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姐妹情深楊季康

1997年初春,一家臨街書店,我與《楊絳散文》不期而遇,平實真摯。

至此,一年又一年,《洗澡》、《我們仨》、《我們的錢瑗》、《聽楊絳談往事》、《雜憶與雜寫》和《洗澡之後》陸續成為案頭,不時翻閱。楊絳先生與其姐妹們的音容笑貌,總在腦中迴盪,有時想來會心一笑,風清雲淡。

追憶:姐妹情深楊季康

楊絳原名楊季康,是家中的第四個女孩,家裡人稱她“阿季”。抗戰時期,阿季寫了一部劇本《稱心如意》,被導演看中,要排演,出廣告。可是阿季怕出醜,不敢用真名,想起平時姐妹們嘴懶,總把“季康”二字說成“絳”,就叫“楊絳”吧。於是,“楊絳”這個名字用到了今天。

阿季上面是壽康、同康、閏康三個姐姐,下面兩弟兩妹——大弟、小弟、阿七和阿必。阿季姐妹身材高低呈元寶形:大姐和八妹長得高,其次是三姐和七妹,阿季居中最矮。爸爸為阿季辯護,笑說:“貓以矮腳者為良。”

阿季曾私下裡問過爸爸:“家裡那麼多孩子,媽媽最喜歡誰?”爸爸想了又想,最後很認真地回答:“個個都喜歡。”

爸爸媽媽是一輩子的模範夫妻。後來,姐妹們在一起聊天:三個結了婚的(三姐、阿季和阿七)個個都算得賢妻,但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親對父親那麼和順,那麼體貼周到。

追憶:姐妹情深楊季康

大姐壽康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當時,父親正在日本留學,知道妻子就要臨產,趕緊請假回國。母親深為父親的深情厚意感動,一輩子引為驕傲。

大姐在上海啟明女中就讀,畢業時中文和法文均是第一名,法國公使送她一隻浪琴小金手錶,能松能緊的錶鏈。這在當時可是稀罕物,阿季很羨慕。

1920年春季,已留校任教的大姐帶著三姐和阿季去啟明上學。這是阿季第一次離開媽媽,好在有大姐和三姐朝夕相伴。媽媽不在,長姐為母,大姐大阿季十二歲,管著阿季的衣食住行。

啟明在當時很有名,許多達官貴人把子女送此就讀。大姐有先見之明,早早告訴阿季:“如果有人問爸爸是做什麼的,就說做事情的。”後來果真有人問起,阿季照大姐教的說了,沒有人再拋根問底。

在啟明,早飯是又稠又燙的白米粥,大姐要求阿季吃兩碗。後來,大姐買來煉乳為阿季加營養,攪入粥中。即使聞著噁心,阿季也是乖乖吃下,每次吃完總是最後一個。

那時沒有鬆緊帶,大姐總嫌阿季的褲帶束得不合適,弄得褲子總是歪的,每天總要為阿季重束褲子,同時還把衣袖拉得一樣長。

大姐愛讀書。在啟明時,她的臺板就在阿季旁邊,裡面滿滿的都是整整齊齊的書。大姐曾經翻譯過法國小說《死亡的意義》,受到好評,多次印刷。

阿季有心事會說給大姐聽。在清華借讀時,阿季與錢鍾書戀愛,並且告訴了大姐她對錢鍾書的感情,是大姐轉告給爸爸媽媽的。

後來,阿季去英國留學,每次收到家書總是很開心。爸爸親筆寫信,媽媽附上幾句,阿七、阿必兩個妹妹合寫一張紙。而大姐在家時,信寫得最長,內容最豐富。媽媽過世,也是大姐寫信告之的。

有時,大姐很強勢。抗戰時期,在上海來德坊,爸爸的家由大姐主持家務。大姐脾氣不好,有時能盯住你嘮叨個沒完,逼得人發狂。三姐、阿季還有兩個妹妹都怕大姐。阿季為了爸爸,一切忍受,練成好脾氣。

大姐虔信天主教,在爸爸生前就鬧著當修女,揹著爸爸受了洗禮,爸爸去世後,大姐姐做修女了。她做修女時,就在震旦女校管圖書館,後來隨教會出國。但她畢竟太自大了,受不了一點委屈,以後又還俗了。回國後,一直和三姐、阿必同住上海,和已到北京的阿季通信很勤。

追憶:姐妹情深楊季康

阿季最喜歡二姐,在三個姐姐中,唯有她能哄得阿季不哭。

同時,二姐也是姐妹中最聰明的。二姐比大姐小四歲,媽媽教大姐方塊字,二姐坐在媽媽懷裡,大姐識的字她全認得。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家得知,急得怪媽媽胡鬧,把孩子都教笨了。媽媽說:“沒教她,她自己認識的。”

