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日益走向開闊與渾厚——評遲子建《候鳥的勇敢》及對「大中篇」的思考

今天與您分享著名文學評論家王春林所寫的關於遲子建中篇小說《候鳥的勇敢》的評論文章。

《候鳥的勇敢》,原發《收穫》2018年第2期,《小說月報》2018年中長篇專號四選載。

日益走向開闊與渾厚

——評遲子建《候鳥的勇敢》及對“大中篇”的思考

文│王春林

最早知道遲子建完成了一部長達八九萬字的中篇小說,是在2017年《收穫》雜誌創刊六十週年的紀念活動上。當時,只知道遲子建把她的這部中篇小說交給了《收穫》,但並不知道小說的標題是什麼,也不知道究竟會在什麼時候發表。一直到看到《收穫》2018年第2期目錄的時候,才知道這一部被作家命名為《候鳥的勇敢》的中篇小說,最終發表在這一期上。關於這部中篇小說的體量,遲子建自己在後記《漸行漸近的夕陽》中,曾經有過專門的談論:“從1986年我在《人民文學》發表首部中篇《北極村童話》,到2018年《收穫》雜誌刊登這部《候鳥的勇敢》,三十多年中,我發表了五十多部中篇,它們的體量多是三五萬字,但這部中篇有八九萬字,成為我中篇裡篇幅最長的。完稿後我改了兩稿,試圖壓縮它,沒有成功,我這樣說不是說它完美,而是說它的故事和氣韻,該是這樣的長度吧。”①這裡,遲子建所指明的,其實是她所面臨的“文體尷尬”這樣一種文本事實。

作為一位中篇小說高手,作家三十多年來超過五十部的中篇小說裡,絕大多數的字數篇幅都在三五萬字左右。遲子建的這種情形,再加上中國文學界一種約定俗成的小說文體劃分規範,我們所不難明確的一點就是,在一般意義上,所謂的中篇小說這一文體篇幅字數的理想界限,就應該是如同遲子建所強調的三五萬字之間。少不能少於三萬字,多不能超過五萬字。倘若從中篇小說而延伸開去,那麼,按照茅盾文學獎的規定,只有那些篇幅字數達到十三萬字以上的小說作品才可以被看作是長篇小說,才有申報茅盾文學獎的資格。然後,是短篇小說。在一般的意義上,一篇理想的短篇小說的篇幅字數應該在五千字到一萬五千字之間。由以上分析可見,在一種約定俗成的意義層面上,長篇小說的字數最少應該在十三萬字以上,其上限則可以無限膨脹,乃至於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可以有如同張煒《你在高原》這樣篇幅字數長達四百五十萬字的巨型長篇小說出現。同樣是在約定俗成的層面上,理想的中篇小說的篇幅字數應該是三五萬字,理想的短篇小說的字數則應該在五千字到一萬五千字之間。倘若承認以上小說文體區分界定的合理性,那麼,相應的問題也就自然生成了。這就是,那些篇幅字數介乎於五萬字以上十三萬字以下的小說作品,以及那些篇幅字數介乎於一萬五千字以上三萬字以下的小說作品,究竟該作何理解?它們又該被劃分界定為什麼樣的一種小說文體呢?一方面,從嚴格的篇幅字數的角度來說,前者當然可以被硬性地看作中篇小說,而後者同樣也可以被看作短篇小說,但這樣一種事關中篇小說或者短篇小說的理解方式,卻又很明顯地與約定俗成層面上的習慣性理解相背離。遲子建之所以在完成《候鳥的勇敢》這樣一部篇幅字數長達八九萬字的中篇小說之後,內心裡會有某種惴惴不安之感生出,並且也曾經竭盡所能地試圖有所壓縮而不得,並要在後記中專門加以說明,正與我們慣常意義上的理解方式緊密相關。事實上,近些年來,類似於《候鳥的勇敢》這樣一種多少帶有一點“文體尷尬”意味的小說作品,並不只是遲子建一例。約略地想一想,包括曾經獲得過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的格非的《隱身衣》、呂新的《白楊木的春天》,以及影響頗大的路內的《慈悲》、楊爭光的《驢隊來到奉先畤》這樣的作品,其實也都不同程度地面臨著“文體尷尬”的問題。由此可見,所謂的“文體尷尬”,就不再只是遲子建的個案問題,而很顯然已經演變為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理解看待類似於《候鳥的勇敢》這樣一種“大部頭”中篇小說的問題。

由這樣一個話題的提出,我便進一步聯想到了自己在過去的一篇文章中曾經提出過的“小長篇”概念:“當既有的理論無法有效地闡釋創作現象的時候,自然也就意味著,最起碼在長篇小說這一文體層面上,理論與寫作實踐之間已經出現了無法被忽略的脫節現象。具而言之,這裡的所謂新現象,就是指一批可以被稱之為‘小長篇’的小說作品的浮出水面。這批作品之所以被叫做‘小長篇’,首要的原因是它們篇幅上的某種尷尬程度。茅盾文學獎明確規定,只有那些字數達到13萬字以上的作品方才有資格申報該獎項。這就意味著,13萬字成為了長篇小說的字數底線。問題在於,雖然茅獎關於作品字數有著明確的規定,但看一看那些實際上的獲獎作品,除極個別作品比如古華的《芙蓉鎮》之外,其字數都在20萬字以上。這樣一種事實就告訴我們,正如莫言所強調的那樣,在文學界一種約定俗成的觀念中,一部真正意義上名副其實的長篇小說,其字數怎麼也應該在20萬字以上。問題在於,最近一些年來,實際上已經出現了一些篇幅字數看起來都比較尷尬的小說。這些作品的字數大約都在10—13萬字之間上下浮動,其中的大多數,字數都不會達到13萬字。如果13萬字以上才可以被界定為長篇小說,那麼,這些不足13萬字的作品的文體歸屬自然也就成為需要解決的問題。繼續把這些作品歸之於中篇小說,肯定缺乏足夠的說服力。一方面,體量明顯小於約定俗成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另一方面,卻又大大超過了中篇小說的體量要求。如此一種篇幅字數均比較尷尬的小說作品,就只能夠被稱之為‘小長篇’了。”②

