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父爱

日子很”碎“ ,老牛倒沫般的”碎“ 。人们在这碎了的时光里走裂了一双双布鞋、皮鞋、旅游鞋.......大气点的 ,扔了。但大多数村人都恋旧,这就

活泛了陈二楞的生意------修鞋补鞋。这碗饭,他端了30 年,直到今年52岁。经久的手艺,人也厚道,所以,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知道他是吃秤砣拉铁丝——活细。

有人说他的前世是仙桃,肯定是个仙桃。所以他在偷渡成人的时候被玉皇大帝啃了两口。一口落在头上,头成了“不毛之地。” 一口落在腿上,两腿长度不一样,走起路来轻一脚重一脚。但却成就了一双手,能饱填私囊一生。

一把破旧的遮阳伞,断了两根肋巴骨;一辆脚蹬三轮车;一台手摇缝合机;一个木凳;一把钳子;一把小锤;一箱鞋掌;几棒颜色不同的线;一块黑色人造革,这便是陈二楞的全部家当——他是一位补鞋匠。陈家集南街头那棵老槐树是他的老下处。

这天午后,打发走一拨补鞋的人,他站起来,活动一下麻酥酥的腰,向厕所方向一拐一拐地走去。

“二小,哪去?快回来!”身后一声吆喝。陈二楞扭头见是本家三叔,就急急地说:“哦,是三叔!尿,我去尿。”

“娘那个腰,我急着赶路。我这,就两三针的活。” 三叔上前几步拽回了陈二楞。

陈二楞只得坐下,掂起那个臭鞋:“哎,这鞋底都断了,不是两三针的活。”

“该修修,该补补,还怕我不给你钱?!”

陈二楞熟练地割下一块皮子:“三叔这几年腰粗,这鞋,还修个球!”

“补,补,得补,得补。可惜了!”

尴尬的父爱

当陈二楞麻利的剪掉最后一个线头,又来了一位修鞋的姑娘。那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红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及腰的黑发,显露出郁郁勃勃的青春,一双大眼衬托出一副姣好的面庞。她边掏鞋边说:“师傅,我有两双鞋,一双新的,要打鞋掌;一双旧的,要补。”

陈二楞接过鞋的当儿,只那么一瞄,眼的余光只在姑娘脸上停留一秒,他就懵了,头微微的发懵。他在心里 一次次的嘀咕:是不是她?是不是她?太像贺梅霞了,太像了啊!又转念一想:是她,可能是她,一定是她!哦,我的........!他惊愕的张大了嘴巴,掂着那只鞋,久久不语。他急需要找到合适的措辞。此时此刻,他就像坐在火山上,他觉得心快要烤焦了!那疼,一脉一脉,一叶一叶,烂着、碎着、扎芒着........他喃喃的,颠三倒四地说:“小姐......不.....姑娘.....不....学生,你家是....?”

那姑娘微微一笑,心想:修个鞋还要问家在哪里么?随口说道:张庄。

陈二楞又怯怯地问:“你爸是张维谦?” 姑娘眼一挑:“是啊,你认识我爸?”

“噢,不,不,不认识。” 他嘴里说着,心里已验证了一件事:就是我的闺女,就是我的闺女啊!他又试探地问:“你.......你在干啥?你.......还上学?” “是,我在上高中,明年就考大学。” 姑娘答道。

他突然觉得心很辣,在辣的伤口上一瓣一瓣地磨着,热烘烘的疼!周身的血液一浪一浪地涌着,那血辣冲击着,冒出了一股一股的狼烟!是恨么?是怨么?是悔么?什么都不是。就觉得眼前一黑一闪,像有无数个蛾子在飞........他的手交错地倒换着两双鞋,一会是新的,一会是旧的。嗫嚅着说:“学生,这鞋,一时半会还补不好,你要等,愿意等吗?”

“嗯,愿意,您先补吧。我去那边买东西,一回来取。”

陈二楞目送姑娘远去的背影,一串老泪冲出眼窝,半张着老瘪的嘴,在心里低呼道:我的....我的闺女啊!

