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飛豈是文人?

一、前言

提起張飛(字益德,諡桓侯,?– 221),「豹頭環眼,燕頷虎鬚」,黑麵虯髯,忠憨魯莽而武勇過人的「黑張飛」、「莽張飛」、「猛張飛」,卻又粗中有細,時不乏鬼靈精,這種形象已深入民間。然而上述張飛像近來時或遭懷疑。有人認為張飛實乃一「能文能武的美男子」。這類論點在網絡上盪漾,積非成是,三人成虎,竟有以之翻案稱「《三國演義》中有一點把張飛和關羽寫反了」。種種說法,令人錯愕。

一時叱吒風雲的名將張飛,已有零星文獻探討其形象:沈伯俊曾撰文否決所謂「張飛美男子」說;蔡東洲指出諸種所謂張飛作品盡屬明人之偽作,張飛儒雅化為明人之「功勞」,惟在辨偽上猶可申論;胡寧則補強冀英俊之論述,清楚地指出各種所謂「張飛立馬銘」皆為用偽文物;陳瑩嬑系統地考察了張飛形象自漢末三國迄《三國演義》成書前後之演變,用功甚勤。惟關於如何產生近乎使張飛形象作一百八十度轉變的「張飛文人說」,文史學界似猶未有對其由來並演變作詳細描述者。一般人甚至習焉不察,或認為張飛相關文物當有所可信,乃至書畫史之文章亦偶或有提及張飛作旁證者。

本文在前人基礎上,更從原始文獻入手,論證前述「張飛文人說」之虛妄,指出張飛能書能畫等說產生於明中葉以後,主要發端於當時名相楊廷和之子,享有博學盛名,因見逐於嘉靖帝而佯狂自恣之楊慎。自此該說愈演愈烈。本文亦嘗試描述「張飛文人化」之層累形塑過程:如何由最初一兩件所謂相關文物下,稍通文墨之名將,竟漸次變化成部分人言之鑿鑿之「能詩能畫能文的美男子」。上古傳說人物之層累變形或與神話時代之初民心理有關,而信史時代人物竟也在千餘年後更重新被層累塑形,此一演變過程當亦一有趣個案,值得探討。

二、三國兩晉史料所載:萬人敵虎將張飛

據《三國志》及《裴松之注》所載,張飛特色以「忠義」、「勇」、「暴」為主。張飛之忠義,表現在其始終追隨劉備,為之心腹,時人推許為「為之死用」、「勇而有義」、與劉備、關羽「恩若兄弟」。雖張飛亦屢受後人稱述其能「禮賢」而釋嚴顏,唯其內涵似非「愛士夫」(嚴顏甚且自視為斷頭「將軍」)而更近於「敬好漢」。

至於張飛是否被視為士大夫之氣類?答案應是否定的。史料所見,張飛在當時仍被視作不能為王佐之「武人」(袁準),甚至是個不與四海英雄為儕輩之「兵子」(劉巴)。縱然該二段數據皆為高抬其他人物而不免對張飛有所貶損,然而至少張飛不以能文出名當屬實。否則以張飛桓桓武功,赫赫「萬人敵」名氣, 時人乃至裴松之皆未為之鳴不平,豈不怪哉!

而,東漢以來,文士地位漸趨崇高,魏晉南北朝以降,文學活動或批評等蔚為熱門。邇來所有提及張飛的文獻中,莫說無一字及於「善屬文」了,就連其是否能書能畫亦不著一字。名聲遠低於張益德的曹不興被稱能畫,惡名昭彰的吳末帝孫皓被承認善書,蜀中亦有陳壽認定名過其實的諸葛瞻「工書畫」,獨獨無人道及張飛張桓侯書畫之才,若張飛真為書家、畫家乃至能詩文,何獨見冷落如此?