本來,究竟何為長篇小說,何為中篇小說,作品的篇幅字數只應該是一種彈性的參考性數據。你很難斷言,十三萬字以上的就是長篇小說,十二萬字的就不是長篇小說。但在中國文壇,因為有茅盾文學獎的存在,因為茅盾文學獎明確規定十三萬字以上的作品才有資格申報該獎,自然也就牽扯出了小說文體究竟該如何界定的問題。短篇小說姑且不說,單隻說由遲子建《候鳥的勇敢》牽引出的中篇小說。假如我們承認遲子建所強調的三五萬字應該被看作是理想的中篇小說,那麼,毫無疑問地,如同《候鳥的勇敢》這樣篇幅字數長達八九萬字的小說作品,就或者被理解為“小長篇”,或者被視作“大中篇”。由於我曾經對當下時代的長篇小說進行長期追蹤研究的緣故,所以一度傾向於把此類篇幅字數尷尬的小說作品界定為“小長篇”。但是,如果顧及中國現行的文學體制,尤其是顧及到魯迅文學獎裡中篇小說這一獎項的設定,從評獎的角度來說,這些篇幅字數不足十三萬字的作品,肯定會被納入到中篇小說的獎項中予以評價,所以,再三思慮推敲的一種結果,恐怕還是應該把類似於《候鳥的勇敢》這樣的作品界定為“大中篇”更具合理性一些。

關鍵的問題在於,究竟何為中篇小說?我們發現,從理論層面上對這一問題進行思考者,其實寥寥無幾。細細尋覓一番,筆者只是在美國文學理論家艾布拉姆斯那裡找到了一點相關的理論資源。在他那部享有盛名的《歐美文學術語詞典》中,艾布拉姆斯認為:“然而,許多傑出的短篇小說卻從多方面偏離這一範式。必須指出,‘短篇小說’這一名稱涵容大量不同的散文虛構作品:從小說(一則稍加闡述的,大約500字左右的軼事)到梅爾維爾的《比利·巴德》、亨利·詹姆斯的《螺絲在擰緊》、康拉德的《黑暗的中心》和托馬斯·曼的《魔術師馬里奧》等等篇幅較長而且複雜的故事。這些故事的篇幅。介於緊湊的短篇小說和卷幅浩繁的小說之間。因此有時也稱為中篇小說。自從1795年歌德將‘中篇小說’這一術語引進德國文學以來,許多德國作家,如海恩裡希·馮·克萊斯特等人,都採用這一文學體裁進行創作。這一文學體裁也是德國文學理論家大量評論的主題。”③需要特別注意的一點是,艾氏雖然曾經談及了中篇小說這一文體,但卻並沒有專門為這一文體設立條目,而是把這種談論放到了短篇小說這一條目之中。在談及中篇小說之前,艾氏對短篇小說的特質進行了深入的探討:“短篇小說在形式上的嚴謹必然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佈局安排上的簡潔。他沒有足夠的篇幅來從容地分析人物和持續地發展某個人物的個性。他也不能象小說家那樣,詳盡地描繪某一社會環境。他往往在臨近高潮處開始他的故事,儘量減少對‘情境’作事先的交代或介紹其細節,不使情節複雜化,而讓故事結束得乾淨利落(有時只需幾句話便可了結整個故事。對主要事件的選擇,是為了儘量揭示主人公的生活和性格的整體,細節是用來儘可能傳遞故事的意旨。敘事手法上的這種從簡,常常使得一篇優秀的短篇小說的藝術性要比一篇結構同樣嚴謹的小說的藝術性更明顯些。”④從艾氏的談論中,我們即不難判斷出,他所專門提及的“小說”並非我們一般所理解的包括了所有長中短各種小說文體在內的作為一種大的文學文體的小說,而專指篇幅浩大卷軼浩繁故事情節曲折跌宕的長篇小說而言。這樣一來,在短篇小說這一條目下,艾氏實際上同時談及了長中短這三種小說文體。

參照艾布拉姆斯的相關見解,筆者嘗試著給出類似於遲子建《候鳥的勇敢》這樣的“大中篇”一種文體特點描述。其一,作品的故事情節雖然比不上約定俗成意義上的長篇小說那樣曲折繁複,但卻肯定要較之於通常三五萬字的中篇小說複雜許多。甚至,如同遲子建的《候鳥的勇敢》中,乾脆就是由數條故事線索結構而成的。倘若說張黑臉與德秀師父的情感故事為一條線索,那麼,周鐵牙與老葛們的故事就是第二條線索。與此同時,上述幾位人物之外瓦城人的總體市井故事也可以被看作第三條線索。其二,不僅人物形象的數量設置較之於中篇小說有所增加,而且在故事情節的講述過程中,作家也可以騰出手來去對自然環境或者故事情境作相對詳細的展示與描述。遲子建之所以可以在小說中騰出手來對那些候鳥以及瓦城一帶的生態環境展開足稱精彩的描寫,正與“大中篇”這樣一種相對闊大的篇幅字數存在著緊密的內在關聯。其三,一種帶有形而上思考色彩的命運感的捕捉與傳達。在關於長篇小說的一些評論文字中,我曾經一再強調命運感的重要性:“在我們看來,衡量評價一部文學作品尤其是大中型文學作品優劣與否的一種重要標準,就是要充分地考量作家在這部作品中是否成功有效地傳達出了某種渾厚深沉的命運感……其中,不僅僅有作家自己對於人類命運問題的索解與思考,更為關鍵的問題是,通過作家自身的思考還能夠激發起廣大讀者對於命運問題進行深入思考的強烈興趣來。”⑤由於“大中篇”有著相對闊大的篇幅字數,所以作家便有可能在這樣一個相對開闊的藝術空間中充分施展自己的手腳,在勘探透視人性世界的同時儘可能地傳達出某種令人難以捉摸的命運感。遲子建在《候鳥的勇敢》中通過張黑臉與德秀師父的情感故事所傳達出的,正是如此一種令人喟嘆不已的命運感。

