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慈禧的悲劇悖論


女人慈禧的悲劇悖論


本文摘自《千年悖論》,張宏傑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中國歷史對女性而言是不公平的。這片土地上不知曾生長過多少傑出的女子,她們水晶般聰明,鮮花一樣美麗。可惜她們只能在文字之外悄悄凋零,上天賜予她們才華,卻沒給她們施展的領地。然而,正當中國因為數千年未有之困而陷入空前的艱難之時,卻有一個女人,憑著自己超人的膽量和聰明,繞過重重阻礙,出現在歷史的聚光燈下。也許多災多難是那時中國不能擺脫的宿命,這個女人的出現顯得是那樣不合時宜。她也曾在政治舞臺上盡力調動力自己的演技,然而事實證明,她的演出是一場徹底的失敗之作。

平心而論,在強大的觀念和制度籠罩之下,被剝奪了早期教育權利的葉赫那拉·蘭兒,在她的政治演出中表現的才幹和能力還是出人意料地傑出。她比大部分男人剛強果斷。她可以稱得上有膽有識,機智精敏。在她四十八年的統治生涯中,她始終牢牢控制著整個局面,把那些男人中的精英人物操縱在股掌之間。她很有膽量。就在英法聯軍逼近北京,咸豐皇帝準備倉皇逃走的時候,她從儲秀宮的帷幕後面第一次站出來,冒著違反祖制的巨大危險,極力反對這個懦弱的決定。“當皇上之將行也,貴妃力阻。言皇上在京,可以鎮懾一切。聖駕若行,則宗廟無主,恐為夷人踐毀。昔周室東遷,天子蒙塵,永為後世之羞。今若遽棄京城而去,辱莫甚焉。”在滿朝王公大臣的驚慌失措之中,懿貴妃的這番話擲地有聲,足以讓滿朝男子蒙羞。

她很有度量。在丈夫死後,她以閃電般的手段,發動宮廷政變,顛覆了由顧命八大臣組成的權力中心。但是,她只殺了為首的三個大臣,對其他人都予以放過,並且當眾焚燬了從三大臣家搜出來的政治信件,不追不問,從而使大批和政敵集團有牽連的官員都鬆了一口氣,穩定了局面,安定了人心。這是她登上政治舞臺的第一個頗為漂亮的亮相,當時曾贏得一片掌聲。她也有一定眼光。西方文化衝擊之下中國第一個明智的反應——洋務運動就是在她的支持下開始的,她支持派出留學生,支持興辦工廠,支持建設新式軍隊。

在她統治的最後十年,她相當努力地推行了政治改革,準備採用西方的君主立憲政體。她的改革範圍甚至比康有為當初的設想還要廣泛,改革手段也顯然比戊戌變法時的舉措更切實有效。如果她遇到的是比較平穩的政治局面,我們有理由相信,她會很成功地完成她的政治生涯,不但會勝過歷史上大多數女執政者,也會勝過大部分政績平平的皇帝。如果是那樣,她在歷史上留下的絕不會是罵名。

可惜,她偏偏撞上了中國最尷尬最困難的時候。

可惜,在她扮演的雙重角色之中,她本質上更是一個女人而不是政治家,雖然她剛強能幹。

據說,旗人家的女人往往比丈夫能幹。許多八旗子弟在外面擺夠了譜,回到家裡,卻要乖乖受女人的轄制。這樣的女人,侄兒要叫她“伯伯”,兒子不叫“媽媽”卻叫她“爸爸”。葉赫那拉無疑就是此類女子。光緒皇帝從小就叫她“皇爸爸”。碰巧,咸豐皇帝是那種比較軟的男人。在內憂外患之中他直不起腰,成天除了聽戲就是喝個爛醉。這樣的男人在生活中往往需要和欣賞個性堅強的女子,甚至產生一種不自覺的依賴心理。當蘭兒第一次嘗試著給他出出主意的時候,他並沒有反對。於是,這個特殊家庭中的年青聰慧的媳婦藉此機緣接近並最終走入了權力中心。

