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白 打 地(五)

第 一千七百一十五期


連載五


品讀:白 打 地(五)


小 說


白 打 地

BAI DA DI

// 陳開平


雨霖鈴

父親出了門向西北方向騎馬走去,他要穿越蘇、魯、豫、皖四個省的交界地,陳樓村距離一個叫三省莊的村子四十餘華里,張員外芝麻地旁邊的地溝裡,就有三個省的地界牌,三省莊因之得名。由於其特殊的地理位子,經常有響馬、強盜、兵匪、算命、買賣人口的出沒,歷屆官兵曾經多次清剿維持秩序,都是這邊打了到那邊,那邊打過到這邊,相互串通。長期生長在如此的地理環境,有時候婚姻結合的兩個人,分別在兩個省份的屢見不鮮,有的富戶人家,甚至於一個人四房太太分別在四個省,頗以為榮。人文環境錯綜複雜,盤根錯節。父親穿過三省莊向皖北方向走去,他要把之前父輩經營的地方都熟悉一下,拉拉關係,以後有所發展。這樣一次來回也要走四、五百里的路程,來來往往半月之久,不但要經得起路上的風餐露宿、風月靡麗的折磨,還要時刻忍受著對滿堂春的思念。

父親每次想起滿堂春,就想起兩隻腳跟上紋上去的玫瑰,會心地喜悅,來了精神!做事情一本正經的樣子如同他頭上一排排濃密的頭髮根根不亂。父親打點好生意上的活兒,馬在荒野中奔跑著回家。

夕陽退盡了它的衣裳。

父親官二哥在夕陽退盡的時候回到家中,滿堂春正坐在西廂房梳妝檯邊,剛剛將搗碎含有少許食鹽的鳳仙花塗在指甲上,用蓖麻葉包好。

父親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像個賊人一樣悄悄地打開前院的大門,貼著西牆根的木槿花進入了後院,粉紅色的木槿花一年三季節開著,幽香淡遠。看到西廂房的燈火正濃,父親溜了進去悄悄地關上門。母親在他溜進後院的時候,從門縫中看到黑影的動作,辨認出來是二哥,她把最後一個手指包好,面對著梳妝檯佯裝沒有察覺的樣子,想,我要看看二哥能幹出點什麼樣的事情來!父親貓著腰擠進了房門,輕輕地抱住了母親,母親佯裝很吃驚,急忙的緩過神來看了看他又閉上眼睛:“呀!二哥,是你啊,你,你......還要用‘泥彈’打我的盆嗎?”母親的兩隻手在空中微微揚起來,如同兩扇鮮亮的綠雲,綠雲在空中晃晃悠悠的找不到歸處。

“不敢!不敢.......”父親俏皮地嘴角向兩邊扯了扯,露出著急的樣子。

“我疑為你還要過幾天來呢?”

“是你讓我急著趕來的!”

“這話呀!你可說錯了,我可沒有讓你急啊?”

“不是你,是滿堂春的臉、是你的手、是你的腳......讓我急得。”父親放開了手,把母親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快把蓖麻葉取下來吧!”

“取下來幹什麼?”

“讓我看看!”

“我剛剛弄好,你要搗亂......”

“看過後我給你包好不好!”父親取下了母親手指上剛剛包紮好的蓖麻葉,又將她的腳慢慢地放在盆裡,父親發現她的一隻腳還有點微微發腫“你的腳怎麼了?”

“我不告訴你!如果告訴你,你不許生氣好不好?”

“怎麼回事情?你的腳腫了又不怪你,我怎麼會生氣呢!”

“咱們的南面那個廂房有一個小孩,是我撿到的,我還沒敢告訴母親,等你來了再說,二哥你是個有主意的人,這幾天我嚇壞了,如果有人知道了,我可就說不清楚了。”母親就把撿拾孩子的事情告訴了他,“你快把孩子叫過來看看唄!”

父親聽說這個事情也很高興,再說是他扶滿堂春到牛背上的,家中又缺少個放牛的,他不在家對滿堂春畢竟有個照應。

“對了,你過去一定要敲門呀,嚇著孩子了,別在像打那個洗腳盆那樣突然地竄過去!”

父親按母親的吩咐悄悄地把孩子帶出來,來到了西廂房裡,燈影下孩子的臉紅撲撲的,經過這七、八天的料理明顯地精神了好多,父親拉住孩子的手,又問了一些他家庭的事情,孩子還是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只是知道他家裡孩子多,他的名字叫二弟什麼的,再問什麼也不清楚了!