有勇略之名將,本不必需通文。張飛並非文人,實無損其名將形象。歷史上的張飛以忠義勇猛之名為人所稱頌,固不必硬生生將他變造為一儒將甚至文人。

三、明中葉以前:歷代書畫碑銘著錄中「缺席」之張飛

南北朝以來,「關張」併為一時猛將代稱。以張飛之名聲,果其亦工於書畫,後世文人學者品評時,不應漏記,至少該有一二傳聞。然逐一檢視今存自魏晉迄明初之資料,卻未見有人提及。迄明中葉前,名將張飛更從未披上「儒雅」外衣。

《三國志》中提及蜀人善書畫者,僅一諸葛瞻。之後迄明初之各類書畫著錄,其重要而見諸《四庫》者,如《採古來能書人名》、《書品》、《文字志》、《書斷》、《述書賦》、《法書要錄》、《歷代名畫記》、《墨藪》、《宣和書譜》、《書小史》、《圖繪寳鑑》、《書史會要》,凡此諸書中皆未見張飛。而傳世諸法帖亦罕及張飛之作品。

至於後文所將述及,巴蜀地區與張飛有關之所謂「立馬銘」、「與張遼書」、「真多山題名」等作品,更不見於《華陽國志》、《水經注》、《太平寰宇記》、《輿地紀勝》、《方輿勝覽》等地理著述中,甚至金石類著述如《集古錄》、《金石錄》、《隸釋》、《隸續》、《寶刻叢編》、《金薤琳琅》、《金石林時地考》等亦不之載,所謂「刁斗銘」同樣不見於明中葉以前各種金石著錄內。明中葉以前,張飛在此類文獻上完全缺席。

張飛張桓侯「威名垂萬古,勇力冠當時」,其忠義勇悍亦未使他受任何君王猜忌,難道歷朝文人全都故意對其書畫才能視而不見,又不把記載其功績之碑銘當一回事,直到明朝後期才終於還他原貌?答案應該顯而易見。

四、由楊慎至晚明:初步大改造之張飛

史書上的張飛,具有「勇」與「暴」的性格,早期張飛祠亦帶有「厲祀」色彩,予人陰森感。然而在宋代文人漸次提高蜀漢地位下,張飛之神格漸由戾狠駭人之陰神轉化為護民保鄉之陽神。又在庶民娛樂興起後,基於市民審美趣味之市井娛樂創造下,娛樂作品中之張飛性格更經歷了由「暴」到「莽」的演變,直接的粗暴化為可愛的魯莽。

元朝俗文化興盛,加強了張飛的可愛化。《三國志平話》中,魯莽直率,會闖禍卻又每每直接了當立下大功的張飛,可說是當時張飛形象的典型。然而過度誇張化的《三國志平話》,角色間極不平衡,整體性大受影響。《三國演義》大量參考史書,併為了整體藝術平衡而對各角色特色加以修改,張飛誇張而近乎「超人」的喜感面相被削弱,卻被暗暗塞入了粗中有細,漸漸成長的慧黠。

初步予張飛以「儒將」色彩,稱張飛能書,就存世文獻看來,不早於明朝嘉靖(1522 – 1566)前。嘉靖間,已有博學之名的楊慎(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1488 – c.1562)陸續出版了他的各類作品。帶儒雅色彩乃至超世飄然之風的張飛描述,就首度出現在楊慎之作品中。

(一)楊慎作品中之張飛像並辨偽

以下將針對楊慎作品中的「能文張飛」三件作品「刁斗銘」、「立馬銘」、「新都縣真多山題名」加以說明並辨偽。尤其針對名氣最高之「立馬銘」作重點分析。

1、「刁斗銘」

稱張飛工書,始自楊慎。《丹鉛總錄》中,將南宋《輿地紀勝》所載加工改寫,聲稱張飛所書「刁斗銘」文字「甚工」。

唯無論王象之《輿地紀勝》原文,抑或其後明天順五年(1461)之《大明一統志》,雖都聲稱有「鐫飛名」之古物,但二原始記載皆未稱所謂「刁斗」之「銘」為張飛所書。尤其是據《輿地紀勝》,該刁斗乃「耕者」得於祠北的。縱非偽古物,《輿地紀勝》作者王象之親睹後亦未留下隻字詞組評論,反而徑引張士瓌(通瑰)和白君詩以稱讚張飛,而詩中內容全然未及銘文。天順《大明一統志》文字稍含糊:鐫有張飛名字的究竟是刁斗或是三印、佩鉤?即使承認刁斗上真有張飛之名,亦未稱其為張飛所親書。