可是,她本質上只是一個愛享樂的精明的貴族女子,她只會用她所熟悉的管理家庭的方式管理著國家。從現存的文獻資料中,你可以看到許多她召對大臣的談話記錄。許多時候,這些談話更像是親戚們嘮家常,而不是政治家們之間的對話。晚清最有名的大臣曾國藩第一次進京面見太后,沒想到慈禧和他談的都是些家常,什麼你兄弟幾人,出京多少年了,曾國荃是你胞弟嗎之類。曾國藩在當天的日記中失望地寫道:“兩宮才地平常,見面無一要語。”

毫無疑問,她熱愛權力,但是僅僅滿足於用權力控制他人,維護自己的地位和生活而已。她沒有男人那樣為了事業、為了國家和民族犧牲自我的獻身精神,她沒有因政治而犧牲自己的私人生活。相反,她對自己的私人生活傾注了大量的熱情,她更關心的是給自己建造園林,使她快樂的是和那些聰明的宮眷談女人們的話題,是豢養寵物,是研製化妝品。以她的地位和條件,如果她敏感一些,事業心強一些,她完全有可能更深地接觸嶄新的西方文明,更理智地觀察世界,明瞭中國的處境和需要,因而憑自己的才智把國家引導到更安全的軌道上來。可惜她僅僅對巴黎的時裝、華爾茲舞感興趣。每天處理完政務之後,她把大量的時間用於化妝、遊賞、宴飲、看戲。她完全把自己置於一個傳統女貴族的生活趣味當中,沒有看到用另外的方式發揮自己才智的可能。

在權力鬥爭中她果斷冷酷,在世界大勢前卻反應遲鈍;她有足夠的聰明和手段控制局勢,卻沒有足夠的熱情和責任感去改變中國。在很多時候,她能明智地順應時勢,採納正確的意見,比如信任漢人,支持洋務運動。也有很多時候,她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而做了許多錯事,影響了整個國家的前途。比如她兩次打擊奕,僅僅是因為奕權力太大,讓她不太放心。兩次打擊,使得這位大清王朝的主心骨心灰意冷,“依違兩可,無所建白。”對晚清政局造成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她進行的歷次政治鬥爭,幾乎都是純粹的權力之爭而非政見之爭。

她是一個不完全的女權主義者,她沒有想到在男人的領域全面發展自己。在她的意識深處,她始終擺脫不了“相夫教子,看家守業”的身份定位。有人把她比作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實際上這種比較是不確切的。她有著葉卡捷琳娜的精明果敢,卻沒有葉卡捷琳娜的科學頭腦和政治眼光。在後者的開明專制統治之下,俄國提高了行政效率,招致了大批外國科學家,科學技術得到了長足的發展,綜合國力大大增強。而葉赫那拉帶給中國的卻是一如其舊的沉悶和保守。

她的政治技巧使她完全能夠躋身一流政治家的行列,但是她所成長的文化氛圍侷限了她的眼光,使她浪費了這個寶貴機會。這時的中國需要一個具有非凡氣魄和超人識度的巨人來引導,才有可能擺脫沉重的惰性,度過重重劫難。可惜,歷史沒有產生這樣的巨人,卻把這個位置留給了她,一個過於專注自我的女人。這就是她的悲劇所在。

不過,如果抽去其他因素,單純從女人這個角度去看葉赫那拉的話,我們發現,她是相當亮麗的。無論是外表還是內質,都頗為光彩照人。她不像那個時代的大多數女子一樣,自甘柔弱地依附在男人身上,因為習慣的強大而自我壓抑,在不公正的自我犧牲中委委屈屈、麻麻木木地消磨掉一生。她無所畏懼地向男在上女在下的傳統進行挑戰,冒著生命危險,衝破重重阻礙來張揚自己的生命熱量。她身上具有許多現代女性的品質。她極其自信,敢做敢當,從不壓抑自己,也不委屈自己。面對一群男人組成的政治世界,她毫不膽怯。她通過自己的聰明和狡黠成功地把這個世界變成了維護自己慾望的工具。她精力充沛,她熱愛生命。她不像別的女人那樣缺乏生命的熱度,自甘於生命火焰有氣無力地默默燃燒。

