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中年:一地雞毛里奮力生活

女人中年:一地雞毛裡奮力生活

▵Bonnie

她們擔憂,舒適區裡隱藏著深淵。

文 ✎ 蔣平

嘈雜的音樂聲裡,微醺的Bonnie認真問發小,“我想辭職,換一種活法,靠譜嗎?”

“不靠譜。”

“為什麼?”

“因為我們都老了。”

音樂聲繼續狂躁,年輕人在旁邊喝酒、嬉笑。Bonnie被噎住了,她沒再接話,繼續喝眼前的特調雞尾酒。

這是老外灘的一家酒吧,在Bonnie眼裡,老外灘是寧波最迷人的地方。15年前,她大學畢業從北方來到這座沿海城市工作生活,一無所有但眼前盡是生機勃勃。2017年,她37歲,在事業單位工作,穩定但激情不再。

發小像無奈,又像自言自語,“人到中年,別說換一種活法,就算是換一套房子、換一輛車,也是不容易的。”

200多公里外,知名媒體人易小荷卻活出了相反的狀態。2016年,她斷然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北京,到上海從零開始。她住在老上海的法租界那一帶,老房子,有庭院,有朋友,有忙碌的事。在此之前,她也“不容易”,在中度抑鬱中煎熬了近一年。

“生活大多雞毛”

易小荷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灰暗期”,發生在兩年前。

她曾是中國最出色的體育記者之一,被譽為“CBA第一女記者”、“體育界最有才情的女記者”,創下籃球圈記者的最高身價,並著有《親歷NBA》、《NBA七宗罪》等書。按照童話的寫法,她收穫了成功、名利,生活應從此順遂無憂。然而,她被一種無形的困頓擊敗了。

那是她事業轉型的空當期,媒體人的輝煌一頁被她翻過去,新的方向尚未釐清,她陷入巨大的惶恐。生活也來“火上澆油”,一次痛苦的分手、家中變故,種種危機湧來,彼此交織。

朋友打電話邀請參加活動,她謊稱在出差。其實她只是呆坐家中,好像雕塑“沉思者”的樣子。她酷愛看書,但那段時間幾乎荒廢;叫外賣,食不知味;無法專注地做任何事。最嚴重時,她超過一個月沒出門,不想見人,甚至不想見到外面的太陽。她有一條狗需要有人遛,她就把門打開,讓狗自行去家門口的草坪,到了時間再放它回來。

38歲的安昕也經歷過幾個月的重度焦慮。她原是一家上市跨國醫療公司高管,年薪百萬級,工作需要,她暫時離開先生和女兒,從北方轉戰南方。她一度不知該如何衡量自己的得失,什麼才是值得的。

那段時間,她晚上睡不著,嚴重時自己跟自己說話,手在空中抓來抓去。“覺得自己的精神都有點不太正常了。”她告訴《博客天下》。最終,她決定給自己的人生按一下暫停鍵,辭職,回家。

Bonnie的無力感更綿軟。一切的崩塌,是從幾年前她親眼看到丈夫給另一個女人發了一段長長的情話那一刻。經歷拉鋸和互相傷害,他們離婚了。電視劇《我的前半生》熱播時,朋友不約而同在她面前屏蔽了這部劇的一切關鍵詞。她自己倒不介意,看了劇,心想,除了沒有豪宅、8萬塊一雙的定製鞋,以及峰迴路轉處的賀涵和看似柳暗花明的美好未來,那個羅子君就是自己了吧。“世人大多百姓,生活大多雞毛。結束了九年的婚姻,小三隻是導火索而已。”她對《博客天下》說。

她獨自帶著10歲的兒子生活,父親患腦血栓後身體大不如前,母親半年在老家照顧父親,半年來幫她帶兒子。前夫每週看兒子一次,兩個人都不想直面對方,卻要在兒子面前努力表現得心平氣和,這個姿態讓她尷尬。只有穩定的工作和偶爾的嘉獎,可以帶來些許安慰,但帶不來真正的快樂,因為那從來不是她內心真正想做的事。

最頭疼的還是兒子,調皮,成績不理想。暑假前,她託朋友找到全市最好的課外培訓班,跟老師說好話,希望把孩子送去。入班需要考試,路上她還在耐心地叮囑兒子,“寫作文時不用緊張,把想法說清楚就行。”兩天後,成績出來,兒子沒考上。當晚,她發了一條朋友圈:心真是一點都提不起勁。

人活著到底什麼意思

在南方工作那一年,壓力不斷,安昕還是提前超額完成業績指標。這個結果她不意外,但有些厭倦了。逐年攀升的指標和生活一樣,只是數字的改變,而所做之事已經沒有太多的新意。閃轉騰挪,保住自己的位置,然後呢?

