话题引发了大人们激烈的争论,焦点是八仙各自的法器与神通到底是些什么。其实这些大人们将八仙的细节记混了,当时又没有书籍可资佐证,于是,这场大辩论不断吸引新成员参加,断断续续持续了几天,自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我却可以从辩论各方吸收营养,在听过“铁拐李借尸还魂”和吕洞宾的一些少儿不宜的故事之后,我慢慢拼凑起了这八位仙人的大致模样,得出的结论是:这八位同志非常非常有趣,是不错的学习榜样。

我与八仙的故事

如今看来,八仙的故事在汉文化传统中如此受欢迎,或许正是因为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镜像”,或是发现心灵慰藉的“药方”。

“八仙过海”对于当年的我,只是单纯的童话故事,我最感兴趣的是八仙的“法器”。试想,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智识未开,神仙变化多端的“法器”对他的诱惑力得有多大。铁拐李的拐杖、何仙姑的莲花、韩湘子的紫金萧,要是能得到这么一件,哪怕神通差些,该是多么好玩又有用。假如我有吕洞宾的宝剑,街坊胡家的三个淘气儿子非但不敢欺负周围的孩子们,他们必定还会怕我,乖乖听我的话,做点帮助“五保户”之类的好事。假如我有一匹张果老的“折纸驴”,每月25日“借粮”之前,就不劳我父凌晨冲寒冒雪,骑自行车前往几十公里外的乡村,偷偷向农民购买小半袋玉米面,好喂饱他那两个永远在喊饿的儿子。这件事想想就让年少的我如痴如醉,届时我将“折纸驴”迎风一抛,倒骑其上,千百里得得往返,不单能买来玉米面,说不定还能买来几斤白面!每想到激动处,我便不由得面红耳赤,雄心万丈。

我与八仙的故事

八仙的故事有个迷人之处,就是他们的“法器”都是寻常物件。于是,我家中的鸡毛掸子、笤帚疙瘩、针线笸罗、搪瓷痰盂等容器,还有通条、剪刀、顶针、笊篱等铁器,被我分别“祭起于空中”,想试试它们哪个有“神通”。当时我坚定的认为,说不定家中真会隐藏有被遗失的“上古神兵”。此事惹得邻居们时常向我父母告状,我也为此没少受到责骂。然而我却认为,大人们都很麻木,穷困磨灭了他们的好奇心和对奇迹的向往。当然,“法器”我最终没能炼成,但我的想象力,特别是那种在八杆子也打不着的知识之间建立起联系的能力,在神话故事的熏陶之下得到极大发展。当然了,我没有辜负神话对我的培养,成年后干起了写小说讲故事的职业。

1981年我第一次到蓬莱的时候,是大学二年级,正在面临选择。虽说自己学的是“汉语言专业”,但未来的学业到底该向哪个方向努力?这是个难题。那个时候,胸前佩戴南开大学白底蓝字的校徽,就相当于给我自己贴上一张“地道好孩子”兼前途无量的标签,然而,我很困惑。

我临风立于蓬莱阁上,眼前没有出现“海市蜃楼”,转入阁内观看“八仙过海”的壁画,感觉像是宣传画的笔法,雄赳赳的,没有神仙气。人遇困惑,最需要的就是启发。我一个个仙人看过去,何仙姑的“慈心”年轻人难学,吕洞宾太像个天生的神仙,铁拐李长得实在难看,曹国舅出身贵胄没有可比性。看到汉钟离时,我心中一动。这画像身着道袍,总角袒腹,手持芭蕉扇,脸上两块李铁梅似的红脸蛋儿。“汉钟离,官极品,南柯梦断抛金印。草鞋轻,藜杖稳,笑携日月,独步长生境。”(云龛子《迎仙客》,下同)

我与八仙的故事

唉呀!我尚且年轻,“长生”的事无须考虑。“官极品”么?你一个吃窝头长大的穷小子,想也别想。不过,这位神仙抛却俗世拖累的洒脱态度,对我确有启发。于是,大学最后两年,我选修了一些“训诂学”和“文献学”之类看似没用的学问。大学毕业一年后,我抛却日后未必能到手的“金印”,从前程似锦的市直教育机关调到穷事业单位作家协会,从此过了半生“面又酸,仓陈米,木碗缺唇破笊篱。又无盐,只有齑,甘心守分,胜如珍羞味”的清净日子,而“训诂学”和“文献学”,也成为我建立个人学习体系的重要基石。

今年我57岁,重游蓬莱阁,“法器”、“神通”、“陆地飞升”之类的神仙话头已经不信了,但仍然感到八仙对我具有深刻的吸引力。所为何来?中年危机吗?不是。职业危机吗?可能吧。我干的是讲故事的行业,“教化世道人心”算是功能之一。我的作品对读者能有多少益处?“教化”不敢说,启发或者移情作用总该有些吧?曹国舅手持“云阳板”唱道情,以唱为主,以说为辅,点醒世人诸般痴梦,算是我们讲故事这一行的前辈。或许未来几年,写小说讲故事,唤醒世人的功能会变得格外重要呢?也罢!

“穿草履,系麻条,披片蓑衣挂个瓢。半如渔,半如樵,蓬头垢面,一任傍人笑。”每个人都有这一生必须要做的事,我还是接着讲故事吧。

我与八仙的故事
  • 作者简介:
  • 龙一
  • 作家、编剧,原名李鹏,毕业于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中国内地作家、热播剧《潜伏》原著作者。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作家,最新力作《刺客》《暗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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