大姐教圓圓(阿季的女兒)認字,對阿季說:“她只看一眼就認識了,不用溫習,全記得。”爸爸看了圓圓識字,想是記起了他最寶貴的二姐。爸爸對阿季說:“過目不忘是有的。”

二姐同康因病死於上海,還不到十五歲,這是爸爸媽媽的一大傷心事。

在啟明,教格致課的姆姆總把阿季叫作“同康”。(在家時,孩子們從不敢提這個名字,都知道爸爸媽媽要傷心的。)原來,二姐是這位姆姆最寵愛的學生。從此,阿季似被仙人指路,從小魔鬼變成了小天使,成為最乖的好學生。

阿季還清楚地記得——

一天夜晚,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突然媽媽說:“聽見二姐在喊媽媽。“說罷,眼淚漣漣。爸爸和大姐豎著耳朵,幫媽媽聽,其他的孩子全都噤聲。後來還是爸爸想出一個辦法,叉開媽媽的思路。

失去二姐,是爸爸媽媽心中永遠的痛。

追憶:姐妹情深楊季康

三姐閏康好幽默。1919年,全家離開北京南歸,先坐火車,後坐船。晚上,全家在座位空處搭上木板,合成大床,一起睡。睡慣小床的三姐看著大床直犯愁:“床這麼大,我的腳往哪兒垂呀?”爸爸笑她:“好講究,睡覺就睡覺,垂什麼腿呀!”

三姐垂腿的故事都成了家裡的“典故”,想起來笑一笑。

在啟明,三姐大阿季五歲上中班,阿季上小班。阿季天天都要和三姐比洗臉毛巾,看誰的白。因為有一次三姐說阿季的毛巾黑了,阿季當然不服氣。不過,阿季也模仿三姐,把手指連手指甲在打了肥皂的毛巾上來回擦,把指甲也洗乾淨。

三姐心細如髮,並且善解人意。

婚禮舉行前,鍾書很抱歉地向爸爸說明:“季康過去得磕一個頭。“爸爸虎著臉,不高興。在他看來,跪叩為前清廢禮,中華民國沒這個禮。三姐牽牽阿季的衣角,阿季便不做聲。三姐悄悄對阿季說:“我嫁到何家不知磕了多少頭,怕爸爸生氣,沒敢說。”

三姐有一個女兒叫妹妹,圓圓(阿季的女兒,大名叫錢瑗)稱為“妹妹姐姐“。妹妹姐姐和圓圓是外公最疼愛的一對寶貝。妹妹姐姐長著美麗的大眼睛,天真活潑,討人喜歡,性格有點像男孩,豪爽大方。

外公常笑說:“別看妹妹一雙大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圓圓頭一雙小眼睛,什麼也逃不過她。”

一次,圓圓同姨家的孩子合拍了一張照片,五個小孩都很可愛,阿季寄給遠方的丈夫。鍾書看到後,樂不可言,提筆在照片後面寫道:五個老小,我個頂好。

有人問:“三姐和七妹不生氣嗎?“阿季笑著回答:”一點不生氣,三姐和七妹也認為阿圓頂好!“

圓圓小時才五六歲的時候,三姐就對阿季說:“你們一家呀,圓圓頭最大,鍾書最小。”姐妹們都認為三姐說得對。

阿季說——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

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兒,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於是,阿季又變為最大的。

抗戰時避居上海,錢鍾書想寫《圍城》,阿季為了省儉,兼做灶下婢——劈木柴、做煤餅、洗衣、做飯。又是三姐看到阿季如此勞悴,為她找了個女孩阿菊,幫著做家務。

追憶:姐妹情深楊季康

七妹阿七特別善良忠厚,是媽媽親自帶大的小女兒,當初滿以為她就是老小了。在她六歲時,有了八妹阿必。可是阿七對阿必一點不妒忌,分外親熱。

阿季上初中,每週末回家,阿七和阿必因與姐姐五天不見,不知要怎麼親熱才好。她們有許多新鮮事要告訴,許多新鮮本領要賣弄。阿季不大看電影,她們帶著阿季看,介紹某某明星如何,什麼片子好看。

暑假大家在後園乘涼,儘管天還沒黑, 阿季如要回房取些什麼東西,單獨一人不敢去,總求阿七或阿必陪著。阿季發現了爸爸和姑母說切口的秘訣,就教會阿七阿必,三人一起練習。三人中間的年齡差距已漸漸拉平。

