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紅樓夢》之大觀園最不幸者,卻是紅樓夢最幸運者

《紅樓夢》寫晴雯和襲人都很出色,批判之意也很明確。尤其是晴雯,她於第七十七回上死得很慘,在大觀園中是個最不幸的人,同時在《紅樓夢》裡也是最幸運的人。她何幸得我們的藝術巨匠在他生花之筆下,塑造出這樣完整的形象來,永遠活在人心裡,使得千千萬萬人為之墮淚,還贏得一篇情文相生的《芙蓉誄》。

首先要提到第五回的冊子。冊子預言十二釵的結局各為一幅畫,下面有些說明,就書中所有、我們所知道的說,全部是相合的,只有一個例外:晴雯。“晴雯”兩字的意思是晴天的雲彩,畫上卻“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究竟什麼取義,很難叫人明白。晴雯之名取義於她的性格生平,冊中所謂“霽月難逢,彩雲易散”是也。然而卻畫了烏雲濁霧,指她的遭遇,那些烏煙瘴氣的環境而言,誄文所謂“諑謠謑訽”等是也。這是十二釵冊子唯一的特筆。

晴雯在這富有危險性的第五回上曾留下她的芳名,排入四丫鬟之列,好在只是一現,沒有下文。到第八回上方才飄然而來,和寶玉一段對話,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那時還未有怡紅院,她的地位比襲人還差得很多。後來到了怡紅院的時代,就漸漸重要起來,她的地位也漸漸提高了,不僅超過了麝月、秋紋等,並且在寶玉的心中居於第一位。然而她這樣的地位,由於和寶玉情投意合,卻非由巧取豪奪,亦非由排擠傾軋而來。她已成為怡紅院中第一個紅人了,然而她的身世書中卻不曾提到,直到第七十七回她被攆出去時,才聲敘她的家屬只有一個死吃酒的姑舅哥哥,名叫多渾蟲。

作者喜歡像晴雯這樣的人,又同情她,這些傾向都是顯明的;他卻並不曾隱瞞她有什麼缺點,且似乎也很不小。如她狂傲、尖酸、目空一切,對小丫頭們十分利害。第五十二回寫她用“一丈青”(一種長耳挖子)戳墜兒,墜兒痛的亂哭亂喊。這在封建家庭裡原是常有的事,墜兒又做了小偷,晴雯嫉惡,而非由於妒忌,但畢竟是狠心辣手。這都不必諱言。在七十七回敘她的身世,“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然而作者在那句下邊又—轉,“卻倒還不忘舊”,這可見晴雯表面上雖甚尖刻而骨子裡是忠厚的。

淺談《紅樓夢》之大觀園最不幸者,卻是紅樓夢最幸運者

暫撇晴雯,提起襲人來。襲人在小說裡每與晴雯相反,如一個尖酸,一個溫和;一個世故,一個天真等等。作者對她們的態度也恰好相反。寫襲人表面上雖是褒,骨子裡淨是貶,真正的褒甚少。如第三回稱為“心地純良,肯盡職任”,看起來也是對的。第五回稱為“溫柔和順,似桂如蘭”,這八個字也是好考語;可是這上面卻各加上兩個字“枉自”、“空雲”,立刻化褒為貶了。其貶多於褒,褒亦是貶,都非常清楚。再說襲人之名,書裡有兩次交代,一見於第三回,一見於第二十三回。在二十三回上,賈政特別不喜歡襲人這個名字:“丫頭不管叫個什麼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既稱為“刁鑽”,似非佳名,因此後人對它有種種的瞎猜,有諧音稱為“賤人”者,有拆字稱為“龍衣人”者,這都不談。即冊子所畫也關合這“襲”字。書中雲:“畫著一束鮮花,一床破席。”“席”者“襲”也,席也罷了,為什麼偏偏畫個破席呢?此“襲人”一名如何解釋固不可知,總之非好名字也。再說又副冊中她名列第二,恐也有褒貶之意。看她在書中的地位,本應該列第一名的。

襲人的故事,在小說裡特別的多。她引誘、包圍、挾制寶玉,排擠、隱害同伴,附和、討好家庭的統治者王夫人,這些都不去一一說它了。她的性格最突出的一點是得新忘舊,甚而至於負心薄倖,這一線索作者絲毫不曾放過,從開始直貫篇終她嫁了蔣玉菡,所謂“花襲人有始有終”(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引“正文標目”。)者是也。於第三回她出場時就寫道:

