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磚一瓦間藏著精工巧勁,一唱一和間藏著質樸純真。人傑地靈的江西,隨處都閃耀著人文的光芒。9月1日起,江西日報微信《夜讀》欄目聯合江西省散文學會推出“江西散文名家專輯”。
今天要與您分享的第三十九篇作品是——中國作協會員楊帆創作的《半邊街》。請跟隨她的筆觸、她的聲音,去領會散文作品的深遠立意,字字珠璣,自有天地。
半邊街
上世紀90年代,我隨幾個家鄉的師兄師姐去往師大學畫。那時候,南昌對我們這些長在小城的少年來說,算是一個很大的碼頭。我們坐船而來,望著茫茫無際的鄱陽湖,心頭第一次生出了對人生無從把握的混沌感。蘇軾“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浩嘆,在這大湖上有了一種奇異的同感。我記得類似雞皮疙瘩一樣的戰慄,從手臂直傳到指尖。是在我17歲那年的暑天,湖面上煙波浩渺,時不時滾過一層燠熱的風,立在甲板上的我默默注視著這片水域,被夕陽映照下那強大的光波所震懾。鄱陽湖那氣貫時空、吐納風雲的恢宏氣勢,不由人不感到自身的渺小虛弱。
在師大的畫室裡,我是最用功的學生之一。人只有看到了自己的侷限,或者說看到希望,才會去做一些吃力的事。這不單單指技藝上的,不過當時我唯有專注於此。我混在那班奇裝異服、裝酷扮靚的少年裡,只管埋頭畫。那時候還沒有出現染髮,於是男孩子把頭髮燙成高劉海,女孩子燙成拉絲頭、卷花頭、爆炸式,各種一鳴驚人。一律穿寬大棉質衣服,牛仔、格子、鏤空都是時尚元素,襯衫下襬交叉打成結,露一絲肚皮,實在是女孩子最帥的打扮。流行蘿蔔褲,那種臀部肥大、腿部收窄的高腰褲,如果這男孩再腦後扎個小辮子,太陽穴上掛一副黑耳機,前襟上散佈些水粉顏料,就沒人敢懷疑他的繪畫水平。女孩裡也有人穿蘿蔔褲,或系一條百褶大花長裙,塗著橘色、醬黑色唇膏跟男生一起吼趙傳、黃家駒、崔健。那是些收工後的深夜,還在被自己的夢想激奮著的靈魂,遊蕩在路燈幽暗的校園裡,一定擾亂過部分學子的清修與睡夢。我在窗臺邊或許就著月光看到了他們鬼魅般的身影,在地面拖出的長長痕跡。狼嚎般的淒厲聲打耳邊呼嘯而過。我彷彿不曾與他們成群結隊,或者說同流合汙,出去吃夜宵,抽菸打賭吹牛皮,記憶裡沒有這樣的夜晚。月色披在肩頭一定是冷寂的,喑啞的。我和一位姓馮的師姐腳步鏗鏘,將夜蟲的呢喃生生打斷,或是踏碎雪團下僵硬的枯枝。馮師姐在我學畫前,已經考了6年。她囑咐我不要學他們虛度年華,專心畫我們的。每當看到她因長久的不平和沉默形成的兩條深的法令紋,我總是肅然起敬,心頭響起孟子威武不能屈的句子。
在師大校園裡,我穿著那條揹帶裙往返穿梭,預先過起了大學生活。我住進了外語系女生宿舍,早出晚歸,整天同她們打不了照面。我幾乎不上街,除了買顏料和畫冊,沒有逛過萬壽宮和滕王閣,沒在贛江邊溼過腳。我勢必一年考上心儀的服裝學院,化身一名獨步江湖、資質上乘的天才設計師。我將為一代名伶設計服裝,不動聲色而名利雙收。這樣的自信部分來自於我的年紀,某種無知無畏以及熱血奔流不息。在我看來大學生活毫不迷人,週末那些慵懶、閒適的清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下樓約會的壯觀場面,壓根不能化作我賣力畫畫的動力。