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文學評論家雷達（1943-2018）
這幾天我一直都在讀王懷宇的中短篇小說集《小鳥在歌唱》，可以說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欣賞他的創作。對於王懷宇的小說作品，我一邊看一邊想，這是一個優秀的小說家，只是還沒有得到認真地研究。我對現在的文壇有這麼個感受，比如說長篇小說，它的覆蓋面廣，一部長篇出來聲勢很大，把很多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另外，一些選刊，還有一些文學評獎，作為編輯、主持者們都下了很大的工夫，但是仍然免不了把眼光只盯在文壇的一些名角身上，有時候對那些潛在的、默默寫作的人重視不夠。比如對於王懷宇的小說創作就是如此。
王懷宇的小說作品整體來看，感覺有很強的平民氣質，有很強的對底層的關懷。他創作的整體文風，體現出的是親切、真誠、自然，這種風格如果有硬做的痕跡是不大可能出來的。他力求使自己的作品像生活一樣樸素，但又是經過高度的典型化的提煉。他不是借用驚悚的情節或者通過一個突發事件的獵奇來吸引眼球，而是以日常化生活化的樸素來表述。我曾經提出過一個概念，叫作“樸素現實主義”，我覺得王懷宇的創作就是一個樸素現實主義的實踐者。這是我講的他作品的第一個特點很自然，第二他的寫作充滿了一種悲憫情懷。讀他的作品有一種很貼心的、很溫暖的感覺，你能感覺到作者始終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他的小說還很有魅力，這就是他小說的第三個特點，即東北人特有的幽默。他的幽默是深藏的，而不是外在的，夾藏著農民式的東北人特有的幽默。他不拒絕世俗化，作品的主人公多是一些憨厚，甚至是窩囊、良善、木訥，但內藏機智機敏，甚至有著銳利的洞察力，有時是表面裝糊塗但心裡明白的一些人。他的小說在行文過程中，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人生、體味人生，研究人這個最複雜的物種。
王懷宇的創作資源與他個人的生活關係很密切，一般都是寫童年，寫他大學生活，寫他的鄰居、親戚，還有就是群眾文化館那個文化圈裡的文化。他的創作大致是這麼個路徑。這本小說集我基本都看了，簡單說一些其中的情節吧。在這樣的研討會上講小說情節，大概大夥不大聽得進去，但我還是想說上一些。
比如說第一篇《小鳥在歌唱》，這個作品讀完之後，我沉思了很久。小說從細微處著眼，切入口很小，寫麻雀在樓壁上築巢，他寫了麻雀的可愛和勞碌的身影，麻雀在城裡就像打工仔，就像農民工一樣，要找到一個溫暖的巢穴很不容易。這兩個麻雀是一對夫妻，很聰明，在高樓廢棄的空調管道洞裡築了個巢，既可以避風雨，又很堅固。但是暖房工程來了，要重新把樓房外部的牆皮粉刷，貼上保溫層。這樣，兩隻麻雀就要遭殃了，包括它們自己的子女小麻雀，它們很可能會悶死在裡面。作品中寫了第一人稱的“我”是萬分糾結，心急如焚。由麻雀而想到人類，他還穿插了兩個從腳手架上滑落的農民工。實際上麻雀的不幸和人類的不幸是相通的，那裡面有對生命消逝的悲悼。看起來很平淡，實際很有力量，很有內在的震撼力量。口語化的樸素表述，總是弦弦切切、淡淡訴說，不造驚人之勢，不用誇大之詞，而是用生活的真相本身去征服讀者。這個小鳥的形象雖然簡單，但他讓我們聯想的東西非常多，聯想到農民工，聯想到人和人自己的不幸以及整個生態環境的惡劣等等。小說裡那個快遞小哥“我”去阻止農民工不要把洞堵上，但那是不可能的……看到這裡，我想到詩人于堅，他寫了一個《避雨的小鳥》，也很令人欣賞。屋外大雨傾盆，一隻小鳥在他家窗臺避雨，他很希望這個小鳥能進來，願意保護它，可是小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空，然後義無反顧地衝進了雷電交加的暴雨中。這裡面的含意也很複雜，小鳥不再相信人類，對人類保持戒心，寧可衝進暴雨裡的大自然。王懷宇這篇《小鳥在歌唱》也有這個力量，取材能力極強，但卻飽含人生的韻味，回味悠長。