尴尬的父爱

18 年前,已是久远的过去了,总还在眼前晃,一日日筛漏在心底,把久远坠坠地扯近来。那是在秋后,场光地净的秋后,陈二楞变卖了所有的家产——父母死后留在地头上的几棵大杨树,连同几年来修鞋所得的所有积蓄,一共是8千块钱,秘密交到人贩子刘八怪手里。从他手里接到了四川女孩——贺梅霞。

在那个滚动着橘红色落日的黄昏,陈二楞昂昂地走在印有一串串牛蹄印痕的乡间村街上,那杠杠的腚拐出的一重一轻的脚步声载着无边的生气和四溢的阳刚之气走向天边那红烧的日头。秋的落日在天边燃烧着,夕霞燃烧中迸射的点点耀眼的光华在陈二楞34岁的脸上开成一朵微笑的金花。秃头已换了一顶蓝色的新帽子,蓝色中山装,蓝色裤子,一身的蓝。身后跟着一位身材娇小,眉清目秀的四川女孩(大约十七八岁)——贺梅霞。她低着头,一脸的生怯。脸上汗涔涔的,红色毛衣紧裹着并不丰满的身躯。有红在汗脸上浸浸,却仍定定地跟了走。

村街上站满了人,有人打招呼:“二楞,领回来了?多少钱?”

“嫩,忒嫩!乖乖,禁不住你那个秃头!”

人们七嘴八舌,大声哄笑,笑得很痛快!这是陈家庄首例买媳妇,却惹了村上十几条光棍眼馋,并撕了心的痒。使那些光棍在以后的几天里日夜不能入眠,辗转反侧,翻烂了床上的铺草,终也想不出拼兑钱的办法,谁叫人家会手艺呢!几位老太太夹夹眼,用拐棍捣捣溜地,心存几分担心:唉!能过不?能指过不?外乡人!

陈二愣站住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撕了封条,扬扬地向前伸着 :“吸吸,三哥吸,二大爷吸,五叔......吸吸。” 待那四川女走近,二楞转身对那女孩说:“这是三哥,这是二大娘,这是二大爷......” 那女孩紧咬嘴唇,并不开口,只一片红晕映在脸上。

二大娘说:“生,认生。”

二大爷说:“上家吧 ,上家。”

村里的女人疯了似的围拢来,围住那四川女孩,雀儿般喳喳叫。有的摸摸她的手,有的摸摸她的脸,有的掀开她的衣服,看看穿了几件衣裳。铁索家的上去用两手掐住她的腰,笑着说:“老天爷,就这么一小掐。!”

三嫂说:“甭看小,一个零件也不少。”

人们又一阵哄笑!

四川女头勾儿似的低垂着,深色的红晕在脸上叠起。羞辱、哀求、悲悯、悔恨........形成一股股热浪在胸中倾轧,两滴热泪就在那悲愤的眼珠边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她在心中一次次咒骂,但紧咬嘴唇,没能说出一句话。

夜色密织的陈家庄,月白风清。月华透过树叶洒下点点银白,村人们踏着点点银白涌向二楞家,连狗也跟着喜,“汪汪” 的跟着叫。孩子们窜来窜去,在屁股堆里挤,终不散去。二楞欢欢的让烟,让糖,被嫂们扯住,要扒了衣服。他突然亮起嗓门,嘻嘻地说:“谁有破鞋,我专补破鞋。” 遭到嫂们齐齐地追打 ,并骚骚的骂:“驴熊,血驴熊!”

三星正南,人们由屋里撤出,偷偷地趴在窗户下。但见二楞从破衣服堆里扒出来几个香蕉,往四川女手里一塞:“吃吧,吃了睡觉。” 他又从桌子夹层里拿出来一盒点心,放在她怀里,说:“这个甜,吃,吃。” 又从破抹布里拿出来几个鸡蛋 ,也放在她怀里:“吃,吃,熟的,听说这个能补身体。”

那四川女并不多说,只 “嗯,嗯 ” 几声,仍是一脸的怯。

但见二楞把门关了,上了门闩。自己弄一张破席铺在地上,和衣躺在上边,说:“吃,吃,吃完就睡,你睡床上,我睡地上,堵门。” 窗外的村人并不散去,满心的疑。直等到三星西南,陈二愣在地上打起鼾声,四川女上床灭了灯,人们才怏怏地散去,并痒了心的骂:“二楞憨熊,不懂!”

自此,陈家集南街大槐树下,二楞补鞋摊上多了一个倩影——贺梅霞。她帮他剪布,上钉,扯线.....知道的,都说二楞有福,媳妇不赖。不知道的,都说她是二楞的女儿。那二楞脸上终日堆着笑,只是寸步不离,跟得紧。

不知道 “两盘磨” 什么时候合在一起的。开春的时候,人们换掉了棉衣,村里眼尖的女人发现了四川女 “腰里紧” ,怀疑 “那个” 了。麦子出穗的时候,四川女衣角高高挑起,惊羡了一村的人。麦罢时节,一天早晨,二楞慌忙地叫来了二大娘和三嫂。那四川女生了,生了一团粉红色的肉肉。二大娘拍腿叫道:“是个闺女!是个闺女!”