生活停滯不前。上升通道已經非常狹窄,儘管物質基礎已經穩定,日子卻寡淡。她和丈夫在一座城市時就已經分居,沒有吵架,她只是受不了他打呼嚕,以及他總熬夜聽音樂看視頻的聒噪。她有時懷疑自己是不再愛丈夫,還是不再愛越來越激不起波瀾的生活。

她開始焦灼。怕陷入庸常,怕人生走入某種舒適區後一切被凝固,甚至下沉。這是心中尚有追求的精英女性們最無法忍受的人生狀態,她們擔憂,舒適區裡隱藏著深淵。

辭職回北方的導火索是公司內部的派系鬥爭,更深層的原因是安昕知道必須做出改變。她心裡燒起一團火,想創業,期盼擁有屬於自己的事業,和某種對生活的主動權。

對易小荷來說,有一個更可怕的深淵。

女人中年:一地雞毛裡奮力生活

▵易小荷

易小荷並不是無路可走。在那段職業轉型的空當期,每一個伸向她的邀請都能給她帶來不錯的職位和物質回報,但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沒有興趣,有點陷入了人的終極思考,生和死、個人和宇宙。”易小荷對《博客天下》說。

說不清從哪天起,傳統媒體式微,技術革命讓周遭一切都沸騰起來,身邊優秀的同行紛紛創業轉型,易小荷突然有點找不到北,世界變了,而自己卻沒有找到途徑為這個世界做點有意義的事。對標身邊優秀的老師和朋友,她反省自己“好像沒做什麼東西”。

這是一種來自精神深處的焦慮。“說出來可能有點矯情,我不知道我會留下什麼樣的足跡。我覺得我對這個世界沒意義,可能除了爸媽,我也對我家的貓狗有意義,它們離不開我。”易小荷說。悲觀時她盤算,人生過了一小半,也許還有20年時間可以精力充沛地做一些事,可是做什麼呢?那段時間,她不停問自己,難道你的一輩子就這樣了?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沒小——這一點在有些人看來不也是一種焦慮嗎?”那些日子,易小荷有時睡著了,忽然倒吸一口涼氣,又從夢中驚醒。“人活著到底什麼意思。100年以後,你已經不在了,誰會記得你?”

“難道你一輩子就這樣了?”類似這樣的問話,Bonnie也想過。大學時,她是風情萬種的才女,寫信給喜歡的電臺主持人,信常被對方在午夜念出來。她旅遊、閱讀,在給朋友的信封和明信片上,無師自通地畫各種插畫,在數碼相機還不流行的時代,用膠捲相機拍了大量照片。如果不是前夫堅持,性格飛揚的她不會成為體制內的一員。

妥協的初期,她還是感受到了幸福,工作穩定,收入不低,富庶的沿海城市像一塊磁石,把她的心吸得緊緊的。起初家也經營得很好,買房,結婚,買車,孩子到來,再買房……她心滿意足,儘管遺忘了某一部分自己,但現世安穩。縫隙是悄悄滋長的。她浪漫,他木訥,她整潔,他邋遢,她隨性,他死板……他們都在讓步,但各自的好還是被瑣碎磨得慢慢褪色。

發現小三的存在之後,她後悔了,怨恨他,更後悔年輕時沒有選一條自己心愛的路。這個當年在火車上站一天一夜也要去看望她的男人,把愛給了一個小她8歲的女孩。

但一切都回不了頭了。

又是一座獨立的島嶼

兩個朋友拉了易小荷一把。一個喜歡易小荷的文筆,建議她,寫詩吧。易小荷寫了,她是個高產的詩人,有時一天會寫上幾首,她從不發表它們,只是慢慢享受自己和詩對話的感覺。

另一個朋友是慕容雪村,到北京時找到易小荷。當時,易小荷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但她很尊敬這位作家,強撐著見面。

兩人聊天時提到,要不一起做個公眾號吧。儘管狀態低沉,易小荷還是答應試試。三個月後,“七個作家”啟動。他們找來知名作家,打造了一個頗有影響力的文學平臺。做起事情後,易小荷慢慢有了方向感,不再追問自己。她慢慢從深淵裡拔出來。

她下定決心離開北京,必須到一個新的城市裡給自己空間,給自己一些刺激,試一下自己到底能不能重新爬起來。

這算不上是自己的創業,易小荷仍然為它傾注了不少心血。因為種種原因,易小荷的公眾號被封號,她很難過,也有些洩氣,寫了一篇文章《我的失敗人生》。

那段時間,易小荷重溫了兩次《麻雀之歌》,一部非常小眾的伊朗電影,影片講了鴕鳥養殖廠的工人卡林一家的故事,卡林生活的細枝末節讓她想到卑微的掙扎,很小的意外都足以擾亂生活,“我們無數次在生活中受到挫敗,就像電影中金魚撒落在地上,男孩們歇斯底里地大哭”。

