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記」楊儒賓教授《飛翔的精神:巫的工夫論》學術講座紀要

「学记」杨儒宾教授《飞翔的精神:巫的工夫论》学术讲座纪要

楊儒賓教授

《飛翔的精神:巫的工夫論》

學術講座紀要

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八月初九日癸丑

耶穌2018年9月18日

「学记」杨儒宾教授《飞翔的精神:巫的工夫论》学术讲座纪要

講座海報

(中國社會科學網訊 記者 李秀偉 通訊員 龍湧霖、宋德剛)2018年9月14日,中山大學禾田哲學講座“孔子之前的儒家精神史”系列第二講於錫昌堂103室舉行。

臺灣清華大學楊儒賓教授以《飛翔的精神:巫的工夫論》為題,向中大師生作精彩報告。講座由陳少明教授主持,周春健教授擔任評論人。

與上講的“絕地天通”神話不同,本次講座裡楊教授沿著早期巫覡文化的脈絡,對遙遠年代的精神世界作了一番別開生面的探索。講座分六個部分展開。

第一部分,“前言”。

楊教授首先用屈原名句“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作為開場白,並指出這裡的“遂古”大概意指“三皇五帝”的神話時代,而“三皇五帝”時代又離不開早期巫覡文化的舞臺。

鑑於宋明儒者往往將其工夫譜系追溯至遙遠的傳說年代,那麼探究遂古的巫覡們是如何作工夫的?其功能何為?便是令人好奇的問題。

受啟發於耶律亞德(M.Eliade)的研究,楊教授認為巫覡文化正是一種薩滿文化,其主要特徵在於掌握一種靈魂離體的能力。因此探究巫覡的工夫論,便要進一步引至巫覡如何經營靈魂的問題上來。

那麼,從巫覡如何經營靈魂,到儒者如何修養心性的問題轉變,無疑是中國哲學史上的深刻變革,這一點目前仍有待深究。

在此之前,首先要對巫覡的精神世界特徵有大體瞭解。

二部分,“巫教世界觀”。楊教授從四點來描述其精神世界的主要特徵:

(1)薩滿教宇宙不是自然科學意義的宇宙,亦非體制性宗教的宇宙,而是一種巫術性宇宙。

其結構分為上天、地上、地下三層,大地又分為四方且有四神守護;而大地之中往往有一通天大樹(抑或巨柱、高山),作為宇宙主軸。

在這樣一種宇宙裡,掌握中央軸意味著能夠通天,而巫的工作正是要掌握中央軸。由此還可看到,秦漢時期的封禪禮之所以在泰山舉行,很可能也與此有關。

(2)薩滿教相信人和動物是平等的,可通過神秘語言或非語言相互溝通,並且人與動物可以相互變形轉化。

《楚辭》所記述的屈原與各種鳥獸交流感通的場景,《莊子》所載的各種動物之間轉化變形的案例,都追溯到此巫教傳統中。

(3)薩滿教相信靈魂的獨立存在,它可以與身體分離併到各處旅行,薩滿是有能力執行離體遠遊的宗教人。他們透過“成巫”的經歷,旅行到天界或地下的鬼魂世界。

(4)薩滿是巫教時代的知識人,他掌握了成為宗教人的精神修煉技術,也掌握了原始的自然知識,尤其與時空構造相關的天文知識,以及與人類生命相關的醫療知識。

這四點構成了巫教的世界觀,其中第(3)點與巫覡如何經營靈魂的工夫問題密切相關,也是接下來講座的主要內容。

第三部分,“獸高飛”。

讓靈魂離體遠遊的技術,是巫教時代的核心知識。具體如何?在此部分裡,楊教授圍繞《山海經》展開論述。

《大荒東經》裡有幾則將虎、豹、熊、羆四獸稱為“四鳥”的奇怪材料,讓過去的研究者相當困惑。

楊教授認為最好的解釋,應是指虎、豹、熊、羆四獸具有飛翔的能力,由此才稱為“鳥”。而這種猛獸飛翔、以及獸身鳥爪的形象,也常見於諸如婦好墓、三星堆裡頭的出土器物。

他還提醒聽眾們,切不可錯過屈原的《楚辭》一書的價值,裡面有許多對動物飛天的描述。這些描述並非完全出自純粹的文學想象,而與楚國對上古巫覡文化的重視與保存的傳統特色有關。

由此說明,動物飛天題材在商周時期的普遍出現並非偶然,而透露出其背後深深的巫覡文化傳統。飛翔是巫師們靈魂離體的工夫形式。談了動物的飛翔,楊教授又講了人類的飛翔。

第四部分,“羽人群像”。

楊教授引出顧頡剛一個有趣的觀察,即五帝看起來為何都是“一樣的德性,一樣的儀容,一樣的思想,一樣的功業”?