尴尬的父爱

陈二愣不再摆摊修鞋,一天做12顿饭伺候女人。他从破箱子里扒出来被老鼠咬得残缺不全的字典,一天到晚地看,倾其上了四年小学的本领,给孩子起了几十个名:珍珍、玲玲、芬芬、明明、苏苏、鹏鹏..........

满月过后,四川女对二楞说:“我去集上扯几尺布,给孩子做棉裤,你在家看孩子。” 二楞翻翻眼:“要不,让三嫂和你一路?” 那四川女娇嗔地点一下二楞的额头:“都有孩子了,还不放心?” 见二楞还是看自己,又说:“谁要是不回来,是驴熊,血驴熊。” 二楞考虑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四川女迎着朝阳而出,午后没有回来,日西落也没有踪影。孩子疯了似的哭,直哭,二楞也哭。一村的人都找,终也找不着。村里人都恨,咬了牙地骂:“蝎子心!驴熊,血驴熊!”

三天后,孩子病了,高烧!

二大娘展展昏花的泪眼,看看孩子,说:“二楞啊!让孩子逃个活命吧,送人吧!没法!”

当八里开外的张庄张维谦夫妇来抱孩子时,陈二愣泪眼蒙蒙 地说:“孩子给您,我啥也不要,咱就做个亲戚 ,中不中?”

张维谦说:“孩子有病,是死是活,还在两可。但不论死活,都不做亲,免得以后麻烦。你要不同意,俺这就走。”

陈二愣看看奄奄一息的孩子,心如刀绞!

张维谦掏出500 块钱,放在二楞手里:“也不亏你,这些钱,权当我来牌输了,死活我都认了。” 他抱走了孩子。

陈二愣睡了半个多月,终还是起来了。又摆起了鞋摊,还在老槐树下。只是默默的,像个呆子。

早就听说孩子没死,二楞日夜思念,想去看看。但话有前约,二楞不敢。18年的光阴绵绵而过,如今,孩子就在眼前。陈二愣补着闺女的鞋,心颤颤,手颤颤,几次锥尖刺破手指,淋淋滴血。他将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点了点,一共是324块,他用纸裹了又裹,塞进闺女的鞋里面。然后,把两双鞋装进一个布兜里。

远远望去,闺女来了。陈二愣早早地喊:“好了,修好了!” 闺女微笑地走来。这个微笑,他是多么熟悉啊!就像是18年前她的妈妈!女孩问:“多少钱?师傅?”

“一块吧!”他有些失控。

“怎么?就一块?” 女孩有些惊愕。

“嗯,一块!” 他定定地递给她。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地喊:“闺.......孩........哎!学生,鞋里面有.......鞋里面有--------有咯脚的地方,再来修!”

那女孩扭头微笑地说:“谢谢师傅!”

陈二愣坐在那里,呆呆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女儿每走一步都像踢在他的心上,那疼,一撅一撅,一剜一剜,一刀一刀,割着骗着……他希望女儿能回头一次,再一次看看女儿那秀美的面庞。可是,女儿没有回头,就那么矫健地、款款地走了,只留给了他那个背影——齐腰的黑段子似的墨发、红色的上衣,就那么一豆一豆的“飞”去!

女儿的身影越来越小了,他站起来,往前追了几步。突然,几辆农用大车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喃喃地、颠三倒四地骂:“奶奶的,干嘛这时候------这时候开过来!” 他觉得自己的心空了,倒退着倚在老槐树上,长指甲抠进老树皮里,就像是一具蜕变了的蝉壳,眼睛仍定定地望着路的尽头。突然,红上衣变作一个小红点出现了,他的眼睛陡然发亮,老嘴张了又张,发出微弱的声音:“女儿------我的女儿-------嗯-----啊!” 女儿的身影终于消失了!

他的心很辣很疼,就像是文火上炖的一锅辣酱,沸点已到,经久不息,突突的青烟已冲到喉咙,蔓延到眼底,顷刻间一嘟噜一嘟噜的眼泪冲出眼窝,漫灌了老脸上的沟沟壑壑。昔日的怒、昔日的狠统统散尽,只剩下一个 “悔”字充斥全身,那拳头忽然就擂在了树上,禁不住冲出一句:“我真混,咋就忘了问女儿在哪个学校了哪!该死!我真该死!-------”

他转过身,一拐一拐地向厕所方向走去。身后顾客高喊:“哎!补鞋!” 他扭转身,愤愤地说:“今天不干了,不干!”

这泡尿,他憋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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