這襲人亦有些痴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

像這樣的性格稱為“有些痴處”,含蓄得妙。我們再下轉語,未免大殺風景了。在第三十二回借史湘雲口中又微微的一逗。

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

再看襲人怎樣回答:

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驗,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兒來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麼敢親近呢。”史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

襲人未免強詞奪理,湘雲說的是老實話。若拿出小姐的款兒來,就不是《紅樓夢》裡的史湘雲了。

襲人這種性格正和晴雯的“卻倒還不忘舊”相反,作者雖的確不曾放過這條線索,卻寫得非常含蓄,即當時的脂硯齋對此似也不甚瞭解,每每極口稱讚,甚至於說“晴卿不及襲卿遠矣”(甲戌本卷八,十二頁)。他說襲人嫁後還“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甲戌本、戚本第二十八回總評),後回事無法詳知,脂硯齋瞭解自然比我們今日為多,但其言亦未可全信。

作者對她陽褒陰貶,雖措辭含蓄而意實分明。這裡再說到晴雯和她的關係。松樵看,襲人本質上是非常忌刻的,所謂“心地純良,溫柔和順”等等,真正不過說說而已,事實上完全不是那樣。她的忌刻固不限於晴雯,對於他人也不肯輕易放過,但她的主要矛頭指向晴雯。晴雯的遭忌自有她的招忌之處,冊子所謂“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便是一句總評,不能專怪襲人;但襲人的妒忌陷害晴雯卻是事實。

襲人和晴雯的鬥爭,以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為起點,以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為中峰,以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為收場。襲人妒忌晴雯,蓄意要除去她,原因很複雜,不妨歸納為幾點:

1、襲人與寶玉的叛逆的性格本不相合,襲人認為寶玉乖僻,屢諫不聽(第三回)。襲人雖是寶玉忠誠的侍妾,卻非寶玉的閨中知己;而晴雯之於寶玉,主要是性分上的投合。

2、在第六回上襲人已與寶玉有性的關係,描寫的筆墨相當的猥褻,把襲人寫得很不堪;而晴雯始終清白。

3、因為如此,襲人便有視寶玉為“禁臠”不許他人染指之意;而晴雯不但不買這筆賬,且當面揭發她:“我倒不知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三十一回)襲人之切齒于晴雯自不足怪。

4、再就晴雯方面看,她自己說並沒有私情密意,當是真話,但她的確贏得了寶玉的心。以鬥爭開始的三十一回說,寶玉和晴雯,本不過小口角,襲人表面上做好人來勸解,遂引起晴襲間的大戰來。鬥爭的結果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之,實是襲人大大的失敗。在撕扇的尾聲,借了襲人的黨羽麝月微示不悅,襲人根本沒有出場,直到寶玉叫她,才換了衣服走出來。書中不提襲人有任何表示,而襲人從此深忌晴雯,不言而喻矣。

略說了以上四點,再看所謂“中峰”的第五十二回。這回襲人以母喪不在家,不曾有什麼衝突,怡紅院裡卻發生了兩件事。一為晴雯發見墜兒偷竊,把她打發走:

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的,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帶了去早清靜一日。”

便不等什麼花姑娘草姑娘來,徑自處理了。其二當然是補裘。等襲人來家,看她怎麼樣?

麝月便將平兒所說宋媽墜兒一事並晴雯攆逐墜兒出去也曾回過寶玉等話,一一的告訴了襲人。襲人也沒別說,只說太性急了些。(第五十三回)

言外之意,“為什麼不等我來呢?”補裘一事,書中隻字未提。但攆逐墜兒之事小,補裘之事大。晴雯頗有諸葛丞相“鞠躬盡瘁”之風,在襲人方面看來真心腹之大患,叫她如何能夠放得下,再看下文如何。等隔了十回,第六十二回道:

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沾,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你到底說話,別隻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麼。”