“人類一思考,上帝便發笑”,一方面,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上述關於“大中篇”這一文體思考的簡陋與不堪,但另一方面,之所以有勇氣把這樣一種建立在自己大量當代小說閱讀基礎上不成熟的思考展示出來,也正是為了能夠得到有識者的點撥與指教。事實上,在強調關於“大中篇”的小說理論與創作實踐有所脫節的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所謂的“大中篇”理論云云,其實更多地只是對於小說理論批評才有意義。對於如同遲子建這樣的作家來說,雖然不能說他們的小說創作就不受相關小說理論的影響,但嚴格說來,更多地依憑自身的藝術直覺,恐怕才更合乎小說寫作的現實。換言之,在從事小說創作時,遲子建只需要考慮怎麼樣才能夠把自己內心中對世界、社會、人生以及人性的觀察思考結果盡情盡興地表現出來,根本無需在小說文體的歸屬上做過多的考慮。從這個角度來說,遲子建所謂“完稿後我改了兩稿,試圖壓縮它,沒有成功,我這樣說不是說它完美,而是說它的故事和氣韻,該是這樣的長度吧”,也正完全可以做如此解。作家這裡所強調的“故事和氣韻”,實際上可以被理解為這部“大中篇”內在的精神要求。究其根本,正是這種內在的精神要求決定著《候鳥的勇敢》這部中篇小說必須寫到八九萬字的篇幅字數。至於它是中篇也罷,長篇也罷,抑或還是我們這裡所主要討論的“大中篇”也罷,只是我們這些批評者在面對具體文本時所必須闡釋清楚的問題。

在對“大中篇”的相關理論探討告一段落之後,我們的話題自然也就轉換到了對遲子建《候鳥的勇敢》這部具體的“大中篇”文本的集中探討上。小說之所以被命名為“候鳥的勇敢”,候鳥在其中自然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無疑。事實上,在自己的小說文本中特別擅長於描摹表現包括大量動植物在內的大自然的神韻,正是遲子建最出色的拿手好戲之一。小說一開頭,就是一段精妙的北國春景速寫:“早來的春風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還未綠的樹,而是冰河。那一條條被冰雪封了一冬的河流的嘴,是它最想親吻的。但要讓它們吐出愛的心語,談何容易。然而春風是勇敢的,專情的,它用溫熱的唇,深情而熱烈地吻下去,就這樣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心無旁騖,晝夜不息。七八天後,極北的金甕河,終於被這烈焰紅唇點燃,孤傲的冰美人脫下冰雪的衣冠,敞開心扉,接納了這久違的吻。”在這裡,遲子建以一種擬人化的方式,將和煦的春風與冰封的金甕河比作一對熱戀中的情人,和煦的春風以它那特別執著的勇敢與專情堅持不懈地努力,最終以一腔溫情徹底感動了金甕河。當孤傲的金甕河慨然接受了春風久違的熱吻之後,金甕河就開河了,伴隨著瓦城春天的到來,諸如野鴨、白腰雨燕、大雁、布穀鳥、鵪鶉、夜鶯以及東方白鸛等夏候鳥,也就逐漸地從遙遠的南方飛回到了地處東北的瓦城來過夏。候鳥來了,遲子建在小說中自然少不了對候鳥的精彩描寫。比如,關於野鴨,遲子建的一段描寫是:“新飛來的一隻雌鴨,大概與先前的一隻雄鴨已私定終身,它的翅膀一觸著水面,遊在最前頭的雄鴨,猛地掉轉頭來,激動地飛向它。它們展開羽翅,互打招呼,纏脖繞頸,耳鬢廝磨,似在訴說無盡的相思,看得張黑臉耳熱心跳的,手臂也跟著一扇一扇的,似在起舞。”至此,我想,我們終於發現了遲子建擅長於大自然描寫的奧秘所在。那就是,唯其因為遲子建對大自然滿含深情,總是抱著一腔真誠的情愫去擁抱大自然,所以出現在她筆端的大自然景觀方才特別能打動讀者的心靈世界。更進一步說,潛隱於遲子建異常動人的大自然筆觸背後的,其實是作家一種難能可貴的“萬物有靈”的基本理念。唯其因為作家對大自然有著一種簡直就是頂禮膜拜式的敬畏心理,所以出現在她筆端的自然景觀才會那麼形象、動人。