然而至楊慎筆下,「文字甚工」,「飛所書也」等字樣就冒出來了。考慮到楊慎對史料容易輕率地誤判或擴大解釋,這個地方難保不會再犯。如果只要有相關文物就一定是親自手書、一定是文化人這種說法可以成立,那麼「不識書」,「得文牒辭訟,惟作大諾而已」的陳伯之,因為丘遲遞送了名篇〈與陳伯之書〉而決定降梁,也可以解釋成他是一流文章鑑賞家了?稍後他人亦有以「刁斗銘」贊張飛能書,但諸人恐皆楊慎之粉絲,或受楊慎高名影響,未必果真親睹此器此銘。

無論如何,由此擴散,後世許多文人對所謂「刁斗銘」都不曾置疑。自楊慎始,藉由其影響力,張飛始披上了「工書」的形象。

稍舉一例。近人鄧拓(1912 – 1966)在〈由張飛的書畫談起〉中曾另舉所謂「新亭侯刀銘」作張飛工書之證。蓋亦受楊慎以來「張飛工書說」誤導下先入為主認定張飛為書家,再對材料作過度引申。「新亭侯刀銘」出自《太平御覽》引陶弘景《古今刀劍錄》,原文為:

張益德初受新亭侯,自命匠煉赤珠山鐵為一刀,銘刃曰「新亭侯蜀帝大將也」。後被範強將此刀入吳。

此處可注意者,一則原文未稱其為張飛手書(他條至少還提及某些劍是諸葛亮手書),更未稱其字體佳否,不足為張飛善書之證;二則劉備政權以紹續炎漢自命,國號曰「漢」不曰「蜀」,張飛自稱「蜀帝大將」豈不怪哉?何況張飛「初」拜新亭侯時劉備猶未入蜀,預稱「蜀帝大將」簡直荒謬!實際上《古今刀劍錄》記事間或不合史實,未可遽信。預設立場而誤解材料,又不曾分析材料,易使論述踏入誤區,仍應稍留心。

2、「張飛立馬銘」

(1)胡寧教授之辨析

一件所謂「其書甚工」的「刁斗銘」猶不足以撼動世人,若有能附麗史事的文物,影響視聽的力量就大了。漢建安二十年末(c. 216初),張飛在巴郡抵禦魏將張合的進攻並反擊,反將張合驅出巴西郡,使「巴土獲安」。此事亦張飛一生中極重要之功績,而楊慎《全蜀藝文志》中便出現了與此事相關的「文物」:「流江縣紀功題名」,稱此一紀功碑銘內容為:

漢將張飛率精卒萬人,大破賊首張合於八蒙,立馬勒石。

由此開先河,一系列「張飛立馬銘」(又稱作「流江縣題名」、「流江縣記功碑」、「流江縣紀功題名」、「紀功題名」、「張飛破張合銘」、「八蒙摩崖」、「八蒙山紀功銘」、「破張合勒馬銘刻石」等)紛紛問世。對於「張飛立馬銘」之辨偽,西華師範大學胡寧教授〈《張飛立馬銘》真偽考辨〉一文成果極佳。主要分析有三點:

a、源流不明

此銘文突顯於明代。明中葉以後有關《張飛立馬銘》的著錄相繼出現。此前文獻則未之見。

b、《張飛立馬銘》的內容歧異

《張飛立馬銘》雖僅有寥寥20字左右,但諸種典籍著錄卻出入不小。銘文中出現的戰地「八蒙」亦與史料記載不符。

c、《張飛立馬銘》的字體不類漢隸

今存五種《張飛立馬銘》之字體各自皆有弱點,作偽風格明顯。似明清時期隸書風格。

(2)漢魏晉紀功碑銘之慣例

所謂「張飛立馬銘」,除胡寧教授已指出之諸多不可信外,另有一大可疑處在於:無論幾字版本,內容之簡略皆與漢、魏、晉時紀功碑銘格式不合。

今存諸種「張飛立馬銘」皆字樣清晰,未見殘缺痕跡,各個記載此「銘」內容之文獻亦不稱其有闕文。無論幾字版本,結構皆可拆成下述六段:

a、極簡官職:漢將 / 漢將軍

b、自己一人本名:張飛 / 飛

c、屬下人數:率精卒萬人 / 率精兵萬人 / 率精騎萬人(本段或無之)

d、對手一人:大破賊將張合 / 大破賊首張合

e、地點:於 / 於 八蒙 / 八蒙 / 八蒙山 / 宕渠

f、結語:立馬勒石 / 立馬勒銘(本段或無之)

上述結構,若以漢、魏、晉間刻石紀功慣例相比,缺憾相當明顯。某些紀功碑銘必不可少的內容,在上述六段內卻完全看不到。

張飛豈是文人?

