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莒縣某村，高大門樓前站著一人，五十歲上下，花白鬍須，此人姓商，排行老大，人們叫他大商，他家廣積錢財，使喚奴婢。大商家牆外有三間茅草屋，住著他的同胞兄弟二商，二商為人憨厚、勤勞，家境卻十分貧寒。這一年，山東鬧災荒，許多人家顛沛流離，缺吃少穿，二商家更為艱難，大商雖是親骨肉，卻看著他們捱餓不管。
天已過午，二商家還沒動煙火，一家人緊鎖雙眉，眼巴巴看著空鍋空碗發愣，想不出一點辦法，弄不到一點食物充飢。妻子叫二商去請求哥哥幫助，二商搖搖頭嘆口氣說：“沒有用，哥嫂要是可憐我們，早就幫助我們了，還用得著我們去求他！”一家人飢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後背，妻子不住嘮叨。催促丈夫去借糧食，二商萬般無奈，只好叫兒子到哥哥家去求借。
孩子來到大商家，正趕上大伯父吃飯，雞鴨魚肉擺滿桌子，孩子眼看佳餚，滿以為會讓他飽餐一頓，不料大伯父母卻一聲不吭，毫無讓飯之意。侄子向大伯父講明瞭來意，大商猶豫地望著妻子沒敢出聲，妻子瞪了丈夫一眼，沉下臉來對著侄子說：“兄弟分了家，各吃各的飯，誰還能顧到別人呢！”孩子被大伯母嗆了幾句，知道再求也不濟事，便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二商家像久旱禾苗盼雨露似的，盼望兒子借糧回來下鍋。孩子空手進家，二商立即明白了發生的事情，他十分悽楚地看看妻子，說：“你看如何，果然空手而回。”二商的妻子問兒子：“你的大伯怎麼說來著？”“大伯有些猶豫，伯母對我說兄弟分了家，各吃各的飯，誰能顧到別人呢！”二商夫妻聽罷，相對無語。二商只得把家中的舊盆盞、破床榻收集起來，拿出去變賣，再買些碎米、糠皮餬口。
旱澇出謠言，荒年盜賊多，村裡幾個無賴看中大商家富裕，便起了歹心，想方設法要搶劫他家財務。天寒地凍，夜深人靜，家家閉戶，路少行人，一夥歹徒爬過牆頭，闖進大商家裡。大商夫妻驚醒後敲著臉盆呼救。鄰居們恨他們夫妻刻薄，誰也不來援救。夫妻倆這時想起弟弟，急忙喊叫二商，二商聽見叫聲，知道哥哥家遭難，忙穿好衣服，準備跑過去救援。
妻子攔住丈夫，放開喉嚨隔著牆壁對嫂子喊：“兄弟分了家，有禍各自擔當，誰還能顧到別人呢！”遭害者無援，賊人更放膽，歹徒們撞開屋門，把大商夫妻捆起來。然後，賊人用燒紅的烙鐵燙他們，逼他們交出財物，大商夫妻被燙得呼號慘叫，一聲聲哀鳴，飛過院牆，直灌二商耳中，狠揪二商的心。二商實在聽不下去，便對妻子說：“哥嫂固然毫無情意，可是我們怎麼能看著他們的慘死而不救呢？”妻子聽了丈夫的話，不再阻攔。二商便帶著兒子，拿著刀杖，翻過牆頭大聲吆喝著奔進去。
二商父子勇猛有力，人所共知，那些歹徒平時就怕他們幾分，加上這一喊叫，很可能驚動別人也來救助，嚇得歹徒們慌慌張張逃跑了。二商趕走強盜，給哥嫂解開繩索，把他們扶到床上，幫助他們躺好。二商又把躲開的僕人找回來，吩咐他們好生服侍大商夫妻，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他才和兒子離去。
大商夫妻雖然受了些痛苦，可是由於弟弟的幫助，金銀財寶卻一無所失，大商心裡很是感激弟弟，妻子心裡卻另有算計。大商想賙濟弟弟，便試探著對妻子說：“今天能留下這些財物，全靠弟弟的力量，他家那麼窮，我們應當分些給他們才對。”那女人滿臉不高興，瞪了丈夫一眼，氣呼呼地說：“你要是有個好兄弟，咱們就吃不著這個苦啦！”一番話說得大商沒敢再言語。
這時，二商家已是米粒全無，他們滿以為哥嫂會送些東西來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誰知等來等去，竟如石沉大海，毫無消息。二商的妻子實在忍耐不住，一心想試探哥嫂的態度，於是打發兒子拿著口袋，再到大商家去借糧，孩子去了半晌，只揹回來一斗米，二商的妻子見了非常生氣，大罵哥嫂沒有良心，想讓兒子把米送回去，二商把她攔住。
窮日子實在難熬，混過兩個月，實在熬不過去了，二商想出一個主意：把房子賣給哥哥，哥哥要是不願意讓弟弟走，說不定會賙濟弟弟一些東西，不然賣房得點錢也可以暫時維持生活。妻子本來不贊成丈夫的主張，可是看著餓得面黃肌瘦的兒子，就勉強答應 ，她含著眼淚拿出房契交給兒子，讓他去找大商商議。大商接到侄子拿來的房契，心裡不忍，便對妻子說：“老二即便有什麼不好，到底還是我弟弟，他要是搬走，我們就更孤立了，不如把房契還給他，接濟接濟他們吧！”