然而,正如你已經預料到的,在人類的環保生態意識已經明顯覺醒的當下時代,遲子建《候鳥的勇敢》一個非常重要的意涵,就是通過候鳥來呼喚一種現代的生態保護意識。圍繞候鳥保護問題的尖銳衝突,集中不過地表現在張黑臉與周鐵牙這兩位候鳥自然管護站的員工之間。或許與撲滅山火時曾經遭受過老虎的驚嚇有關,他的腦子竟然會變得不靈醒了。在感知自然能力大增的同時,他的世俗生活能力急劇退化:“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預知風雪雷電甚至洪水和旱災的發生,但對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斷力,卻直線下降,靈光不再。”張黑臉世俗生活能力的退化,竟然嚴重到了連自己的本名其實叫張樹森也都記不起的地步。事實上,張黑臉之所以會對候鳥發生極強烈的興趣,也與那場事故緊密相關。按照張黑臉事後的追述,他的生命得以存活下來,端賴神鳥的保護:“等他甦醒時,天在落雨,可他的臉並沒有被澆著。他眼前有一把巨大的羽毛傘,黑白色,傘柄是紅色的,是他此生見過的最華美大氣的一把傘。他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白身紅腿黑翅的大鳥,站在他胸腹處,展開雙翅為他遮雨。”看到他甦醒後,這隻神奇的大鳥便一跳一跳地消失在了密林深處。“從此之後,張黑臉就愛生有翅膀的鳥兒。”具體來說,張黑臉對鳥兒的熱愛,簡直已經到了視之若祖先的頂禮膜拜程度。正因為如此,一旦他發現同伴周鐵牙存在著暗中偷偷獵殺野鴨的嫌疑,才會不管不顧地以自己的方式宣佈“免去”周鐵牙的管護站站長職務。與張黑臉對鳥兒的熱愛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那位一貫監守自盜的候鳥自然管護站站長周鐵牙。具而言之,周鐵牙之所以要對野鴨監守自盜,一方面是為了巴結上司以撈取更多的管護經費好處,另一方面則是為了一飽自己的口腹之慾。周鐵牙的殘忍,在他那捕獲野鴨的惡劣行徑中即有著堪稱淋漓盡致的表現:“周鐵牙對野鴨下手,通常在夜深時分,將網籠分別放在不同的地方,凌晨起來,一出木屋,聽見野鴨在哪兒叫得冤屈,那就是它們在哪兒入牢籠了。循聲而去,就能看見網籠裡怨女似的它們了。”儘管敘述者力求冷靜客觀,但通過“冤屈”與“怨女”這樣的字眼,作家那樣一種對於周鐵牙的難以剋制的厭憎之情,卻還是明顯地溢於言表了。

對於環保生態意識的呼喚固然重要,但嚴格說來,這卻僅只是遲子建《候鳥的勇敢》中的多重思想意涵之一。藉助於自然界不斷遷徙的候鳥而進一步牽引出當下時代中國社會日益嚴重的貧富懸殊或者說階層固化現象,乃是這部“大中篇”的另外一重思想意涵所在。這一方面,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問題,便是“候鳥人”這一概念的生成:“也不知從何時起,擁有漫長冬季的瓦城,階層的劃分悄然發生了改變,除了官人與百姓、富人與窮人這些司空見慣的劃分,又多了一重——候鳥人與留守人的劃分。”那麼,究竟何為候鳥人,何為留守人呢?顧名思義,所謂候鳥人,就是指那些可以象候鳥一樣飛來飛去不斷遷徙的人群:“候鳥遷徙憑藉的是翅膀,候鳥人依賴的則是飛機、火車和汽車等交通工具。每到初春時節,瓦城的小型機場、火車站和客運站,便是人滿為患。”具體來說,候鳥人又可以在如下兩個層次上做進一步切割。其一,是本地人和外來人:“夏季回到瓦城的候鳥人,大抵由兩部分構成:本地人和外來人。其中外來人以南方人為主。”其二,在本地人中,“能夠在冬季避開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在南方沐浴溫暖陽光和花香的瓦城人,要有錢,也得有閒。”那麼,究竟什麼樣的瓦城人才能夠既有錢也有閒呢?“瓦城人普遍認為,如今的有錢人,一部分是憑真本事、靠自己的血汗掙出來的,另一部分是靠貪腐、官商勾結得來的不義之財而暴富的。”嚴格說來,遲子建《候鳥的勇敢》中的候鳥人,其具體所指就應該是最後一種:“他們買得起房,付得起房租,並能在這樣的城市裡消費得起,其金錢來源多不是正路的。他們中要麼是瓦城各級領導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等;要麼是與官員關係密切,從而包攬各種市政建設工程的商人。”落實到這部“大中篇”裡,林業局局長邱德明已經七十多歲的父親邱老,周鐵牙外甥女同時也是林業局副局長的羅枚的母親周如琴,自然屬於前者,而擁有多家產業的莊如來,則很顯然屬於後者:“莊如來在瓦城是個有錢的主兒,除了福泰飯莊,還擁有一家歌廳和一個屠宰場。他與瓦城歷任公安局長,都能結為鐵哥們,所以他開的歌廳涉毒涉黃,也無人敢查。”“他們深秋從瓦城帶走各類土特產,去南方一住就是半年,直到瓦城春暖花開,南方也熱了起來,他們才帶著新鮮的熱帶水果返回。”所謂留守人,就是指那些家中的資財有限,根本不足以支撐他們如同候鳥人那樣不斷遷徙的底層平民。既然無法根據氣候的冷暖變化而在南北之間遷徙,那也就只能夠萬般無奈地留守在東北留守在瓦城了。

依照以上的分析,候鳥人與留守人天然構成了一對難以緩解調和的矛盾。從這樣一個前提出發,留守人甚至乾脆愛屋及烏地改變了對烏鴉的看法:“都說烏鴉叫沒好事,所以這個黑衣使者很不受瓦城人待見。但那些鶯歌燕舞的鳥兒秋日南飛後,烏鴉卻不離不棄地守衛著北方。留守人知道烏鴉是留鳥後,對它萬分憐惜。”然而,邱老與莊如來他們兩位候鳥人的意外身亡,竟然使得留守人從根本上改變了對於夏候鳥的看法:“留守人因此而不喜歡遷徙而歸的候鳥,覺得他們是一群貪圖享樂的傢伙,只知流連溫柔美景,是鳥中的富貴一族。然而邱老和莊如來的死,讓留守人愛上了有著漂亮羽毛和美妙音色的夏候鳥”。為什麼呢?“據說這兩個人的死,是因感染了它們所攜帶的細菌。為什麼它們會襲擊邱老和莊如來?毫無疑問,候鳥是正義的使者。”不管怎麼說,留守人能夠在改變對烏鴉看法的同時,也改變對於夏候鳥的看法,根本原因只在於他們由鳥及人地不僅聯想到了自己的現實處境,而且也還更進一步地聯想到了當下時代候鳥人與留守人這兩大社會階層的尖銳對立。遲子建的值得肯定處在於,極其精妙地借鳥而揭示出了人類社會難以調和的矛盾衝突。