另外，還有一篇《司令的槍》，你會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進去，甚至會聯想到自己的童年時代。小時候我也是個喜歡槍的人，也喜歡刀，我到現在搬了幾次家，收藏的一些刀，還是捨不得扔掉。小時候我還做過彈弓，1958年大躍進時“除四害”，我用彈弓打麻雀，打得特別準。王懷宇寫的這個生活跟我小時候的生活太接近了，讓人看得很有同感，尤其是做槍的過程，描寫得很細緻非常有趣味。這裡面有個細節，其實也是一個懸念，那就是作為孩子王，他的兩隻槍居然不見了，這無疑成為孩子世界裡的驚天大案。我覺得這一筆寫得很自然，對於孩子們的世界不要看得太簡單，這裡其實很複雜、很深奧，但也很生動。這個案子始終沒破，這個懸念保持了很長時間，讀者只能猜測，這也是小說的魅力之一。
王懷宇的小說讓我想起過去也經常強調一個話題，就是既要把外國文學中的一些優良養分借鑑過來，也要把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一些優秀傳統繼承下去，中外都要為我所用，有所轉化，轉化得好就能寫出精品。我在王懷宇的小說裡就讀到了果戈裡、契訶夫筆下式的小人物，比如像《愛喝小酒兒的老周》裡的老周，就讓我想起了《外套》裡的阿卡基耶維奇。這個小人物胸無大志，愛喝點兒小酒，極端憨厚，是文化館一份內部刊物“幹具體活兒”的主任。小說發展到後來衍生出來的那雙旅遊鞋，以及圍繞旅遊鞋所展開的對話，令人稱道。善良的老周喝得昏天黑地了，還趴在地上幫別人找鞋……這個情節確實很精彩。老周就是這麼一個人物，他無意競爭什麼館長、副館長，後來他乾脆連這個主任也不願意當了，只當個編輯。他辦事認真，幫助過很多的人，但一生也就這樣了，只是愛喝點小酒兒。這個人物可以成為一個典型，像《愛喝小酒兒的老周》這樣的作品，我們應當予以足夠的重視，去發現這個作品的獨特韻味。
另外還有《二叔的水稻》，也很值得大家一讀。從不求人、曾經救過兩兄弟的二叔來了，但是二叔得了肺癌，悲哀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了。這個小說在最普通、最真實的鋪敘中，追問的是人的良知。在庸常的生活中，在處理涉及到對親情的一些關係時，由於自私的念頭，可能就是一念之差，包括他自己的兩個親兒子，還有他的兩個侄子，最後達成一個合謀，決定把他送回去，並且給醫院的大夫送了紅包。大夫也很道貌岸然，用一番冠冕堂皇的話把二叔說得無話可說，那就回去吧。還沒治幾天嘛，二叔就被送回老家了。沒有兩個月，二叔就去世了。這個故事很真實，自身的邏輯完全合理，看了以後卻很沉重，我們不禁要問究竟是誰讓二叔死的。當然，二叔自己有病是一個原因，但是這個作品拷問靈魂的那種尖銳，令人印象深刻。作品中有一句話——人是最會尋找理由的殘酷動物，我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好，可以說拷問是步步緊逼的。其實關於水稻他並沒有具體寫什麼，種二十晌地的水稻，不過是二叔的理想。我覺得王懷宇實際上寫了一場溫情脈脈的謀殺，這種謀殺你還找不出什麼理由，這樣對人性的追問就更加深刻了。
