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貼正能量、負能量標籤才是最糟糕的|楊殳專欄

那位著名的喉舌、總編大人對《江湖兒女》的看法,是我們這裡長久以來的一種典型思維。

一度,我們認為“解放思想”之後,這樣的事情會慢慢絕跡。

沒成想,死灰復燃,到了今天已經變成熊熊烈焰了。

一次精神疾病的病理分析

文|楊殳

作者簡介:楊殳[shū],一個神經衰弱的大叔,看書,看片,吃藥丸,三位一體。最大的愛好是收集古今中外藥物說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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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翻馮驥才的口述歷史,讀到一段驚心動魄的細節。

文革中,馮驥才與妻子都在一個小印製廠工作。一晚,兩口子和另一位女同事加班。馮妻將一塊領袖像印版用油紙包好,遞給女同事,順口說了句:“像是塊火腿!”

聽得一旁的馮驥才心驚肉跳,剛想岔開話題,那女同事已搶先開口:“馮驥才你可聽見了,你老婆可說領袖像是火腿!”

馮驥才急中生智,接上話茬:“我沒聽她說,倒是聽你說了,這屋裡可就咱們三個人。”

瞬時劍拔弩張,生死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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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代被界定是多麼容易

那女同事知曉利害,立馬嬉笑帶過,一場危機化解——誰也沒落得個“反革命”。

我與妻子講這段荒誕場景,她大笑馮驥才的急智,隨後嘆氣不已。

之後的一段時間,每每聊起一些歷史或當下的荒誕情節,妻子有時問我:會不會還有這種事情發生?

我說當然不會,放心。

但同時心下猛地燒起一陣陣焦灼——實在不敢想象,若一個狂飆突進的年代突然降臨,該JB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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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想聽到倒車請注意,不是嗎?

1

我的杞人憂天最嚴重的時候,是在有人拿著三觀、立場或標籤跟我聊天時。歷史沒有必然,也絕不會複製般地重複,但其發生邏輯卻會有神似。

有時,我自己也總不自覺拿起某件武器終結談論——不用再爭了,你就是腦殘,跟我不一樣。

這是“標籤”的便利——毋庸置疑,擲地有聲

若全民陷入這種方式相互對抗,一個時代的荒誕就可能會在另一個時代借屍還魂,哪怕是日常溝通,都會呈現出野蠻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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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12年了卻有更多的人執著於貼標籤

七八歲時,我曾因瑣事與鄰居家小孩對罵,我說對方是傻逼,對方說我才是傻逼,互噴一個小時直到筋疲力盡,誰也無法令對方相信自己的結論。

如今想起此事,感慨頗深:我為何不與那孩子坐下來聊聊,究竟何為傻逼?

這當然只是美好的假設。

我們從小便被貼上標籤——好學生、壞學生、前十名、前三名等等以名次為依據的標籤;上課瞌睡是對不起父母、打人罵人是品德敗壞、跟女孩說話是早戀等等以道德為依據的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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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電影的片名一樣,標籤只是看上去很美

當時,我和其他孩子也曾隨意運用家長老師提供的“標籤”相互貼,也給自己貼,但好在沒有發生因為“不愛國”而被剝奪上學權力的事。

在膽小如鼠的我看來,貼標籤這件事已經越來越危險了。

2

對萬事萬物區分類型,做標籤管理,本是推動人類文明的智性。唯有分類,方能認識並掌控世界。

但若標籤成了任意論斷的武器,可以概括、肯定、否定一個人的全部,那隻能說明這社會患了嚴重的心理疾病。

你一定見過這樣的影評用語——樓主腦殘,主角聖母婊,你是水軍,凡是×××,必定×,編劇三觀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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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和三觀充斥著現代人的話語體系

延展到對社會事件評頭論足,則有如下敘事慣例——傻白甜,高帥富,官二代,富二代,綠茶婊,精日,油膩中年,大豬蹄子。

最令我無法接受的則是“正能量”“負能量”,簡直是對藝術、娛樂的人性的踐踏,一切深邃、複雜和寬容被其抹殺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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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錫進評論《江湖兒女》的微博截圖