首先是時間。大凡意圖借紀功碑銘垂名後世者,其歷史意識當驅使作者註記下立功之時點或期間。檢諸石刻資料大抵可證此說無誤。

其次則主事者官職爵號,或者還多出主事者之郡望。當事人既不願名堙滅而不稱,刻石紀功,本質就帶有炫耀心態。有官位爵號者當然希望表現此時此地之身分,甚至表述自己的郡望,矜家門而榮故里。「刻石紀功」本身就與「謙虛」相矛盾。張益德既求留名千古,寧復含蓄若是?

換言之,若真為漢末張飛欲刻石紀功,至少該有的內容大約如下:

(惟)(漢)建安二十年(十二月),徵虜將軍領巴西太守新亭侯(涿郡)張飛……

以可見的漢、魏、晉紀功碑銘作對比,即便有所殘缺,仍可曰幾皆作是例。而「立馬銘」中,凡此類內容全缺,更僅刻石不滿二十五字,又無韻無偶,張益德也太寒酸了吧?

論者或曰:那是因為張飛僅用矛尖臨時揮灑而已。設若張益德果真膂力過人又內功深厚,「丈八蛇矛」更是神兵器,擊刺外兼可雕鑿,則多刻幾字,想必不妨。又何苦惜字如金儉吝若是?以矛代筆,怕只能當傳說,未可較真。

又,「立馬銘」內容不附郡望,若為真反倒破除了張飛出自士大夫家庭之說。加之銘文既非典正四言亦非巨麗駢驪,倘張飛果為此文,則張飛之文采,大概也只能用粗獷來形容了。或許這才是最初作偽者原意:本來只想為粗獷武人添花圈,不想後人眼花,直認戴花圈者必為美人矣!

真偽勿論,兩件首見於楊慎作品內所謂張飛工書的「證據」,已可見楊慎意圖塑造的張飛,是個有勇略又兼具雅興的人物了。

3、「新都縣真多山題名」

更進一步,《全蜀藝文志》還載有所謂「真多山題名」,聲稱作者為張飛。內容為:

王方平採藥此山,童子歌「玉爐三澗雪」,信宿乃行。

依此記述,則張飛非但通文,更有仙家風流了!

然而〈玉爐三澗雪〉實為改編自〈西江月〉之詞牌名,始創於全真教始祖王重陽,帶有後起內丹思想,並非漢末魏晉之道教。漢末之王遠得聽聞童子歌詩餘,內容又為唐宋以後方有之概念、詞牌,王遠仙人姑不論,張益德聞之亦不驚不怖不畏不疑,豈非咄咄怪事?

無論如何,楊慎筆下,張飛已多出了相當程度的美學、審美素養。既工書,又能賞景,時或愛「露一手」留下石刻題名。

張飛豈是文人?

(二)楊慎影響下之晚明材料並辨偽

1、「張桓侯與張遼書」

楊慎之後,推崇楊慎的曹學佺(1575 – 1646,曾任四川右參政,四川按察使)在《蜀中廣記*名勝記》中又給張飛添一件文物:

《碑目》:「閬中有張桓侯與張遼書,石刻漢文八分書」。

所謂《碑目》,應指《輿地紀勝》之《碑目》。然而《輿地紀勝》中實未之見。

此說究竟可靠否?仍應回到東漢末之歷史情境來探討。據《三國志*張遼傳》載,張遼本雁門馬邑人,初從幷州刺史丁原,後從董卓,再從呂布,呂布敗後降曹操,從曹操北討南征,嘗屯潁川臨潁、長社。此前經歷中看不太到他和張飛有較深交集的可能。當然史傳記載未必會鉅細靡遺,但至少欠缺積極史料說明張遼與張飛間的交情。不像關羽明顯曾與張遼共事並交流過。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戰後,張遼長期負責對孫權之防線,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北伐時,張遼一度被調離合肥,轉至陳郡,後再還屯合肥。終其一生並未負責西線防務,不曾與張飛對峙過。