事實上,除了候鳥人與留守人兩大社會階層之間的嚴重對立之外,《候鳥的勇敢》中也觸及到了其他的一些社會現實和社會矛盾。比如,官場的帶病提拔。這一點,突出不過地表現在周鐵牙的外甥女,那位身為林業局副局長的羅枚身上。一方面,身為候鳥自然管護站的上級領導機關林業局的副局長,她竟然唆使自己的母親周如琴接受來自於周鐵牙的活野鴨的賄賂。明明知道野鴨是被保護的對象,但卻知法犯法地食用活野鴨,如此一種行徑,顯然惡劣之極。但在另一方面,就是如此一位知法犯法的政府官員,卻竟然會被提拔為林業局的局長。至於她得以帶病被提拔的根本原因,或許就潛藏在營林局蔣局長看似有意無意的話語間隙裡:“可羅局長去方書記那兒,從來不用打招呼!方書記秘書出來都說,羅局長一去,方書記能高興好幾天!”“還說羅局長去市裡時,晚上陪方書記去看專場電影,誰信呢?”雖然看似隨意,但其中卻很顯然隱含著豐富的信息。羅枚的帶病提拔,或許與此緊密相關。再比如,那一場帶有明顯鬧劇色彩的禽流感隔離事件。就在營林局蔣局長進入管護站四天的時間之後,衛生局副局長郭順突然帶著兩個手下來到管護站執行隔離任務。面對蔣局長的疑問:“郭順很認真地回答他,政府已啟動突發公共事件的四級響應預案,疫源地人員,在隔離期間,一律不許外出。”那麼,到底為什麼要啟動突發公共事件的四級響應預案呢?卻原來,是曾經接觸過活禽動物的林業局局長邱德明的父親邱老,與另一位有著同樣接觸經歷的福泰飯莊的老闆莊如來,雙雙以疑似禽流感的症狀而入住醫院,並被嚴重懷疑為禽流感的患者。“邱老疑似禽流感病發後,邱德明與羅枚私下通話,他們認定是周鐵牙送的野鴨惹的禍,怕疫情擴大而失控,被追究領導責任,便將候鳥活動區域的管護站和娘娘廟,作為隔離場所,派專人前去防疫,並啟動公共衛生事件四級響應預案。”未曾料到的是,到最後,市裡醫院確診的結果,是徹底排除了邱老罹患禽流感的可能。具體來說,邱老最後的死因是重度肺炎併發多臟器衰竭,而莊如來的死因,則是腦出血,均與候鳥毫無瓜葛。如此一場疑似禽流感鬧劇的發生,一方面固然說明著政府官員的敷衍塞責,另一方面卻也因此而巧妙地牽引出了候鳥人與留守人的階層固化與對立問題,真正可謂取得了一箭雙鵰的藝術效果。瓦城的市民中之所以會普遍流行夏候鳥懲惡揚善的故事,根本原因正在於此。

儘管有以上種種事關嚴峻社會現實的或隱或顯的描寫,但社會矛盾的揭示與社會現實批判,卻仍然並非遲子建這一部“大中篇”最根本的要旨所在。相比較來說,遲子建在這部《候鳥的勇敢》中所真正傾心描寫的,一個是候鳥中的那一對東方白鸛,另一個則是人群中的張黑臉與德秀師父。先來看那對東方白鸛。這一年,東方白鸛第一次光臨金甕河自然保護區:“周鐵牙和張黑臉回到管護站一週了。來到金甕河的夏候鳥,多了一個品種,就是東方白鸛。它們站在金甕河上,白身黑翅,上翹的黑嘴巴,纖細的腿和腳是紅色的,亭亭玉立,就像穿著紅舞鞋的公主,清新脫俗。”對於周鐵牙來說,東方白鸛這樣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出現,意味著管護經費的增加,而對於張黑臉這樣的候鳥熱愛者來說,東方白鸛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張黑臉第一眼見到舞蹈在金甕河畔的東方白鸛,就驚叫著跟周鐵牙說,當年守護著它的大鳥,就是它啊。”這一次慨然蒞臨金甕河自然保護區的東方白鸛,一共六隻三對。長時間觀察的結果是,其中一對把愛巢建在了白樺樹的樹杈間,另一對建在了柳樹的樹杈間,為遲子建所傾心描寫的那一對,則出人意料地把愛巢建在了娘娘廟裡三聖殿頂的煙囪旁。它們的如此一種選擇,直讓娘娘廟裡的德秀師父感嘆不已:“你想啊,那裡是娘娘廟的後身,清淨,在煙囪旁還能遮風避雨,它們的後身就是山,哪棵樹上有蟲子都瞅得清,它們等於呆在暖窩,守著大糧倉呢。”面對著德秀師父幫忙把東方白鸛的愛巢挪一下地方的請求,張黑臉予以斷然的拒絕:“張黑臉明確告訴德秀師父,這大鳥當年救過他的命,是神鳥,它身上的每片羽毛都有來歷,不能端它們的窩。它們把窩坐在三聖殿,是這座殿的造化,菩薩心底喜歡,才會招來它們。鳥兒和人一樣,造個窩不容易,他可不想做野蠻的拆遷者。再說它們一起睡過了,估計就要產蛋孵蛋了,他更不能讓它們的後代,居無定所。”沒想到的是,這一對東方白鸛中雄性的那一隻竟然給受傷了:“它看來是在飛向一棵老松啄食昆蟲時,被偷獵者沾在樹杈的超強力粘鳥膠所縛住的。它在努力掙脫的時候,拔出一隻腿來,另一隻卻在掙脫的過程中骨折了,傷腿使它失去重心,垂吊樹間。”雖然說經過石秉德的積極手術,那隻雄性東方白鸛的傷腿情況有所恢復,但終歸卻無法在短時間內復原。儘管為了恢復高強度的飛行能力,這一隻雄性東方白鸛可謂拼盡了全力,但終歸還是傷情過重,一時無法恢復。如此一種情形,令張黑臉心焦不已:“張黑臉看著夏候鳥漸次南遷,為那只有腿傷的白鸛而心焦,因為它每一次起飛,都要在地面助跑很久,勉強躍起,也飛不高。”