《宮女談往錄》中的老宮女回憶說:“太后就是講精氣神兒,一天到晚那麼多的大事,全得由太后心裡過,每天還是那麼悠遊自在,騰出閒工夫,又講究吃,又講究穿,又講究修飾,又講究玩樂,總是精神飽滿,不帶一點疲倦的勁兒。”她愛美,二十五歲上,她成了寡婦,可是在寂寞深宮裡,她仍然滿腔熱情地打扮自己。她對美異常執著,四十多年裡,天天都要在妝鏡前消磨上幾個小時,一定要把自己修飾得一絲不苟,光彩照人。她常說:“一個女人沒心腸打扮自己,那還活什麼勁呢?”她天生喜歡大紅大紫,喜歡明亮絢麗的東西。她冰雪聰明。剛進宮那會兒還不怎麼識字,可是通過自學,她練出了一筆好字,詩也寫得不錯。她喜歡唐詩宋詞,喜歡《紅樓夢》,這部小說是她在深宮的寂寞伴侶。她還喜歡繪畫,留下了一批還過得去的作品。她有很高的藝術鑑賞力,對於園林建築頗有造詣。她生活得富於情趣,生活中的每個細節都安排得有滋有味。

她有冷酷無情的時刻,可是也富於人情味兒。特別是對身邊的宮女,她極其和藹可親,很少疾顏厲色。宮中的女眷們回憶起她來,話語中不無溫馨:“老太后是最聖明不過的人,對自己最親信的貼身丫頭是另眼看待的。不管外面有多不順心的事,對我們總是和顏悅色。比如,她對我講:榮兒,你過來,你那辮梢梳得多麼憨蠢,若把辮繩留長一點,一走路,動擺開了,多好看!”在德齡等人的回憶錄中,你看到的絕不是那個冷面冷心的鐵女人,而是一個既威嚴又慈祥的老太太。

也許作為一個女人,葉赫那拉最對不起愛新覺羅家族的,是在孩子教育上的失誤。對獨生子同治,她任母愛氾濫,過分嬌縱,使這個孩子成了清朝十二代帝王中最沒出息的一個,自制力奇差,整天熱衷於微服出遊,泡茶館妓院。這樣一個兒子,她怎能放手讓他接管全部權力?而對繼子光緒,她又矯枉過正,管束過嚴,教育出一個過於懦弱的孩子。這樣的繼承者實在無法承擔起拯救破壞帝國的重任。家庭教育的失誤,無疑是葉赫那拉這個聰明女人的最大敗筆之一。而這,又是她如此長久地涉足於政治不能自拔的部分原因。

不可否認的是,葉赫那拉深深迷戀權力,這是她難以擺脫的弱點。權力這兩個字具有太大的吸引力,對權力的渴望根植於人性深處,這個東西使得人性中根深蒂固的超越意識得到最充分的實現,這是任何強者都難以抵禦的誘惑。從這點上來說,葉赫那拉的失敗是由於人性的普遍弱點而不是自己的性別因素。

慈禧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有著那個時代普通女人所沒有的叛逆性格,卻跳不出那個時代的侷限。她嫵媚又潑辣,她聰明又愚昧,她大膽又保守,她勤奮又貪圖逸樂。她錯誤地理解了政治,政治也給了她千載罵名。

女人慈禧由著自己的性情,潑潑灑灑風風光光也辛辛苦苦曲曲折折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在生命的最後,她好像有一點後悔。她在病榻上留給人們的最後一句話是:“以後勿使婦人干政。此與本朝家法有違,須嚴加限制。”

她承認自己不成功地涉足了政治。她希望別人不要效仿她,而要做單純的女人。可是,如果她不涉足政治,她怎麼可能把女人做得那樣風光?

她給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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