當然,阿七有時也會帶著阿必一起淘氣。

阿季在清華髮稿得了五元稿費,四元錢買了毛線,為媽媽織了大圍巾,剩下的一元錢買了一盒咖啡糖,寄給媽媽,但媽媽未回信。阿季後來才知道,兩個妹妹私自就把大圍巾給拆了,織成她們喜歡的物品。無錫的三姨來看媽媽,媽媽叫阿七把咖啡糖拿出來招待客人,可一塊都沒有了,早被吃光了,於是兩個妹妹挨媽媽罵了。

1945年日軍瀕臨戰敗,阿季在上海無米可炊,虧得七妹從無錫運來一袋麵粉,阿季學著發麵蒸饅頭,全家改吃麵食度日。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七妹一家從北京調往天津。七妹將沙發留給阿季,還送給姐姐紅木幾和兩隻紅木凳,至今還在三里河的家中。

阿季疼愛七妹。七妹每來家中小住,阿季必是熱情款待,關懷備至。保姆周奶奶都說,太太疼孫太太比疼女兒還疼。

周奶奶哪裡知道七妹受的創傷最大:七妹夫在文革中受迫害自殺,一個兒子跳樓自殺,她常在夢中驚叫而醒。阿季當然極愛憐她。七妹於1982年病逝,阿季心裡非常難過。

物仍在,人已非。睹物思人,不勝感慨。

追憶:姐妹情深楊季康

最小的八妹阿必是全家的寶貝。一出生,媽媽就說:“活是個阿同。”上小學時演戲化裝,頭髮向後掠,阿必面貌宛如二姐,媽媽抬頭一見,淚如雨下。

姐妹們對阿必倍加愛憐,也帶著對爸爸媽媽的同情。

阿季最愛聽爸爸講他的小弟弟,爸爸的小弟弟是阿季的三叔叔,他比爸爸小十一歲。阿季總覺得爸爸愛三叔,正像她愛小妹妹阿必,她也比阿必大十一歲。

逃難避居上海,生活不免艱苦。可是有爸爸在,彷彿自己還是包在竹籜裡的筍,嵌在松球裡的松子。阿必仍是承歡膝下的小女兒。五個姐妹經常在爸爸身邊相聚,阿必總是個逗趣的人,給大家加添精神與活力。

阿季回憶——

有時我們姐妹回家,向父親訴苦:“爸爸,肚子餓。”因為雖然塞滿了仍覺得空虛。父親就帶了我們到鄰近的錦江飯店去吃點心。其實我們可以請父親吃,不用父親再“放焰口”。不過他帶了我們出去,自己心上高興,我們心理上也能飽上好多天。

抗戰時期,爸爸看到嫁出的女兒辛苦勞累,心疼地讚歎“真勇”,接下就說阿必“真大小姐”。阿必心虛又淘氣地嬉著嘴笑,承認自己無能。她說:“若叫我縫衣,準把手指皮也縫上。” 家事她是不能幹的,也從未操勞過。

雖說阿必最小,可是她好像比誰都老成,也有主意。若姐妹們有什麼問題,總是請教阿必。

爸爸也深知阿必看似隨和,卻很剛硬,要馴得她柔順,不容易,叮囑阿季:“至於結婚——如果沒有好的,寧可不嫁。”阿必是太曉事,欠盲目,因此一直獨身。

阿必翻譯《名利場》,出版社評給她最高的稿酬。

許淵衝先生在《追憶逝水年華》寫道——

看看中國的外文界,翻譯界,真正名符其實的名家,寥若晨星。在我看來,英譯中要達到楊必《名利場》的水平,法譯中要達到傅雷譯作的水平,才可以算是翻譯文學,譯者才可以算是名家,因為他們的譯作可以和創作並列於文學之林而毫無遜色。

文革時,阿必是在睡夢中去世的。大姐在信中說:“她臉上非常非常平靜。”

1997年3月,圓圓走了。阿季費盡心力、想方設法一點點告訴病中的丈夫,而又避免過分刺激。好在,鍾書點頭,似頗以為慰:“必阿姨接了圓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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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回首,阿季能夠記住的,只是那麼一個個片段,正是這些片段,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人生故事。只有記憶中沉澱下來的純真的感動以及和物質無關的愛和情感,它們才是人生真正的財富,會一直陪伴你,給你力量和光明。

俱往矣。

早在阿必去世時,阿七就預言:“我們姐妹是從小至為大。”阿七真在阿必之後走的,接下是三姐、大姐。

如今,只剩阿季一人走在人生邊上,恍然如夢。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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