妻子勃然大怒，冷笑一聲：“不行，他說要搬家，是騙我們，要是接濟他，就上了他的當，難道說，世界上沒有兄弟的人，都死絕了不成！”妻子尋思片刻，拉著大商來到院裡，她指著圍牆說：“我們只要把它築得高高的，就足能自衛，何必靠他們呢，不如把房契收下，還可以擴大我們的宅院，隨便他們搬到什麼地方去！”大商心裡總是有些不忍，可是又惹不起妻子，只好把二商叫過來交給他們幾兩銀子，叫他在賣房文契上畫了押。
二商把房子賣給了大商，只好搬到別村去住，臨走時，二商很悲慼地對大商說：“哥哥，我走啦，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讓人送個信，我會立刻趕來的！”說罷，灑淚別去。夜靜星稀，一群歹徒舉著火把，執著刀槍，他們知道二商已經搬走，再也無所顧忌，吆喝著再次闖入大商家裡。大商夫妻見歹徒們來的兇猛，嚇得縮成一團，渾身篩糠般地顫抖著，躲在屋角里不敢出聲。
歹徒們搜著大商，把他抓出屋來，綁在柱子上，狠命打他，用各種酷刑折磨他，拷問他，逼他交出財物。大商的慘叫聲劃破夜空，傳遍四鄰，鄉親們恨他無情無義，都不來幫助，二商遠居他村，再也聽不見哥哥的呼喚。大商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他受刑不過，只好拿出所有金銀珠寶贖命。雞唱三遍，東方白髮，歹徒們才走了，饑民們也趁機拿糧，不多時，大商家的糧倉便被搶了個精光。
第二天，二商才聽說這件事，他心急如焚，急忙趕來探望，這時大商已經奄奄一息，二商見了，非常悲傷，他頓足捶胸，悔恨自己救援不及。大商睜開眼看見弟弟，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指著自己五歲的兒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多照顧這孩子吧！”二商連連點頭答應：“請大哥放心。”大商哆裡哆嗦地從枕頭底下取出一個封固的紙筒，遞給二商，有氣無力地說：“你把它收好，生活困窘時打開仔細看看，自有好處。”
大商痛苦地抓住席子，面色悽楚地說：“我失掉兄弟情義，很慚愧......”說著便嚥了氣。大商慘死，二商悲憤異常，他到衙門去告狀，請求捕捉強盜，為哥哥報仇。歹徒們早已帶著金銀財寶遠走他鄉，哪裡抓得到個人影兒，分糧的又是貧苦鄉民，也不便追究，二商無奈，只好操辦喪事，埋葬哥哥。大商死後，家境由富變窮，五歲的兒子常常到叔叔家，一住幾天不走，二商要送他回家，他又哭又鬧，不肯離去。
二商妻子不念舊惡，好生對待侄兒，並常常買幾個燒餅或其他吃的東西給侄子帶著，親自送他回家，囑咐他好生唸書。侄子要是幾天不來，二商就瞞著妻子，私下背上一斗米給嫂嫂送去，叫她好生撫養孩子。光陰似箭，不知不覺又過了幾年，大商家把賣房產的錢已經用完，又趕上山東發生了更大災荒，十五歲的兒子身體很瘦弱，無力操作，只好又來依靠叔叔。
在這田園荒蕪，餓殍遮路的年月，各家都自顧不暇，哪還有力量照顧他人呢，可是看著侄子捱餓，二商實在不忍心，於是就叫他拿著籃子跟大兒子去賣芝麻餅，賺幾個錢，勉強餬口。一天，二商正為吃喝發愁，無意中發現哥哥給他留下的紙筒，哥哥臨終前的情景頓時又浮現在眼前，二商在思忖：哥哥讓我生活困窘時打開細看，想必裡面有什麼好東西不成？二商撕去封皮，裡面竟是一副圖畫，一個人站在房後樹下，精神憂鬱，領著一個男孩子，兩眼望著地下，他看了又看，慢慢地悟出一個道理來。
這時，大商家賣出的房子還空著，二商便籌集了一些錢，出高價租過來，他按照畫上人所看的地方刨得五百兩銀子。從此，二商叫兒子和侄子在鎮上開設了一個小店鋪，不再挎著籃子買燒餅了。侄子很聰明，叫他管理賬目，計算得清清楚楚，為人又很老實，花一個錢都告訴叔叔，這樣一來，二商就更疼愛他了。
一天，侄子哭著要求給母親送些米去，二商的妻子不想給，二商卻誇獎侄子有孝心，就每月付給他糧食和錢，讓他送給母親。商家父子、叔侄日夜操勞，努力經營，逐年富裕起來，他們又買回了房子和部分田產，兒子和侄子都娶了妻子。上了年紀的二商，在高大門樓前，滿面春風，向幾個鄉親講訴著兒子、兒媳、侄子、侄媳的孝順和兄弟、妯娌間的和睦。鄉親們不住點頭，讚歎不已。
本文摘錄於聊齋志異連環畫系列之—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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