這裡明點襲人對這一事耿耿於心,若再用暗場就不夠明白了。當然,咱們都同情晴雯,但晴雯既深中襲人之忌,則襲人自不免有“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人酣睡之心”,如第七十九回金桂之於香菱也,遂決殺晴雯矣。殺者,深文之詞。像晴雯這樣心高性大的人,在眾目昭彰之下被攆出去,自然一口氣便氣死了,則攆之與殺亦只相去一間耳。若襲人說“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真寶玉所謂“虛寬我的心”也(第七十七回)。

王夫人向怡紅院總攻擊,實際上是院中的內線策動的。書到八十回止,對於襲人始終還她一個“沈重知禮、大方老實”(第七十八回王夫人語)的面子,故暗筆極多。書上並無襲人向王夫人讒毀晴雯事,只在第三十四回載襲人與王夫人的長篇談話,名為“小見識”,實系大道理,名為大道理,實系工巧的讒言;名義上雙提“林姑娘寶姑娘”,實際上專攻黛玉,以後便不再見類似的記載了,直等這定時炸彈的爆發。所謂不敘之敘。既然不敘,何以知之?從兩端知之。王夫人於三十四回最後這樣鄭重叮嚀,大有託孤寄子之風:

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豈有不暗中密報之理。她已成為王夫人在怡紅院的“第五縱隊”了。

這就開端說,再看爆發的結果,證實了她絕不止一次進言,早已埋下的火線。這不待今日我們說,寶玉先已說了: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大隻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人已知道了,你還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佔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大屋裡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只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鋩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又哭起來。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進來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

寶玉可謂明察秋毫,絲毫不胡塗。本來麼,他也難得胡塗。又沒外人走風,究竟誰說的呢?襲人。其證據有二:1、此次放逐,凡反對襲人的都有份,襲人的黨羽均不在內。2、四兒在內。顯然是襲人乾的,怡紅院內除了她還有誰?其實這話也多餘,寶玉都已經說了。若書中的明文,卻那樣說: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裡。

其實邢夫人的陪房,王夫人又豈肯深信。這些不過官方發佈的消息而已。

說起四兒來,暴露襲人的陰暗面尤為深刻。她忌晴雯,兩美難兼,兩難不併,猶可說也。她連這無足輕重的小女孩子,為了一點小小的過節兒,就毫不放鬆,使我們為之詫嘆。作者褒貶之意如此深刻,如此嚴冷!很早的第二十一回寫寶玉和襲人賭氣,不叫她們做事,叫四兒倒了杯茶,為了這麼芝麻大一點事,想不到襲人已記下這筆賬。妒忌這樣深,氣量這樣窄,還說什麼“溫柔和順,似桂如蘭”。而且四兒之事由於密報,王夫人自己就這樣說:“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她難道真有天眼通、天耳通麼!

襲人為什麼要、怎樣害晴雯,大致已說明了。我們再看晴雯怎樣死的,這是一般所謂“寶玉探晴雯”。敘這段故事,主要表示她的貞潔。眾人顛倒貞淫,混淆黑白,說她是狐狸精,她臨死表示最嚴重的抗議。這裡用兩事來說明這一點。其第一事為她直接對寶玉提出的,引原文就夠了。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

以理直而氣壯,故言簡而意明。其第二事,寶、晴二人話未說完,晴雯的嫂子燈姑娘進來了。多渾蟲之妻燈姑娘這一段故事,脂本皆有,似乎也不太好,不知作者何以要這麼寫。也有兩個問題:(1)他為什麼要把這一對寶貝寫作晴雯僅有的一門親戚?(2)為什麼寶晴訣別要用燈姑娘來攪局?這必然有深意;松樵以為寫多渾蟲夫婦,以貞淫作對文,而晴雯之出身不僅如芝草無根,而且如青蓮出於淤泥之中也,則燈姑娘何足以為晴雯病。再說上文所引晴雯向寶玉自敘的話固字字是淚,點點是血,然而誰曾聽之,誰曾聞之,好則好矣,了猶未了,故作者特意請出這一位以邪淫著稱於《紅樓夢》的燈姑娘來,讓她聽見他倆的密談,作為一個硬證。於是她說:

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外細聽,屋裡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的,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燈姑娘先進來粗暴地調戲寶玉,後來忽然轉變了,這段話的全文,看來也頗勉強,顯出於有意的安排。所以要她出場,就為了要她說這一段見證的話,於是晴雯的沉冤大白矣,作者雖有粲花之妙舌,鐵鉞之史筆,而用心忠厚若此,固不可僅以文章論也。