安昕為走出困頓交了一筆學費。

短暫休息後,她開始創業,但兩度都失敗了。丈夫負責的工程恰又出現資金問題,家裡經濟壓力增大,為保證女兒能享有的一切不受影響,她重回企業。

易小荷做公眾號失敗後,一位朋友對她說,“不要怕,我們再做一個號。”這個人後來成為新公號的投資人。

新的公眾號叫“騷客文藝”,它誕生了三個月,已經有餘華、洪峰、阿丁、阿乙、董嘯、李西閩、王小山、蔣方舟、周雲鵬、楊樹鵬等名字為其坐陣。公司成立後,易小荷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其中。當餘華給“騷客文藝”寫第一篇原創文章時,創業團隊的幾個人說,餘華老師作為中國最優秀的作家之一,第一次給微信公眾平臺提供原創內容,是值得記住的。

那個曾經把易小荷打倒的癥結終於解開了。面對碎片化的互聯網閱讀,面對惟“10萬+”至上的功利,面對大量的雞湯和粗製濫造,“騷客文藝”的團隊只想做一件事,提供美的平臺和文字。

易小荷一邊做“騷客文藝”一邊試著問自己,大家所做的這件事,在互聯網閱讀史上興許還是能留下點什麼東西的。她打了個比方,我們經常看到螞蟻在費力地搬東西,也許它每次抬腳的時候,也不知道有什麼意義,但是它們就這樣一直努力地搬,終歸還是搬了東西。“騷客文藝也一樣,哪怕有很小一部分人發現,原來互聯網閱讀是有這樣美好的東西的,那就夠了。如果這些文章能對一個人哪怕有過一瞬間的感動、影響,那也許就夠了。現在我真的會這麼想。”

易小荷和同事現在每天上午上班打卡,晚上八九點才回家。她無時無刻不在刷手機,看數據,談工作合作。她一直記得作家阿乙對她說的話:人的一生,每天跳廣場舞,這一輩子也就那麼過了,如果每天寫東西,寫下來,這輩子也這麼過了,看你自己怎麼選。易小荷想,她要把“騷客文藝”做成互聯網上的“百年老店”。

不久前,易小荷和朋友出去玩,一個朋友說,好久沒看到你笑得這麼開心了,不像之前呆呆愣愣的。易小荷自己更知道,開始做這件事後,生命變得更加開闊,有時在辦公室聽到同事叫她荷總,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又可以是一座獨立的島嶼了。

儘管每個人都會遇到前所未有的問題,但交足學費之後,能在另一片海水游泳的女人會找到全新的體驗。

三個月前的一天,安昕照鏡子突然發現,原本體重恆定97斤上下的她,不僅體重飆升至108斤,手臂上的肉看起來也更“頑固”了,她發現自己穿衣服沒有以前好看,年齡感即現。她決定重返職場,恢復原來那個短髮利落的自己。機會也來了,還是原來的企業,但這一次需要她到北京,再次離家、離開女兒,安昕心裡多了很多無奈,但她沒有更好的選擇。新的平臺有挑戰,也更有誘惑力,她已被納入公司的“合夥人計劃”,更像另一種形式的創業。

8月10日,她到北京報到。出門時,她抱著女兒哭了好久。那天在高鐵站檢票處,她剛好看到一個父親用揹帶繩緊緊拉著女兒,她拍了一張照片,發了條朋友圈,“寶貝,媽媽放手也是愛,為了給你做榜樣,也為給你更好的生活”。

Bonnie依然留在那座不緊不慢的城市,一座浸透了她人生黃金時代的快樂與痛苦的城市。她和兒子一起學游泳,慢慢可以獨自遊100米、200米、1500米,她最近可以潛到泳池底部,聽到周圍的聲音變得渾濁模糊直到幾乎消失。

她發現生活還是有一些有趣的事,侍弄多肉植物,養一隻喵星人,把自己的旅行見聞做成雜誌冊,親手給兒子烤一盤香噴噴的曲奇餅乾或者一塊千層玫瑰蛋糕。她還想研究攝影,陪著兒子去環遊世界,還想好好研究一下咖啡和雞尾酒,這麼一想,生活幾乎就要忙碌起來。

Bonnie不久前翻出一個少女時代的日記本,18歲那年她用這個本子摘抄名言、歌詞,記些零散的日記。在本子扉頁處,有一句不知道她當年從哪裡看來的話——“過你心愛的人生”。這句話,她過去從來沒有懂過,人到中年時,她開始懂了。

(應受方對象要求,安昕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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