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上天欲成全我，凌晨三點五十起床，一出門就坐上出租車。司機開得飛快，穿越大半個城市的鼾聲，開到保俶塔下的停車場，天色尚濛濛。
就著微弱的路燈，走過白天走過很多次的路，顯得有些陌生。所幸，杭州的治安很好，無論何時都不會失掉安全感。
與日頭賽跑，一口氣爬到頂。數百級宛若天梯的竹徑長階，顯得尤為漫長。用盡全力呼吸，感受到肋骨和肺泡的刺痛，口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
過保叔塔再往前走，幾方赭色巨石突兀地橫在山頭，這是我欣賞西湖日出的秘密地點。
這個秘密地點不需要門票。本地人應該是知道的，但導遊多半不會告訴你，它叫蛤蟆峰。
蛤蟆峰，乃是寶石山巔一塊禿頭奇峰，形似金蟾望月，故名。岩石本身是侏羅紀凝灰岩，誕生於一場火山爆發，經過數億年的地質固結，呈現玻璃質赭紅色，日光低角度照耀下，反射出瑪瑙光澤，一如寶石熠熠生輝。
名字有些土氣，而我仰望它時，仍不得不讚嘆大自然是最偉大的設計師。
它是上蒼為瞭望西湖特意設下的寶座，有些石頭上還有如天然沙發般的凹槽。上蒼且命令它：永遠不許長出大樹來。它很聽話，這麼多年竟一直保持光禿禿的模樣，使我們得以一覽無餘地擁抱整座西湖。
西湖可以拱手讓給遊客，蛤蟆峰一定得留給自己！走遍寶石山，你再也找不到比它視野更好的地方了。
蛤蟆峰的主入口，掩藏在兩堵石崖的夾縫中。迎面一堵石牆，寫著“蹬開嶺”——民間傳說，這條狹路，是錢鏐用腳蹬開的。石頭上有前人開鑿的凹洞，權做階梯，只容單人通過，手腳並用仍感覺心驚肉跳。
也有人另闢蹊徑，從陡峭光滑的石面斜爬上去。很危險，摔傷事故經常發生，但“禁止攀爬”的警告牌，也沒能阻止尋找刺激的征服者們。
手腳並用地征服它，不是很輕易。女孩子嚇得臉色煞白，男孩子正好施以援手。登上峰頂並肩而坐，頭靠著頭，手牽著手，看日升月落，便有了地老天荒的錯覺。
蛤蟆峰不知幫多少情侶完成約會，說它是西湖上最浪漫的地點，應當沒有疑問。
登頂蛤蟆峰，保俶塔與我比肩而立，西湖小得像一隻盆景。眯著眼看湖上，一條細細的長堤，籠著柳枝的煙綠。斷橋背上，行走著細若游塵的行人。更遠的山上，城隍閣縮成一粒芝麻。
在天與水的交界，是城市繁華的剪影，尚有三五盞徹夜不眠的燈火，和一長串路燈做的項鍊，等待黎明的來臨。
離日出還有半個小時。坐進我最喜歡的石頭“沙發”，三腳架支起相機。攝影師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獵人、漁夫與狙擊手，需要熱情和鬥志，也需要冷靜與耐心。
天邊鋪滿紅霞，天頂是由深及灰的藍，從桑葚紫到柑子黃，次第溫柔漸變。
起風了。
似海的藍幕由沉重變得輕盈。草葉的微露不知去向。流雲是天堂的浪花，隨風遠走萬里。
鳥群在頭頂慢吞吞遊動。起初是三隻，五隻，又一群、再一群。更多看不見的鳥兒，隨太陽甦醒，齊聲聒噪，聲波織成一張密密的網。
樹葉中漏出一絲星芒，閃爍著，躍動著，擴大成永恆的火焰。它成了一把加冕騎士的劍，輕輕擱在保俶塔瘦削的肩頭。
第一縷光，吻上站在寶塔的影子背後的我，滾燙、準確、清晰，毫不遲疑。
閉上刺痛的雙眼，看見一片鮮豔的紅。像漫長到失去耐心後突然降臨，一些東西復活躁動，另一些瓦解消融。
在寶塔山巒眼中，人的一生猶如蚍蜉，朝生暮死。而它，八百年為冬、八百年為秋，見過成千上萬次太陽東昇西落。它也許會覺得奇怪，有個人為何這樣感動？
“當峰一塔微，落木淨煙浦。日寒山影瘦，霜泐石梭苦。山雲自悠然，來者適為主。與子欲談心，松風代吾語。”
在清晨的靜謐裡，發不出聲音。
風吹松樹的聲音，就是我的言語。
這廣闊的天地，從此安放了我。
我已經擁有，世界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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