眼看著寒冷而漫長的冬天就要來臨,如果在此之前這隻受傷的雄性東方白鸛不能飛離金甕河自然保護區,那等待著它的悲殘命運,也就無法避免了。終於,南遷的日子到來了,最後一批東方白鸛在秋末的某天黃昏踏上了漫長的遷徙之途。只不過,起飛的只有包括這一年新出生的五隻小白鸛在內的八隻白鸛,那隻受傷的雄性白鸛並不在其列。臨行前,這隻雄性白鸛的伴侶,“在遷徙之前,來到金甕河畔,看望它的伴侶。它們交頸低語,耳鬢廝磨,恩愛不捨。當斷後的雌性白鸛追隨它們的孩子,飛向天空的剎那,落日血紅,它就彷彿銜著落日在遷徙,孤獨地留在大地的那隻受傷的白鸛,仰望天空,發出陣陣哀鳴。”然而,就在讀者誤以為這兩隻東方白鸛的故事就要以這種方式了結的時候,遲子建的筆鋒卻又忽然峰迴路轉。那一天,張黑臉突然就發現了那隻去而復返的雌性白鸛:“是一隻東方白鸛飛回來了,它直奔河畔受傷的白鸛。張黑臉欣喜地奔過去,一望,果然是受傷白鸛的伴侶。看來它將孩子們順利送上遷徙之旅後,還是放不下它的愛侶。”請注意,在這裡,最早發現雌性白鸛歸來的,無論如何都只能是張黑臉,而不可能是周鐵牙或者其他人物。一方面,張黑臉是候鳥最忠實的朋友,另一方面,從人物關係設置的角度來說,這兩隻東方白鸛與張黑臉、德秀師父他們兩位之間,毫無疑問地存在著一種相互對應的彼此映照關係。為了幫助自己的伴侶早日恢復長途飛行的能力,重新回來的雌性白鸛,日復一日地陪著伴侶一起練習長途飛行的本領:“終於在一個灰濛濛的時刻,攜手飛離了結了薄冰的金甕河,漸漸脫離了張黑臉的視線。”但是,就在包括筆者在內的所有讀者發自內心地不由得為這兩隻終於起飛的東方白鸛伴侶長出一口氣,倍感慶幸的時候,遲子建的筆觸再一次峰迴路轉。就在第二天早上,還是這位張黑臉,連同德秀師父一起,竟然不無意外地發現了兩隻白鸛的屍體:“那傲雪綻放的花朵,原來是東方白鸛鮮豔的腳掌!那兩隻在三聖殿坐窩的東方白鸛,最終還是沒有逃出命運的暴風雪。”就這樣,正所謂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如此一對彼此恩愛的人間神鳥東方白鸛,到最後還是無法逃脫殘酷命運魔掌的無情捉弄。很大程度上,遲子建所謂“候鳥的勇敢”,落腳到文本中,其直接體現者,大約也就是指這兩隻最終沒有逃脫暴風雪的東方白鸛大無畏的勇敢。

然後,是張黑臉與德秀師父他們兩位。正如同前面已經介紹分析過的,由於在人生中途有過昏倒後被神鳥庇護的經歷,張黑臉精神徹底蛻變,遂成為了一位把一切有翅膀的鳥兒都視若神明的候鳥保護者。但也正因為經歷了這一場人生變故,張黑臉竟然變得神智不清,竟然嚴重到了連自己本來的名字張樹森都遺忘了的地步:“他再次醒來時,忘記很多事情了,比如他單位的全稱,他結婚的日子,他的年齡甚至他的名字。”也因此,遲子建在這部《候鳥的勇敢》中,所集中描寫展示的,正是張黑臉那不無艱難的精神復甦過程。關於張黑臉的精神迷糊,文本中一個非常精彩的細節,就是他的“我”“俺”難分。且看張黑臉與德秀師父的一段對話:“張黑臉愣了一下,咕噥著:‘我的記性死了嗎,俺咋不知?我記著這些年見過的很多翅膀呢,白的,黑的,綠的,藍的,粉紅的,金黃的,俺的記性就沒有活過?’”“德秀師父呵呵笑出聲來,說:‘你咋跟俺一樣,說自己時,一會兒是‘我’。一會兒是‘俺’,你到底是‘我’還是‘俺’?”“張黑臉讓她給繞迷糊了,囁嚅著說:‘我還是俺,俺還是我?’最後他似乎釐清了,一拍手說,‘我是俺,俺是我麼。’”實際上,一個共同的“我”“俺”混用現象,就已經明顯暗示著張黑臉與德秀師父之間的心性相通。文本中,最早察覺到張黑臉精神復甦狀況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同事周鐵牙,那位一直對他的存在持有某種警惕防備心理的野生動物傷害者:“周鐵牙一愣,他發覺今春回到管護區的張黑臉,與往年似有不同,有自己的主見了。他想萬一張黑臉的腦子跟萬物一起復蘇,精靈起來,他將想方設法開掉他,因為他要的是沒腦子的人。”但事物的發展,是不以人的意志尤其是周鐵牙的意志為轉移的。與周鐵牙的期盼恰巧相反,在這個萬物花開的季節,張黑臉那業已沉睡很久的精神世界,還真的就漸漸地覺醒復甦了。