再看她和寶玉換襖的情形。她說:

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這已是慘極之筆了,死人想靜靜地躺在棺材裡,這樣的要求還算過奢,總可以達到了罷?那裡知道王夫人說:“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她到底不曾如願,難怪寶玉在《芙蓉誄》中說:“及聞櫘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於是晴雯死矣。誄文中更提到三點,皆特筆也。一、以鯀為比,其詞曰:“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後人殆以女兒比鯀為不通,故改“羽野”為“雁塞”。其實“雁塞”更不通,晴雯之死豈宜比昭君和番?況昭君又何嘗直烈。《離騷》:“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這裡斷章取義,取其“直”也。雖彷彿擬人不切,而寓意甚深。“直烈”二字足傳晴雯矣。二、指奸斥佞語挾風霜,其詞曰:“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悍婦或者指王善保家的等人。“詖奴”指誰呢?三、作誄之因緣,其詞曰:“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小丫頭信口胡謅,寶玉何嘗不知,只是假話真說,話雖假而情理不全假,而寶玉也就當真的聽了(本書這段寫法有點像《孟子.萬章篇》敘校人烹魚欺子產事,事偽而情真,君子可欺以其方也)。

晴雯之生平頗合於《離騷》的“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誄文之模擬騷體,誠哀切矣。卻有一點,晴雯以丫鬟的身分而寶玉寫了這樣的“長篇大論”,未免稍過其分。今日誄晴雯尚且如此,他日誄黛玉又將如何?事在後回,固不可知。松樵以為黛玉死後,寶玉未必再有誄文,所謂至親無文、至哀無文者是也。本回之末於焚帛奠茗以後:

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嚇得寶玉也忙看 時,——且聽下回分解。

次回說這人就是林黛玉。無怪後來評家都說晴雯為黛玉的影子了。

第七十九回寶黛二人相遇,談論這篇文字,黛玉先以“紅綃 帳裡”為庸俗,擬改為“茜紗窗下”,這本是改得對的。寶玉深以 “如影紗事”(此文只見《紅樓夢稿》)為妙,卻認為此乃瀟湘之窗,不能借用,唐突閨閣,萬萬不可,說了許多個“不敢當”,於是改 “公子”為“小姐”,易“女兒”為“丫鬟”,駢文裡如何能有“小姐”、“丫鬟”等字樣呢,這就是瞎改。改來改去都不妥,自然地迸出了一句:

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笑著點頭稱妙……。

“公子女兒”本不完全平列,“小姐丫鬟”更是上下的關係了,改為“卿”對我,敵體之辭,那就不切合寶玉、晴雯,反而更切合於寶玉、黛玉。故庚辰本脂批曰:“一篇誄文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知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於“忡然變色”句,脂批又曰:“睹此句,便知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照這樣說來,後來黛玉死後,即寶玉無文,固亦在意中也。

《芙蓉誄》既然兩用,芙蓉花又系雙指。第六十三回黛玉掣籤為芙蓉花,晴雯卻沒有掣,只把骰子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晴雯的籤實在無法抓的。她要抓,一定是芙蓉。那麼,叫黛玉抓什麼呢?晴雯為芙蓉無疑,而黛玉又是芙蓉。晴雯不抽籤者,是無籤可抽也。且她倆不僅在芙蓉花上糾纏不清。書中也曾實寫她們容態的相似。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第七十四回)

這裡明罵晴雯,暗貶黛玉,近則關係晴雯之死,遠則牽連黛玉之終,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也。

這傳統“紅學”上的晴為黛影之說,也有些道理。但晴雖為黛影,卻非黛副;雖是一個類型的人,晴雯卻非黛玉的黨羽,也舉例子來談。如上面談到的七十九回,黛玉只和寶玉談文,並無一語讚美或追悼晴雯。如寶玉說:“竟算是你誄他(晴雯)的倒妙。”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照我們俗人想來,黛玉隨口說兩句悼念晴雯、慰唁寶玉的話,似為題中應有之義,即在世故方面也不可少,她偏偏不說。又如上引三十一回敘怡紅院中吵嘴,晴雯正哭著,黛玉進來,她就出去了,她們不交一語。松樵不記得在書中別的地方有什麼黛晴相契之處。相反的例倒有的,其證有二:

1、寶玉以晴雯為密使,使於黛玉,而晴雯對這項任務似乎並不瞭解。第三十四回曰:

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裡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襲人只得去了(“去了”上有“只得”兩字,見《紅樓夢稿》。)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麼去呢?到底說一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晴雯走進來,滿屋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段文字似不很出名,而實在寫得出色。把寶玉的懼怕懷疑襲人,信任晴雯,寶黛二人的情愛纏綿固結,晴雯的純樸天真,(此後文眾口說她妖媚,所以為千古沉冤也)都恰如其分地寫出了。

2、黛玉要進怡紅院,卻被晴雯拒絕了。第二十六回:

……黛玉便以手扣門,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他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麼?”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

晴雯當然沒有聽出叫門的是黛玉的聲氣來,就算如此,這樣寫法也是我們想不到的。若移作襲人、麝月,不但性情不合,且亦庸俗。——評家以為這是貶斥寶釵,又當別論。蓋黛、晴二子,雖 在“紅樓”皆為絕豔,而相處灑然,自屬畸人行徑,縱有性格上的類似,正不妨其特立獨行;且不相因襲,亦不相摹擬。若拉攏勾結,互為朋比,便不成其為黛玉、晴雯矣。

襲人、寶釵之間又怎樣呢?《紅樓夢》對於釵襲、黛晴這兩組人物用對稱平行的寫法,細節上卻同中有異,平中有側。上文已表,晴為黛影,卻非黛副;到這裡似不妨說,襲為釵副,卻非釵影。襲為釵副是很顯明的。在很早的二十一回上:

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 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這裡寶釵以襲人為“深可敬愛”。其另一處在第三十二回記襲人對湘雲的話:

提起這些話來,真真寶姑娘教人敬重,自己赸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道後來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

襲人又以寶釵為“教人敬重”。像這樣的互相佩服,也不好就說她們互相勾結,但顯明和黛玉、晴雯間相處不同,且襲人這樣喜歡寶釵,可能和後文釵、玉的婚姻有些關係。

至於襲非釵影,雖不那麼清楚,也可略知一二。就一方面說,襲人既與寶釵性格相類似,和晴雯性格與黛玉相類似這一點相同,不妨用“類推”之法。但細看本書的描寫,卻在同異之間,所以不宜說煞了。像芙蓉誄芙蓉花這樣的糾纏不清的情形,釵、襲之間絕對沒有。例如第六十三回寶釵掣的是牡丹,襲人掣了桃花,以花的品格而言差得很遠。襲人抽著的籤題曰“武陵別景”,詩曰“桃紅又見一年春”,暗示她將來的改嫁,難道寶釵也改嫁麼?後來的評家在這裡以“景”為“影”,而謂襲為釵影,未免深文周內。

本書確有借襲人來貶寶釵處,卻寫得很有分寸。如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寫寶玉在午睡,襲人在旁繡紅蓮綠葉五色鴛鴦的兜肚;後來襲人走開,寶釵替她代刺,從林黛玉眼中看來:

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作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

這樣的描寫,使黛玉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當然是深貶寶釵。後來黛玉走了,又聽得寶玉在夢中喊罵說:“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給了寶釵一個很大的打擊,所以她也不覺怔了。但是上文寫寶釵代襲人刺繡時卻這樣說:

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由不得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寶釵竟坐在襲人的原位上去,上面卻用了“不留心”三字;寶釵竟拿起針來替她代刺,上面卻用了“由不得”三字,且說“活計實在可愛”似為寶釵留有餘地,為她開脫,在嚴冷之中畢竟有含蓄也。

作者雖不斷地貶斥寶釵和襲人,卻非以一罵了之;而對於寶釵比對襲人尤為微婉。即對襲人後來改嫁,脂硯齋說回目上有“有始有終”,雖其內容可能還有諷刺,卻總不是明顯地糟蹋她。對於襲人的負心薄倖,尚且如此,則於寶釵可知矣。後來續書人補寫十二釵似乎全不理解此等尺寸,對黛玉或寶釵、襲人來說都是很大的不幸,所以本文開首稱“晴雯為《紅樓夢》中最幸運的女兒也”。(據俞平伯《中關於“十二釵”的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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