我交了一個南昌本地的畫友,一個將孟庭葦的歌模仿得像原唱的美麗女生,她叫朱敏敏。我倆共同點是不務實,我愛她尾音縹緲、生產煙氣的嗓音,她愛我不按常規出牌的怪癖。不同處是她雖然唱著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心底的願望只是考進師大。按照這樣的思路,她本該留在師大中規中矩的培訓班課堂,專業過關的路子會順得多,但她跟上我們就走了。她算是比較衝動、不分輕重的那類女生。也是我見過的唯一將南昌話說得悅耳動聽的人,聽她說話就好像新的一天正在打開。她描述事物邊笑邊比畫的樣子,基本貼合我對本地人直、急、衝的第一印象。在畫室裡聽歌,看手相,時而用牌當道具,是我們幾個全部的娛樂。馮師姐最先叫我半仙,因為我故弄玄虛,信口開河,無端將她們的心攪亂。當然,攪亂她們的並不是我,而是一種叫作命運的東西。一個月後,我們幾個臭味相投的人離開了師大,學費沒有退成,投身於一個偏小眾的、頗有實力的私人畫室。
畫室位於師大對面一條叫半邊街的巷子裡。半邊街又深又窄,又混亂,兩邊有很多細小偏狹的分岔。你走進去,拐好多個彎,直走到居民屋稀少、又重新變稠密的地帶,就能抵達這個由師大一名大二學生開的畫室。這名男生據說專業水平超過了現在教他的大多數老師,原本穩進當年的浙江美院,但他把自己的考卷換給了當時的女友。女友被他一舉送進了藝術的最高殿堂,據說入校就被選為校花,他則被安排到她原本的人生軌道里。藝術和悲情從來是分不開的,他從不給我們講畫,永遠丟給我們一個形單影隻的背部特寫。他的背部高挑萎靡,充滿美感,裹著布料堅挺的獵人裝和一雙高幫皮靴。這背影簡直就是一段生動、深刻的藝術啟蒙,包含著硬與弱、光與暗的律動與碰撞。這個陰鬱的年輕人並非什麼也沒給我們,不是他那些同行所散播的那樣。在某種放任自流、不乏悲壯的氛圍裡,能感知到一些單純的操練不能啟示給我們的東西。那是上帝之手將他領到南昌城,在這雜亂一隅充當我們的航標,以一手漂亮的灰色調子水粉(恍若他的人生際遇)和某種宏觀之氣,領我們走出了這條狹長彎曲的巷子。
半邊意味著殘缺,不是坦途和正道。但是,不完整,不圓滿,不代表沒有價值。比如,斷臂維納斯,未完成的某部歌劇。年輕的老師在半邊街摸索到他的座標,與遠道而來的我們一起漂泊、煎熬,最終我們會到達各自的位置,踏上各自的江湖。7年後再到南昌,敏敏已在師大留校,她的愛人是同校師兄,上饒某縣人,有才華而無鋒芒。他到火車站接我,開著小電動一直將我載到他和敏敏的家。這個週六中午,我嚐到他的手藝,蘿蔔排骨湯,炒土豆,紅燒魚,如他人一樣溫厚平實。他在郊區某民辦學校任教,又在外帶一個美術班,顯然是提前出門,繞道接我的。我們無意打量對方,都不是一見驚豔的長相,而且南昌灰撲撲的街道需要專心應對。不知過了多少個路口,我被載到一棟6層樓房下。溫馨緊湊的一居室,略顯雜亂,分佈著敏敏不善家務、努力持家的痕跡。兩人排除萬難走到一起,卻像是未嘗過生活艱辛,他仍是她那個無所不能的師兄。她還是那個愛笑的女生,還哼孟庭葦,連她愛頭暈的毛病都沒有消失。她說話時語速略緩了些,手勢雍容,將一枚紫色簪子插進我髮髻,彼此凝神端詳,彷彿我倆身上不曾流失什麼,時光,夢幻,露珠般的情誼。也沒有增加什麼,一切剛剛好。因為我和她的師兄名字裡有個諧音字,她每次提起我,他都誤以為她在深情地叫他。