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晚清的嶺南書壇,人們首先會想到碑學大師康有為。其扛鼎鉅著《廣藝舟雙楫》以及帶有強烈個人藝術風格的碑體行草書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並使得“碑學”這一書學流派在他的振臂高呼之下,迅速形成與“二王”帖學分庭抗禮之勢。其實在他出世之前,嶺南還有一位聲名遠播的帖學名家。他叫吳榮光。吳氏生於1773年,卒於1843年,字伯榮,又字殿垣,號荷屋,晚號石雲山人,廣東南海人。他在詩詞、書法、金石學、收藏等領域造詣頗深。據《南海縣誌》所述:“其駢儷詞章之學得之德清蔡之定,訓詁聲音之學得之儀徵阮元,金石考證之學得之大興翁方綱,真草行隸之學得之諸城劉墉。”就連不可一世的康有為也在《廣藝舟雙楫》中評曰:“吾粵吳荷屋中丞,帖學名家,其書為吾粵冠。”由此可知,吳榮光在藝術上主要得益於京師文化圈中的翹楚人物,且在生前身後皆有較高的聲望和威名。
隨著乾嘉時期金石考據學的興盛,大量的唐以前石刻及鐘鼎彝器進入人們的視野,碑版逐漸成為書家收藏乃至取法的對象。自嘉慶四年(1799)考中進士始,吳氏一生仕宦長達四十餘年,前20年主要任職於京師。這樣一來,京城書畫圈對吳榮光書畫觀念的形成自然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翁方綱和阮元是樸學大家,尤喜訪碑和金石著錄,但書風面貌除篆隸外又近於帖學,尤重“二王”與唐碑。劉墉於帖學可謂無所不習,晚歲歸於東坡。吳氏遊於眾師門下,交往頻繁,其書學觀念亦必然多有承續。在其所著《辛丑銷夏記》中,翁方綱的題跋便有三十多處,師生之誼由此可見一斑。
吳榮光於道光年間曾任湖廣總督。其間,他對剛剛中舉的何紹基頗為欣賞,以自藏書畫供其觀賞,並邀其題跋數十件。這對於剛過而立之年的何氏而言,不但大大開闊了藝術眼界,更由於前輩的肯定和鼓勵而感到信心倍增。何紹基在一則題跋中言道:“唯餘《定武蘭亭》,最先見韓珠船侍御藏本,次見吳荷屋中丞師藏本,置案枕間將十日,至為心醉。”《定武蘭亭》乃吳氏最為推崇的法帖,能將自己心愛之物借閱給弟子,可見對後輩之提攜關愛。而何氏書學思想中的崇帖觀念應該也離不開老師的言傳身教。
吳榮光對金石收藏是不遺餘力的,這致使後世在評論其書時經常稱其為“以碑入帖”。康有為亦云:“然窺其筆法,亦似得自《張黑女碑》。”其實披覽吳氏諸多著述題跋,幾乎無一則評論魏碑之語。即便是對於其師阮元的《南北書派論》等弘揚碑學之作,也不見稱頌附和,所刻《筠清館法帖》則盡取自藏法書墨跡、拓本。在他的心中,“虛和朗潤”才是書法的至高境界。面對《集王聖教序》的偏旁拼湊以及氣脈不暢,他以“有墨字之荃,無墨字之諦”指其弊端。這足以說明,吳榮光的審美始終是站在帖學立場上的,對於北碑似乎更多的是以學者的身份進行考證和賞玩,而沒有當作臨摹的範本。從吳榮光的傳世書作來看,大多數為“二王”一派的帖學風格,這也是當時的時代風氣。他所生活的嘉道年間,雖然以阮元、包世臣為代表的理論家極力倡導碑學之古妙,許多書家也順勢將藝術觸角延伸至碑派一隅,在審美意識上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但具體到技法上,則主要落實到漢碑而非魏碑,在楷、行、草諸體的創作上仍然宗法晉唐,即便是阮、包二位碑學倡導者也不例外。非常有意思的是,包世臣不但在右軍法帖及孫過庭《書譜》上下以巨力,更是自稱“右軍後一人”。這說明在趙之謙之前,真正將北碑風範當作自己終極藝術追求的人實不多見,帖學的崇高地位並未在實際創作中被撼動。關於吳氏的學書師承,汪宗衍在《廣東書畫徵獻錄》中這樣評道:“荷屋書初學率更,參以玉局,搖曳多姿,世稱‘爛蘇’。篤嗜金石書畫,服官湖南,得懷素帖數本,日事臨摹,更奇姿生辣,足以抗衡南北大家。”此外,吳榮光一生都在蒐集各種版本的《蘭亭序》,晚年以其收藏之巨而取齋號“一百三十六蘭亭室”。可以說,“天下第一行書”在他心中的分量已非尋常人所能及也。
吳榮光學識淵博,收藏宏富,作書亦涉獵各體,行草尤精。他的大字行草書筆勢奔放豪邁,毫無侷促之感,用筆鋪鋒而行,沉實古拙,往往在中側鋒的自然轉換中盡顯生辣粗獷之風,姿態於欹側中求穩,而線條的虛實生髮又無形中給作品增添了些許動感。其筆意、性情頗似米南宮所用的“刷字”訣,“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的藝術表現力瞬間躍然紙上。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除了對《蘭亭》的喜愛之外,吳榮光依然具有藝術家感性灑脫的一面。這也是成功書家在積累到一定程度上的必然釋放,是醞釀良久之後的蛻變,正所謂“不期然而然者”。現故宮所藏米芾《紹興米帖》曾為吳氏舊物。除“二王”、蘇軾外,米芾乃至清初的王鐸當亦為吳榮光所效仿,這在其書作中不難看出端倪。漢代揚雄曾雲:“能觀千劍而後能劍,能讀千賦而後能賦。”這說明了眼界的重要性。吳榮光本就鍾情於書藝,諳熟書體源流,若蜂之採蜜,盡得精髓。其飽學之士以及大藏家的身份,決定了他的藝術高度遠非精於一家一法之流所能比擬。
時至今日,吳榮光在書壇上的風光隨著時代審美的變遷早已不再。人們更多地會關注這一時期碑學領域的發展,並針對這一新的藝術變革進行一系列的研究與討論。吳榮光作為篤嗜“舊學”的書家,其地位變得邊緣化。究其原因,無非是兩個方面:其一,未能順應碑學大勢,隨之而變;其二,藝術獨創性並不鮮明。平心而論,其以碑求其變,另闢蹊徑的開拓精神固然可嘉;但若無立場地一味跟風,最終也難立其本。通過對吳榮光的關注,可以發現晚清的帖學並不式微,且可以發現“帖派”書家群主要由高級官員構成。如果不再單一地以碑學立場來觀照晚清書法,我們或許會有更多的發現與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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