關鍵在於,張黑臉的精神復甦,與娘娘廟裡德秀師父的情感感召,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內在關聯。與金甕河候鳥自然管護站毗鄰而居的這座娘娘廟,又叫松雪庵,裡面住著住持慧雪、雲果和德秀三位尼姑。因慧雪是住持,所以被尊稱為師太,另兩位自然也就是師父了。這其中,為遲子建所重點關注的一位,當然就是那位後來與張黑臉發生了情感糾葛的命運曲折乖謬的德秀師父。與那些因精神信仰而出家的尼姑不同,德秀師父的出家,完全是為自己的不幸身世所迫。德秀師父不僅是瓦城人,而且也是這座娘娘廟裡最年長的一位尼姑。德秀師父曾經先後嫁過三個男人。沒想到,第一個病死,第二個外出打工時犯下死罪被槍斃,第三個男人,則是一位離異者,因為在婚後一直戰戰兢兢,唯恐一不小心就被德秀師父剋死的緣故,德秀師父便主動選擇和他離了婚。三個男人之外,令德秀師父倍感傷痛的,還有來自於她自己親生女兒的厭棄。只因為打工時結識的男人在婚後不久就突發腦溢血死亡,女兒就把帳記在了母親身上:“母親的命被上了詛咒,跟她沾邊的人,都沒好結局,必須跟她脫離母女關係,永不相見,才能擺脫厄運。”如此這般迭遭打擊後,德秀師父便對人生徹底心灰意冷了:“她說本想進山,找棵樹吊死,但她聽說自殺的人去了另一世,不得超生,她害怕了。”就這樣,在人間徹底走投無路之後,德秀師父最終想到了出家一途:“她想既然自己沒勇氣死,那麼進廟門也算個出路,無非把‘阿彌陀佛’念出聲來,把葷戒掉而已。”然而,如同德秀師父這樣一種與精神信仰其實無關的出家方式,事實上存在著很大的隱憂,根本就不可能徹底斷絕塵緣。某種意義上,遲子建《候鳥的勇敢》的一大難能可貴處,就在於她以相當大膽的筆觸,寫出瞭如同德秀師父這樣一些出家人的未斷塵緣。不獨德秀師父,另一位雲果師父其實也沒有能夠完全勘破風塵。

張黑臉與德秀師父的未了塵緣,初露端倪於德秀師父執意為張黑臉做了一頓美味可口的疙瘩湯的時候。首先,是德秀師父的春情萌動:“德秀師父望著他堅實的背影,聽著他‘咚咚——’的腳步聲,心底不知怎的湧起一股柔情,儘管張黑臉說不用她做早飯,但她還是很渴望為這個男人做頓飯。”然後,是張黑臉吃過疙瘩湯之後的異常反應,他竟然嗚嗚地哭了。為什麼哭呢?“張黑臉抬起老淚縱橫的臉,抽抽噎噎地說:‘俺好多年沒吃過女人做的飯了,真是好吃得讓人受不了啊。’說完,哭得更兇了。”更有甚者,在德秀師父離開之後,張黑臉卻依然對她戀戀不捨到了愛屋及烏的地步:“張黑臉撫摸著木墩,不知是太陽曬的,還是德秀師父身體的餘溫猶在,木墩熱乎乎的,令他想入非非。但他很快意識到這樣對待一個尼姑不好,這不等於摸人家的屁股嗎?連忙離開木墩,繼續找事做。”正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外,雖然只是一次簡單的疙瘩湯早飯,但通過這一次早飯,作家卻巧妙地寫出了張黑臉與德秀師父之間的彼此傾心。

既然早已彼此傾心,那他們兩位之間情感故事的發生,就一定是必然的。果不然,到了第十五章,在德秀師父又一次專門去給張黑臉做飯吃的時候,張黑臉終於按捺不住了:“鐵鍋發出歡呼聲,這時鍋裡的湯就是夜空,而漂浮的油珠是星星,一派繁華景象了。如此聲色,將德秀師父映襯得楚楚動人,她就像一支勃勃燃燒的蠟燭,通體光明,熱力撩人。”“可當他目光再回到德秀師父身上,她腰胯的每一次扭動,她屁股撅起時蕩平了僧袍褶痕的景象,都令他熱血沸騰。他終於忍耐不住,叫了聲‘老天爺,俺要對不住了——’,從背後一把將她抱住。德秀師父顫慄了一下,沒有回頭,用胳膊肘搥他。開始搥得重,張黑臉忍著,一聲不吭,等著她把力氣用完。德秀師父耗盡力氣,胳膊肘痠軟,搥不動他了,人也就漸漸軟下來,張黑臉就勢摟緊她,把她抱到裡屋炕上,做了他們都久違的事情。在那個過程中,恐懼、羞恥加上快樂,他們不住地顫抖。”對於這兩位心地清淨、善良無比的普通人來說,不僅突破道德規範的限制大膽相愛,而且還逾越了身體的界限,自然會有一種沉重異常的犯罪感生成。這一點,首先體現在身為尼姑的德秀師父身上:“說完轉過身來,定睛看著張黑臉,哆嗦了一下,說自己這下完了,犯了出家人的大忌,慧雪師太要是知道她這樣了,非得把她逐出廟門不可。他們這麼做,是要遭報應的。”德秀師父的這種反應,很快就在張黑臉這裡得到了回應。張黑臉結結巴巴地問德秀師父,他們將會遭到怎樣的一種報應?“‘興許讓雷劈,讓狼吃,讓虎咬,興許讓毒蛇纏腰,讓冰雹砸臉,總歸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德秀師父說。”就這樣,兩個各自置身於困境中的心地善良的普通人,只不過是做了相愛的男女之間本應該做的分內之事,然後就深深地陷入到了一種不可自拔的罪感意識的困擾之中:“他們以為上天要審判他們了,拉緊了手。他們的臉在閃電中失去血色,滿眼是末日降臨的驚恐神色。”他們之所以會第二次交歡,是因為在張黑臉看來,來自於上天的懲罰沒有降臨的原因,恐怕在於他們犯的罪還不夠重,乾脆再犯一次。這一次交歡,帶給他們的,是更嚴重的精神煎熬:“張黑臉與德秀師父二度交歡,帶給兩個人的煎熬是相似的。他們一方面戰戰兢兢地等待神靈的審判,同時又無比渴望第三次的歡聚。”更進一步地,“張黑臉想到了年底,他們還活著的話,就勸德秀師父還俗,他會娶她。”但德秀師父,卻深陷在想象的被懲罰深淵中難以自拔:“她還想,如果這一世不遭報應的話,下一世也是逃不掉的。下一世的報應會是啥呢……她越想越怕,越怕越要想。想得頭皮發麻時,他就朝管護站方向張望,滿眼迷茫。”對了,正是迷茫。我們注意到,在後記中,遲子建曾經寫到:“所以在《候鳥的勇敢》中,無論善良的還是作惡的,無論貧窮的還是富有的,無論衙門裡的還是廟宇中人,多處於精神迷途之中。我寫得最令自己動情的一章,就是結局,兩隻在大自然中生死相依的鳥兒,沒有逃脫命運的大風雪,而埋葬它們的兩個人,在獲得混沌幸福的時刻,卻找不到來時的路。”⑥一方面,連同德秀師父和張黑臉這樣明顯寄予著遲子建理想和希望的善良者,都陷身於找不到北的精神迷茫狀態之中,更何況其他人乎?!另一方面,如果從人類普遍命運的角度來說,作家的如此一種結尾設定很顯然飽含著深刻的象徵寓意。