再比如“槓精”一詞,本是嘲諷“只為抬槓不求對話的自以為是者”,但很快成為快速對人分群歸類的標籤,作為一種批判武器大行其道。

十年來中國互聯網文化的精華之一,便是對中文詞彙的擴容。這種擴容非常有趣,因為它們往往源於嘲諷和黑色幽默。

同時,它們也會令表達乾癟和簡化,只為情緒發洩和姿態表演而存在,距離真實感受和溝通愈來愈遠。

標籤式的表達邏輯有如下特徵:

①大多從自我中心出發;

②涵義既片面又不穩定;

③擅長使用極簡的概念;

④往往無法辯駁和證偽;

⑤有種蓋棺定論的瀟灑。

一旦貼標籤成了慣性思維,公共對話就萎縮掉,人人都會陷入所謂的“迴音室效應”

:相近的同類聲音不斷放大重複,人人只聽得見自己觀點的迴音,而認為這就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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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潔心靈》觀摩研討會被贊正能量

尤其當主流聲音逐漸垮塌,失去中心權威,只聽自己認同的聲音就會覺得安全——在自己的BGM裡,人人都是無敵的

人是經驗動物,大腦本能的邏輯和猿猴時代並無多大差異。對新鮮信息的認知和理解,是從舊有經驗出發的,這意味

安全,也意味著保守

文明開化的訓練讓人敢於挑戰危險,開放迎接新經驗——然而,我們仍會本能地用自己熟悉的經驗去解釋或反駁。

貼標籤就是件好工具,一個概括就將對話變成自說自話,且容易尋找同類,安全地扎堆。

相比之下,尋求共識和理解異見簡直太費腦神經了。

3

我有朋友患過一陣子躁鬱症。他與我分享過病發時的體驗,說那是種極其“倔強”又“自信”的悲觀,偏執的念頭佔據思維。

當絕望透頂,便會有輕生念頭:不能完美,便只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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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向左,瘋子向右

非黑即白,毫無彈性。這是極其恐怖的極端模式,是心理障礙,是病。

慣於貼標籤的思維模式也是社會心理病。

其臨床症狀有二,一是片面地理解世界,將世界簡單歸類、粗暴地符號化。二是虛幻地自我認同,自以為有獨立意識和個性,實則只是無法從濃縮過濾的認知中自拔。

一旦病入膏肓便會產生併發症,衍生出不可遏制的攻擊性。

哈佛大學教授桑斯坦有本研究恐怖主義起源的書,叫《極端的人群》。他認為,只接受自己認同觀點的極端思維是恐怖主義的起點——

“一個群體中的互動起到一個迴音室的作用。這種作用逐步地使之作為一個集體激進化,導致他們準備集體地加入一個恐怖主義組織。現在,相同的過程正在網上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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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端的人群》封面

究其病因,乃是用“主觀論斷”直接強加他人或自己,繼而為之尋求依據,強化論斷。

在心理學和政治宣傳上,叫標籤效應——凡是被貼了標籤的,就必然產生強化效應,很難甩得乾淨。

比如“精神病”或“瘋子”“傻子”等標籤,在現代精神疾病研究誕生之前,是極具攻擊力的武器。

1980到1990年代乃至新世紀初的中國社會,被貼上這種標籤的人,幾乎無法翻身——你怎麼證明你不是精神病?

再往前講,就是開頭馮驥才經歷全民貼標籤暴力運動。那個年代,其實還有另外一種標籤,叫榜樣。所謂榜樣的力量,也是一種標籤效應,就像給領袖前加一長串的定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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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紀錄片《囚》,導演馬莉。影片講述中國東北某精神病院封閉療區內的情況。獲得第54屆臺北金馬影

這篇文章在腦子裡琢磨了很久,今天寫下時,搜了一下維基,意外收穫了一個知識——

英文中有個專門的詞組叫Poisoning the Well,字面意思是往井裡投毒,對應的中文就是“貼標籤”。

美國1937年出了本書叫《宣傳的藝術》(The Fine Art of Propaganda),貼標籤名列各種宣傳手法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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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ine Art of Propaganda宣傳的藝術

書中認為,這種技巧能讓受眾在沒有任何依據的情況下,單憑被賦予的符號和論斷就會拒絕或接受某種事物。

這宣傳技巧威力有多大?

“貼標籤不但可以摧毀一個人的名譽,也可以激勵一個人達到非凡成就、或把人送入監獄、讓人瘋狂挑起戰爭並屠殺同袍。”

感謝維基,我好像找到了病根——唯有期望,這世界多點複雜和彈性,少些論斷和帽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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