父親說:“滿堂春我看這樣吧:不然我們就認這個孩子為義子怎麼樣?這樣我們兩個好衝一沖喜,看看能及早的有我們自己的孩子嗎!這樣也好給父母交代,明天就說是我撿到的!”

母親聽說這樣非常高興,也了卻了她的一樁心事,當初二弟扶她上牛背的時候就有這個想法,可是無法說出口,母親是一個非常精細,滴水不漏的人!

父親說:“這幾天你見過你的爹、娘嗎?”

二弟說:“沒有!”

父親說:“我們兩個就是的,從前我們家沒有吃的,我就在一天晚上揹著你向西走對不對?”

二弟說:“是的,開始是我跑的,跑的很快,在你前面呢!”

母親說:“爹揹著你走到一個菸葉地旁邊,慢慢地放下你,就到遠處變去了!娘騎著牛變得快,就摔了下來了,如果變的慢了點,像爹這樣就不會摔下來了!你看看爹今天才變過來。”

二弟哭了:“我還會變嗎?”

“小孩子不能變,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爹,你牽牛坐在牛背上的她就是你的娘!”父親用上指了指母親。

二弟哭過之後,很高興說:“行!爹!”

“你還是到那個地方住,爹這兩天把事情安頓好了就重新安排一下。”

天色微微泛起了黛青色,轉眼間,晨曦透過槐樹上的樹葉投射到西廂房的窗戶上。

天明亮了!地黃了!雀醒了!

父親去了上房,把蘇、魯、豫、皖生意上的事情向祖父、母交代了一番,又把編造撿孩子的事情說了一下,老人並沒有不同的看法!最後祖母又追問:“什麼時候能懷上自己的孩子!總不能拿著別人的孩子去‘送終’吧。”

父親沒有言語。

父親向祖父說著買賣上的事情,祖父很高興,彷彿又看到了當年搖搖晃晃與樹一樣高的土樓。

母親閒暇無事就讓二弟學習認字,學習詩書,如同己出!這孩子很聰明,學幾遍就會,幾乎過目不忘。

父親說:“看這孩子的聰明勁兒是考縣長的料,不然就讓他去南堂上學吧!我給父親、母親說一下,咱們家也不差這點錢”。

母親說:“主要是咱們母親,給她說好就可以了,母親近來似乎對我何時能懷上孩子的事情逼得更加迫切了。”說著這些話母親眼裡含淚了,“......”她欲言又止!

母親幾乎沒有掉過淚,自幼生活在那樣的家庭,不但吃穿不愁,而且受到戲曲禮儀、事理的薰陶,她認為:人不會為人與人之間的“不好”而流淚的,她看《西廂記》流淚的時候是因為張生與崔鶯鶯的“好”,是崔鶯鶯的母親正在破壞他們倆婚姻的時候她才流淚的。

祖母似乎時刻不會忘記母親,她看到母親就會想起他們家的孔聖人,她知道:聖人能生孩子、能做飯樣樣行,不然她孔家能出這樣一個為人知道的人嗎?!

祖母寬大的臉上白白淨淨,頭搖搖晃晃,渾濁的眼睛像兩隻昏暗的燈籠。坐在太師椅上滿滿當當,有時候坐在陽光處“燈籠眼”眯起來,下巴翹起,死死地望著雞窩發呆,半晌從嘴裡冒出來一句:“有個母雞不下蛋!天上的聖人什麼都能幹!”嘴慢慢地合上,下巴又急忙翹起,琢磨起心思來!頭不停地搖著,她也是個小腳,腳跟蹬在太師椅的欄杆上,旁邊放著柺杖,這也是她的唯一武器。

眯起來的眼睛從縫隙裡看到母親出來,猛然間:“有個母雞不下蛋!天上的聖人什麼都能幹!”聲音異常洪亮,瞬間掂起太師椅旁邊的柺杖,用力擲出,雞咯咯的發出聲音,翅膀一扇蹦到了雞窩的窩頂。

母親沒敢抬頭,低著頭假裝找東西,嚇得心呯呯直跳,巴望著叫聲早點結束。

“二媳婦,快把那個柺杖拾起來,放在太師椅旁邊,原先放哪裡的還是放哪裡!”