行文至此,我們也應該把那對東方白鸛與張黑臉、德秀師父這兩位聯繫起來加以討論了。“這兩隻早已失去呼吸的東方白鸛,翅膀貼著翅膀,好像在雪中相擁甜睡。張黑臉指著它們對德秀師父說:‘這隻白鸛叫樹森,那隻叫德秀,我和你,你和俺,就是死了,咱把它埋了吧,要不烏鴉和老鷹聞到了,就把它們給吃了。’”在沒有工具的情況下,他們兩位硬是用兩雙到最後變得鮮血淋漓的手,挖坑埋葬了這兩隻東方白鸛。然而,等到他們試圖尋找歸途的時候,卻竟然不辨東南西北了:“他們很想找一點光亮,做方向的參照物,可是天陰著,望不見北斗星;更沒有哪一處人間燈火,可做他們的路標。”就這樣,在兩隻東方白鸛死去後,剩下的張黑臉與德秀師父也陷入到了一種既不知歸路也不知去途的迷茫狀態之中。而遲子建的這個“大中篇”,也就至此戛然而止了。從象徵的層面上說,遲子建所最終給出的,或許正是人類現實與未來某種無可逃避的悲劇性宿命。但與此同時,不容忽視的一點,恐怕卻是那對東方白鸛,與張黑臉和德秀師父他們倆之間的那樣一種對應關係。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曾經以天界的神瑛侍者和降株仙草的故事來隱喻表達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生死戀情。某種意義上,我們或許也可以把那對東方白鸛理解為張黑臉與德秀師父之間真切情感的隱喻性表達。

最後,我們無論如何都必須提及遲子建這部“大中篇”《候鳥的勇敢》與作家情感隱痛之間的緊密內在關聯。在後記中,遲子建曾經明確指出:“這部小說寫到了多種候鳥,而最值得我個人紀念的,當屬其中的候鳥主人公——那對東方白鸛。我愛人去世的前一年夏天,有天傍晚,也是夕陽時分,我們去河岸散步,走著走著,忽然河岸的茅草叢中,飛出一隻我從未見過的大鳥,它白身黑翅,細腿伶仃,腳掌鮮豔,像一團流浪的雲,也像一個幽靈。愛人說那一定是傳說中的仙鶴,可是它緣何而來,緣何形單影隻,緣何埋伏在我們所經之地,拔地而起,飛向西方?愛人去世後,我跟母親說起這種鳥兒,她說她在此地生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那鳥兒出現後我失去了愛人,可見不是吉祥鳥。可在我眼裡,它的去向,如此燦爛,並非不吉,誰最終不是向著夕陽去呢,時間長短而已。因為八九十年,在宇宙的時間中,不過一瞬。我忘不了這隻鳥,查閱相關資料,知道它是東方白鸛,所以很自然地在《候鳥的勇敢》中,將它拉入畫框。”⑦在讀過遲子建在後記中的這段文字之後,毫無疑問地,我們就會把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張黑臉和德秀師父,把那對東方白鸛,與遲子建愛人的不幸去世“三位一體”地聯繫在一起。卻原來,從一種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遲子建關於張黑臉與德秀師父,關於那對東方白鸛,甚至她的《候鳥的勇敢》這部“大中篇”本身,都可以被看作是深潛於作家內心深處的某種精神情結的藝術書寫。質言之,遲子建的這部“大中篇”之所以讓我們讀來不僅倍覺感人,而且也倍覺沉重異常,其根本原因正在於此。

註釋:

①⑥⑦遲子建《漸行漸近的夕陽》,載《收穫》雜誌2018年第2期。

②王春林《以“罪與罰”為中心的箴言式寫作》,載《當代文壇》2017年第4期。

③④《艾布拉姆斯《歐美文學術語詞典》,第327、32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11月版》。

⑤王春林《人道主義情懷映照下的苦難命運展示》,載《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6期。

(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13&ZD122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2018年4月12日下午18時許

完稿于山西大學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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