在他們的熱戀時期,我難免充當了若干次燈泡。我想,他該恨不得下一秒變后羿,將一個個發亮的我從半空射下來。我那時彷彿也是失意的,雖然在籌備婚事,但聽說敏敏芳心有屬還是覺得有點突然。我不斷打聽那位師兄的名字,不斷忘記它,時不時提醒她是不是因為他叫這個字,她才跟了他。當然不是。在他們還沒捅破窗戶紙時,我的耳朵就被他名字磨出了老繭,她給我寫的信裡密密麻麻全是那個該死的字。還沒見面,我們就相互厭倦了。完全是為了叫她放心,我們才保持了表面的禮數週全。午後,她陪我去半邊街走一遭,他去上課。彼此暗中鬆了一口氣,我擔心過他提出陪我們。他倒沒有多餘的殷勤,沒什麼話說,洗完碗撇上小電動走了。我趴在六樓窗臺,看他匯入車流之中,想起了當年那些深夜徘徊在校園裡號叫著黃家駒的少年們,在搖動著樹影的小道上投下模糊蕭瑟的影子。物是人非,老師不知所終,大多同學音訊全無。據說那年馮師姐落榜後,又堅持考了兩年,後回老家嫁人生子。那個喜歡拔腿毛、成天唱“天空為何那麼藍”、暗戀老師的女生如今做了官太太。常年戴一頂氈帽、偶爾露出一隻深不可測眼睛的男生加入了炒房團,據說發達得令人髮指。有人說老師考上了中央美院,去了北京。也有人說他在浙美製造了命案。在那個班裡一年考上的人裡,我和敏敏雖說當初各有方向,人生卻大同小異,她實現初衷留在了師大,我因數學分拉後腿,儘管專業名列地區第一、全省前20名,拿到北服、景陶等多個錄取通知單,不免美夢成空。我選擇了一個不計較我的數學不及格、寂寂無聞的學校,開始了每個週末早晨慵懶梳洗、奔赴約會的光輝歲月。好在我倆沒有走散,還能對視一笑,相擁而泣。當然沒理由哭泣,最動情不過她買一根髮簪送我,最做作的無非路過一個湖,我指著湖心兩隻天鵝(或是鴨?)喊了起來,多像我倆啊,這組合!
在我給敏敏算的命裡,她是一位前世的公主,降臨此地只為等候那個帶她離開的王子。師兄顯然不是一個王子的樣子,半張臉上胡茬密密匝匝,儘管理過了,還是青濛濛糊渣渣一片。像是一個沒有理性的人,急於整理出清晰的思路。他眉目算得端正,但不俊朗,而是沉鬱、寡淡。回到我的城市後,我才想起他面部輪廓酷似馮德倫。但沒有馮的孩子氣,倒有一種暮氣。他為敏敏留在南昌,奮力打拼,顯然他要應對的除開她整個家族,還有南昌城森嚴秩序下的無盡鞭策和制約。
時間又過去兩年。我接到他的電話,說敏敏過世了。我們的第一次聯繫,竟是這噩夢般的消息!在那個如遭雷擊的傍晚,我聽著一個男人的哭泣,呆若木雞。敏敏的家族遺傳病史是他早就知曉的,她時常頭暈,頭疼,發作起來無藥可醫。這種潛伏在腦裡的奇怪疾病,在醫學上甚至找不到名稱。她有個二姐的症狀是歇斯底里,不定期將家裡摔得一團糟。她素來溫順、忍耐,不傷及外界,但她比姐姐更早離開人世。容貌美麗,聲音清甜,單純、熱忱、迷人,在她活著時,人們根本找不出她的缺點。他們有了兒子,事業剛有起色。他想過掙一大筆錢,帶她去上海醫治。
此後多年,我從未在南昌停留過。因為九江沒有飛機停機場,我習慣了坐火車。偶爾匆匆路過,我不願記住它的街道,它的人群,它熱火朝天的景象,那些帶給我一種背叛了敏敏的痛楚。這期間,師兄跟我還時有聯繫,話不多,像是定期向我彙報自己的動向。自從那個崩潰之夜後,他恢復了從前的寡淡。有時我想他把我當作了一個遠房親戚。他離開了南昌,這個傷心之地;他去了景德鎮製陶;去京城進修;他再婚了;他拜師了,現在主攻牡丹,市場不錯;他搬了新工作室……總之,他過得很好很賣力,新路子新天地,欣欣向榮,氣象萬千。他並不知道,我希望他不要打電話給我,他的每一次來電,每一次的新,都帶給我那頁舊皇曆一次短暫的侵害。