“是!母親。”母親掂著小腳撿起了柺杖,心驚膽戰地放回了原來的位子。

“二媳婦,你不知道嗎?我剛才是把柺杖放在左邊。你說這個雞吧,也是一天天的不下蛋,還天天白吃食!”

日子像個不停轉動的石磨,把肚子裡的貨物逐漸不停地卸下來,又不斷的重新吃飽,再卸下來,反反覆覆。

父親實在是忙,不但要料理外邊的生意,地裡的菸葉兒成熟了,全體家人都要忙活起來,管理十餘畝地的菸草收割、製作、儲藏。把寬大的葉從頂部往下割,割完菸葉後,削平煙梗,將割好的菸葉裝入牛車。然後再將菸葉一片一片的晾開,待菸葉水分稍幹後,用棕繩交叉將菸葉逐片固定,棕繩要多留出一部分,然後將菸葉掛上......傍晚需將菸葉從繩子的一頭開始捲起來,然後用預留的棕繩將菸葉纏緊,放至屋內,一遍程序要忙活半天功夫。第二天又將菸葉打開晾曬,半晌後將菸葉翻面晾曬。有時候天氣變化還要提前收起,以免雨水落在菸葉上發黴。

女眷們大都腳小,行動不太方便,忙活的時候都要僱人,女人基本上是不用幹活的,有時候只是照看一下,相互傳遞一下話,什麼今天天氣要變啦!葉片兒大的放在東間房啦,看到僱工個個頂著寬大的葉片遮著陽光啦,她們撲哧一聲笑出了聲響......

母親與二弟也在忙碌著,這個季節二弟是不去南堂讀書的,一是家裡太忙,再說天氣太熱,先生也不讓孩子再去南堂了,南堂建在村前黃河古道支流的南岸,天氣太熱,怕孩子們去戲水。

二弟到我們家的時候晚,與家庭的其它成員不入群,雖然說是父親“從外地帶來的”,畢竟母親沒有身孕,家庭中的兄妹之間難免借題發揮。總有人對孩子、母親暗地裡說些淡話,孩子感覺到這個情景,更不敢離開母親半步,如此,母親像一隻孤單的更雁,心絃時刻繃得緊緊的,孤單而憂傷。

“二媳婦,你把雞窩上站著不下蛋的母雞,給我打下來。”

母親渾身發顫,看了看沒有雞,她還是挪動了腳步,顫顫巍巍地走到了祖母的跟前:“母親沒有雞啊!”

“你看看有沒有!”祖母的柺杖向雞窩的方向擲過去,“你快點給我把柺杖拿過來!看看有沒有,沒有我還用柺杖打?”

母親小心地撿起來祖母的柺杖,遞給了祖母,祖母接過柺杖的一頭,用另一頭迅速地伸近母親的腳旁,母親沒有看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像一隻在地上睡熟了的肥鵝,雪白一片。


品讀:白 打 地(五)

祖母罵罵咧咧:“真是找事啊!讓她去趕雞,她說,‘沒有’!你看看這不摔倒了吧”祖母憤恨地在母親的腳邊用柺杖搗了搗地,地嘭嘭作響,祖母搖著頭走了。

眾人一看出事了,急忙跑過來用力攙扶起母親,母親淚流滿面,她沒有一句話,眼睛看著西廂房,心裡想:還是怪我啊,怪我不會生孩子......

眾人把母親扶進西廂房,母親慢慢地躺在床上,母親說:“你們回去吧,我休息一下,這裡有二弟呢,不怕的,有什麼要緊的事再叫你們。”

母親回到屋,眼裡一直含著滿滿的淚,亮晶晶的,就這樣蓄著。

眾人說了些安慰的話,一個個回去做事了。

天空幽藍,天邊不時地滾過慵倦的雷聲。

母親說:“二弟,你出去玩玩吧,娘想靜一靜,你玩大會兒,等你爹回來,你再進屋吧。”

二弟說:“娘,我不想出去玩。”

“怎麼不去呢,你去看看外邊賣小雞、鴨的,到那裡好玩。”

二弟出了西廂房。母親在床上聽到他緩慢地走遠,把眼裡蓄的淚用手絹擦去,愈加感到渾身疼痛難耐,她想起了與父親第一次來陳樓時自己吟唱的那首歌:

......

蝶羽誤奴蘭池栽,

低首尋找數十載。

......