再比如其他一些小說，像《女孩》，這個小說也不長。困難時期，有一天母親對女孩說，你到姑姑家去一趟。其實就是讓女孩去帶回一點吃的東西和一點兒布票。這個十一歲的女孩很聽話，上了火車後，因為沒有經驗，又太困了，結果就坐過了站，被列車員誤認為是坐火車逃票。深夜女孩從火車上下來，車站及周圍很荒涼，那只是一個過路小站，小女孩迷路了。在一個草場，她坐了一夜，聽了一夜屋裡的男人打鼾。第二天，在鐵路附近又遇到一隻肥碩的狼，這個情節寫得很緊張，最後她還是徒步回到了自己的家。按說家裡人應該很驚訝，或者聽了她的經歷以後，家裡人應該很是心疼。但是沒有，她的母親很冷淡，什麼安慰的話都沒有說，只是讓她坐下吃飯。過了一會兒又問，布票呢？她拿出來，然後又繼續吃飯了。這個小說，寫了那個特定的時代，對人的忽視，對生命的忽視！人的生命，還不如一張布票，艱難的生活全部活生生地在這裡表現出來了。女孩遇險時的感受，當時那種困境的逼真，一切是那麼簡單，一切又有那麼的寓意深刻。
就文學經歷和所受的文學影響這方面，我覺得王懷宇受俄羅斯文學影響是挺大的。在這個集子之前，我記得王懷宇有《家族之疫》、《狼群早已潰散》等寫草原家族的小說，有《站長老誰》、《公園裡發生了什麼》等小說，都很出色。我的感受就是，包括果戈裡、契訶夫、屠格涅夫、普西金等現實主義的作家作品，從王懷宇的小說中都看到他們的影響，但是王懷宇也有自己創造性的變調。他的變調，我說的不只是像《地球之父》那樣帶有一點科幻色彩的作品，也不是《公雞大紅》這樣帶有一點童話寓言式的作品，雖然這些作品也寫得很好，擬人化的東西也寫得非常精彩，顯示了他另一方面的才能；我要說的是，他的小說不但蘊藏著幽默感，還有荒誕感。這個荒誕感，在《製造威信》這篇小說裡表現得尤為出色。這篇小說寫到的老翟這個人物，充滿了揶揄，悲憫。作為畫家的老翟很平庸，他也想當個小官，運作了很久但處處碰壁。後來老翟通過努力轉換了兩個崗位後，境遇卻每況愈下，老同學們不忍心捨棄老翟，準備給他提振一下，就借同學中一個海內外知名的大畫家回國時，來評點一下老翟的畫，以此來給老翟製造威信。但老翟早已心灰意冷，他老婆都不知道老翟一天到晚哪去了，到了幾個可能去的地方也找不到他。同學們就在電視臺登了個啟示，尋找大畫家老翟，這就把老翟的名聲提高了，最後終於在街邊一個棋攤裡找到了老翟，之後，就相當於演了一場大戲，有了以老翟為核心的盛大晚宴，大師一本正經的點評畫作……最後，又為老翟在海外籌劃了一次個人畫展。一個平庸畫家到海外去搞畫展，竟然獲得了轟動，老翟真的成為了大畫家。這篇小說在荒誕變形方面，開闢了小說寫作的多種可能性。
我覺得王懷宇的生活積累還有很多潛質沒有挖掘出來，希望我們的文壇，對於像王懷宇這樣有潛力的作家，要多多扶持，多多關注。同時我覺得他自己在小說創作上，在堅持自己原有的現實主義寫作傳統的同時，也要注重開闢一些新的可能性，使自己的小說和原來的有所不同，有新的突破。對於像王懷宇這樣有潛質的作家，我是充滿希望充滿信心的。
（2018年3月31日，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在北京不幸去世。雷達先生是一位貫穿新時期文學四十年的當代重要的批評家，也是一個敢於直面創作症候、善於辨析當代文學審美變化的觀察者。本文是他在2017年12月27日參加由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王懷宇小說作品研討會上的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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