楊教授指出,倘若注意到他們能夠乘龍雲遊四海、教化鳥獸昆蟲、曆象日月星辰的共同本領,就不難推知這些看起來一個模子出來的五帝形象,其實都是上古祭司王的投影。

因而可見,飛天正是上古神巫們的特色。同樣的,《山海經》裡也有相似的記載,如《海外南經》裡面的“羽人國”的人“身生羽”,“讙頭國”的人“面有翼,鳥喙”,表明這類人群也會飛翔。這些形象也並非憑空捏造,而是淵源於上古神巫的飛天原型。

瞭解了飛翔正是巫覡們靈魂離體的主要形式,那麼進一步的問題是,要成為一個這樣的巫師,具體需要經過什麼樣的修煉途徑?

第五部分,“服食、服氣、齋戒”。楊教授論述了三種具體的工夫途徑:

(1)服食。

楊教授認為成書於漢代的《神農本草經》實際上保留了上古巫覡傳統的痕跡。《本草經》將藥分為上、中、下三等,而上等之藥卻往往看起來十分怪誕。

如服食“丹沙”,可“殺精魅邪惡鬼”,“通神明,不老”;服食“太一禹餘糧”,竟有“久服耐寒暑不飢,輕身飛行千里神仙”的效果。這些巫氣十足的神藥,只有放在巫教傳統中才能理解。

(2)服氣。

楊教授相信,中國哲學如果剔除掉“氣”的概念,將無以成為其所是。對身體之“氣”的修養是中國工夫論的特徵,而“服氣”則與薩滿教的修煉密切相關。

屈原的《遠遊》可視為丹道之祖,其中保留了遠古巫教有關“服氣”的說法,即透過精微之氣對身體的轉化作用而使身體“因氣變而遂曾舉兮,忽神奔而鬼怪”,由此使靈魂出竅而飛天。

(3)齋戒。

齋戒是巫師溝通現實世界與靈幻世界、以求得鬼神之諭的基本手段。這在《莊子》的“心齋”、《管子》的“心術”中可以找到線索,二者正體現了道家對巫教之齋戒的批判繼承。

不過,楊教授這裡更強調儒家與巫教齋戒的淵源關係。他舉了《禮記·祭義》中儒生在齋戒、祭祀時,對父母靈魂進行“觀想”的情景,由此說明巫教傳統對儒家亦有很深的影響,可見將儒與巫嚴格對立起來的做法是有欠妥當的。

當完整地瞭解巫的工夫論後,接下來,楊教授要探究的是巫覡經營靈魂到儒家如何修養心性的轉變過程。

在“結論”部分,楊教授據《國語·楚語》“絕地天通”的材料,指出儒家之聖王其實淵源於“巫”。“聖”(“聖”)字從耳、從口,而巫的能力正是關乎耳之聰敏、口之祝禱。

但無疑,儒家精神的發展是從對巫教的批判發展出來的;從周公的制禮作樂,到孔子的“為仁由己”、“敬鬼神而遠之”,都體現一種人文理性精神對巫覡信仰的逐步突破。

只是這種突破是基於繼承而來的,鬼神文化一直對儒家產生影響。但在儒家那裡,通天管道逐漸消失,而靈魂漸漸安頓於身體之內;進而,身體、主體、個體三者得以合併而定著於一,身體的基源性詮釋性格由此誕生,“我”的意義逐漸突顯而心性之學變得日漸重要。

但楊教授指出,“我”性的發展並非穩定,它與以靈魂出遊為導向的巫教文化一直存在搏鬥。體現在孔子那裡,就是一種既“敬鬼神而遠之”卻又不明確討論鬼神是否存在的“曖昧”態度。這種態度,在推崇“《易》本卜筮之書”、改進喪禮儀式的朱熹那裡,乃至歷代儒者身上均可看到。