人生幾何,人活百歲都是死。

長路長,

風月催含傷,

雲端千壺煙焚散。

紅塵輾,

他年可否與君嘆。

母親在心裡吟唱著,眼裡又蓄滿了淚水,她翻到了那副父親為之驕傲的彈弓,套在了手腕上,當她左手腕縛上彈弓的時候,抿了抿乾澀的嘴,她已決定離開這個曾經令她鑄造美夢的塵世,她不在想念父親,她不再想父親曾幾何時的寸頭,父親的《都不換》,還有夢想著搖搖晃晃與樹一樣高的土樓......她不能在停留,停留怕死不了。母親鼓足勇氣,掙扎著起來,她挑挑揀揀,找到一條潔白的絲帶,她一直清潔而潔白,她要用這種方式以示她一生的無瑕。

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母親是怎麼把絲帶繫到樑上的,又怎麼踩著凳子把頭伸進掛在樑上的吊帶裡的,她要付出多麼大的勇力和努力啊?母親是一個非常精細,滴水不漏的人!那一刻,她刻意沒有把臉對著大門,她的臉對著黑暗的屋裡,黑暗的地方遙遠而沒有盡頭,她想一個人獨行。她怕父親、二弟看到她的臉,臉對準了黑暗。也許,當她把頭伸進去的一剎時,她想過滿領班她的父親,還有她的母親,母親給她紋過腳跟下鮮亮無比的玫瑰,那是一朵花根處帶有青葉的玫瑰,花瓣兒像一條鮮紅摺疊著的棉被,她最終哭出了聲。

布穀鳥不停地叫著:“咣咣哆哆,你在哪裡?”

她悲痛難忍。

她沒有回頭。

她一了百了。

二弟走出家門,怏怏地低著頭想著自己的心思,沒有精神玩,他畢竟七、八歲了,在前院失魂落魄地轉悠著,想著“變”得如此華麗的母親騎在牛背上的神情,傘與母親臉蛋相映的紅暈,今天摔倒被人抬到屋裡母親眼裡的淚水。突然,抱著頭就向西廂房裡跑去。

二弟看到母親掛在樑上,脖子上繫著雪白的絲帶,兩隻尖尖的小腳懸在空中,用手拽了拽了,沒有拽動!嚎啕大哭地跑出門外,眾人聽到哭喊飛速地跑進西廂房看到這個情景,頓時慌亂了手腳,一邊抱住母親的腰,用鐮刀割斷樑上的絲帶,一邊安排兩個人拿著兩個簸萁,帶上兩支棒槌爬到屋頂,站在屋脊的邊沿處敲著簸萁大聲的喊著:“滿堂春回來......滿堂春回來......”西邊的一個喊過,東邊的一個接著喊,不能停留。再安排人員去菸葉地叫父親。

快馬還沒有走到菸葉地,父親隱約聽到村莊的方向傳來有人叫:“滿堂春回來......”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遙遠迷茫,像似從濃濃的霧裡被風颳來。他異常驚奇,感到不可能有如此高亢的聲音叫滿堂春!他愈加迷惑,放下手中的煙捆,聽了聽感到不好,他怎麼也無法想到家中會出事情,但高亢的聲音讓他徹底的明白——“滿堂春回來......”!父親快速地騎上馬,從菸葉地的西北角飛快地向家的方向跑去,剛出了菸葉地的邊沿,就看到了那個尋找他的人。

那人說;“快,二嫂子出事情了,快!”

父親沒有說一句話,他的臉上繃得異常的緊,像一塊冰冷的岩石!只是拼命地讓馬飛奔,“滿堂春回來......”的聲音已經異常的清晰,掉下的淚珠飛到了馬的後背上。

父親下了馬,跌跌撞撞地跑到西廂房的時候已經滿面是淚,淚水加雜著汗水如同剛出生的嬰兒,滿身放亮。

房頂上又上去兩撥人,在相互調換著喊。

父親撥開滿屋子裡的男男女女,把母親滿堂春緊緊地抱在胸前,淚滴在了母親勒得紫紅的脖子上。屋裡人哭出了聲。母親朦朧中感到全身被兩隻堅實的什麼東西緊緊地包住,聽到遙遠的上空在呼喚她的名字,微微皺了皺眉頭,睜開了淚眼,她渾身疼痛,手抖了抖放在了胸前,在父親的懷裡哭出了聲響。

( 連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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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 輯: 林 纖 本文、圖與開平文化微信公眾平臺、“雲端外“微博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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