我一直沒有換電話號碼。前年,經過權衡思量,我調到了南昌市文學藝術院工作。10年來,同南昌有過多次擦肩,當年曾有機會調到省作協,種種原因擱淺,我都不曾有過遺憾。我對南昌有著一種內在的逃避,不僅僅在於它是我奮鬥過的地方,失去良友的地方,還在於這座城的硬度,廣度,維度,讓我沒有作好以卵擊石的準備。對一個曾被擊敗、並不斷節節後退的人來說,遷徙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情不自禁,一是迫不得已。這個時期,我沒有再接到來自景德鎮的電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算定居景德鎮,如同當年駐紮在南昌。他偶爾在網上,先是微博後來是微信,發表一句短短的留言。我在網絡發佈一些明明暗暗的牢騷,懷舊,自戀或反省,算是艱難寫作之餘的一種調劑。他不清楚我的現狀,但他像一個曾經的熟人那樣遙望著我這邊的生活。他還不忘向我點明他的處境,像是要在我面前證明什麼。但不及從前急促、迫切。他像窯裡燒製好的陶器一樣慢慢冷卻,不復忽冷忽熱,造成自身乾脆易裂。假設那些年裡,他認為敏敏的魂靈會向我更靠近,而不是他,他是抱著痛苦跟我講述那些的吧。一個語焉不詳,一個心不在焉,彼此心裡都存著好的念想和一點點怨恨的。
正式報到後的某個冬日,我在八一橋下了車,來到贛江邊。江水湯湯,寒風凜凜,我很快被吹紅了鼻頭。這麼多年,我沒有拜祭過敏敏。我不記得她當年的家在哪裡,因為沒有方向感,也不知她的墓地在哪個方向,只有朝著江面雙手合十,默默禱告。江面上沒有一隻飛鳥,渾濁的江水奔流萬里,從無疲態。初到南昌的那一年,也是面對湖水,悵然若失,那是面對未知的茫然。我小時幻想自己成為一代名伶,哪裡料到會去爬格子。和敏敏也曾戲言仗劍走天涯,終不能共一片江湖。那個同我有一字之諧的人,和我愛過同一個女子,經過同一個城市,此生不復照面。彷彿沒有告知過他,我到了南昌。南昌沒有敏敏,沒有他,已是陌生之城。我登上滕王閣,極目贛江,但見江水茫茫,天地悠悠。經歷了父親去世,及諸多人事的消逝,渺茫感自會一日日深重,彷彿掌握的疆域越具體,心頭的空茫越無邊。或許,當我拋開了手中纜繩,隨風自在,希望之光會在天際浮現吧。
楊帆,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3屆作家高研班、第28屆深造班學員,江西省滕王閣文學院特聘作家,南昌市文學藝術院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錦繡的城》,小說集《瞿紫的陽臺》《黃金屋》《天鵝》。
作者、朗讀者:楊帆
總策劃:吳志剛、邱玥
執行策劃:張雪 楊瑩
美編:胡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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