在評論環節,周春健教授指出,楊教授的系列講座引起了較大反響,所探討的內容與人們通常對中國哲學史的思考不一樣,往前推,有一些內容相對來說是比較陌生的。

做這樣的研究需要眼光、勇氣和一定的考古知識。講座主題可概括為“巫啟賢”,楊教授從神巫的工夫論,講到先秦以孔子為核心的工夫論,最後又提及宋儒的工夫論。三個階段的內在關聯,為我們的讀書、研究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思路。

陳少明教授說,楊教授描繪了一幅儒家之前的中國古代文化世界的圖像,參照的背景是現代宗教學中關於薩滿教的研究。所講的“工夫”強調了“巫”如何表現自己,與一般意義上講如何控制人的“巫術”有所不同。

討論“巫”的傳統,並強調這一傳統與儒家的關係,非常有意義。並不是這個世界與那個“巫”的世界之間沒有一點痕跡,只是整個“巫”的趨勢在不斷減少。

互動環節,主要圍繞“工夫”、孔子對“巫”的態度、從靈魂到心性的轉化如何可能的問題,以及鬼神和靈魂存在問題進行了討論。

周春健教授問:

(1)“工夫”一詞是在何種意義上使用的,神巫時代的“工夫”與宋明時代的“工夫”是怎樣一種關係?

(2)《山海經》中除了有“飛翔”的形象,還有其他具有“神意”的形象,“飛翔”最能代表神巫時代嗎?

(3)如何理解孔子對“巫”的態度?

楊教授回應:

(1)宋代以後的“工夫”,從比較嚴格的標準來看是指轉化身心,造成意識變形。在理學家那裡,意識變形即是證悟本體。薩滿教的“工夫”也跟變形有關,這種變形即靈魂可以出離。

(2)選擇“飛翔”,是因為在薩滿教那裡最大的特色就是靈魂能否飛翔。

(3)孔子對喪禮特別熟悉,而喪禮意味著需要面對一個鬼神的世界。但是孔子“敬鬼神而遠之”,他跟巫教之間有一個緊張的關係,一個重要因素可能是孔子跟殷商、宋國的關係十分密切,而殷商巫教的發達、膨脹到無法控制,孔子對此應有切膚之痛。

吳重慶教授指出:楊教授探討的是從靈魂到心性的轉化如何可能的問題,但儒家作為大傳統是要遠離神秘狀態,保持清明狀態的。那麼,靈魂與心性是否並非一種先後繼替的關係,而更有可能是一種同時並行的關係?

楊教授回應道,薩滿教要求巫師必須具有高度的觀想能力。靈魂與心性應當是先後繼替的,戰國以後的工夫論就是要將薩滿教的觀想意向剔除掉。在薩滿教那裡確實有兩個世界,而在宋明理學那裡,某種意義上說也存在著兩個世界,如方內與方外,聖與凡。兩者之間可能還是有某種類似的結構,只是意義有所不同。

鄭淑紅認為,無論是在孔子還是朱熹那裡,對鬼神、氣的態度的確都比較“曖昧”,因為理性語言對知識階層來說比較好處理,而一旦涉及到教化問題就需要用一種大眾比較好接受的方式。

楊教授指出,在儒家那裡,儘管有“巫”的成分,比如儒家從來沒有放棄祭祀,但“巫”不是主要內容,從周公到孔子再到朱子,對巫教、鬼神等都是有批判的。

吳教授與楊教授還就祭祀問題展開了討論。在與現場學生互動中探討的問題主要圍繞:如何看待《說文解字》對“巫”“祝”的解釋不涉及靈魂離體?如何看待“龍”與“巫”之間的關係?

楊教授指出,《說文解字》說“巫”能“事無形”,這就不能確定所事的“無形”與靈魂之間完全沒有關係。“祝”也是一種神職人員,他主要通過“口說”與神界接通。“龍”的形象在中國的巫教傳統中很常見,文物上的圖像、《楚辭》都有所表現。《說文解字》中也講龍的各種變化,具有神秘的性質。

講座在大家熱烈的互動交流中圓滿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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