張飛與張遼間,在個人則無證據顯示其有私交,在公事又無必須通信之理,為何張飛會有尺牘與張遼?設若史闕有間,張飛果真嘗與張遼周旋而未載於文獻,那麼二人通信何必僅只一回?其更奇者,魚雁往返便罷,又非檄文議論、道籙儒經,乃竟刻諸石崖,張皇其事,漢魏以來未見有此風氣!

要言之,無論自歷史情境觀,自漢魏碑刻慣例觀,所謂「張桓侯與張遼書」純屬子虛,縱有之亦必屬偽文物無疑。這個偽文物的聲明添了些與張飛有關的書翰記載,然而大抵還不脫前述楊慎所創造出的張飛像。

2、「張飛能畫說」

再次擴充張飛才藝,文獻可見就是明天啟間(1621 - 1627)出版的卓爾昌(浙江仁和人)之《畫髓玄詮》了。《畫髓玄詮》祖本為元朝夏元彥所著之《圖繪寶鑑》,卓爾昌據正德本或嘉靖本《圖繪寶鑑》改編重刻,改題作《畫髓玄詮》,另輯入關羽、張飛等傳說能畫者。後世稱張飛能畫,多引此書,惟為避清聖祖御諱而改稱《畫髓元詮》。

然而卓爾昌書訛誤甚多,好篡易《圖繪寶鑑》內容,改後竟至幾不成文,而擅改韓昂序言,亦致吳麒之與韓昂二人言論混而難分。要言之,《畫髓玄詮》並非一嚴謹之學術著作,很可能只是書賈圖利花招。如此書籍而以之充證據,不亦危乎?

卓爾昌以前之重要書畫著錄皆不見張飛,已如前述。雖「張飛能畫說」亦晚明創造之偽說,然而自此張飛才藝除翰墨外更增丹青,他已不只儒將,更近乎文人雅士了。

(三)楊慎等人論述致疑

楊慎於明朝「以博學冠一時」,他在作品中宣稱張飛有「刁斗銘」、「流江縣紀功題名」(即「張飛立馬銘」)、「新都縣真多山題名」等文物傳世,稱張飛工書,卻無任何論據,相當可疑。

也許有人說,博雅如楊慎,言必有據。實則楊慎好矜奇炫博,又時而對文獻詮釋過度,《丹鉛總錄》出書未及四十年,陳耀文即著《正楊》一書指出其錯誤或值得商榷者至一百五十條!在此只稍稍舉楊慎作品內一例來看楊慎為文嚴謹程度如何。《丹鉛總錄*曹操欲用孔明》條中,引《抱朴子》所言,稱曹操「欲用乎諸葛孔明」,且認為此「事不見於史,當表出之」!

《抱朴子*外篇*逸民卷第二》原文確實和楊慎引文所差無幾,但就沒「諸葛」二字。實則此處「孔明」為胡昭。楊慎誤解《抱朴子》「欲用孔明」一文,更未檢《三國志》而認為其「事不見於史」,何其不慎如斯哉!受楊慎誤導,博學慎思如胡應麟,竟也相信「葛洪記載『曹操請諸葛孔明而為之拒』」一事,由此可見知名文人影響力之大!

上例已可概見楊慎時或率爾立論。他說張飛善書,又不曾詳列證據,豈可徑視為真?要之,「刁斗銘」有目無文,雖宋人聲稱耕者獲刁斗,迄明初未援此作張飛善書之證,始造此說者即楊慎,而其說未可輕信。

四庫館臣評楊慎:「負氣求勝,每說有窒礙,輒造古書以實之」,李慈銘(1830– 1895)更直指楊慎「喜杜撰附會,以英雄欺人」,仗著博學過人,好以偽資料或附會誇大之詞來欺世。引述楊慎言論若無其他有力旁證,恐難成立。

與楊慎約同時代之郎瑛,亦曾以所謂「刁斗銘」稱張飛善書。然而郎瑛所著僅止雜文,並無論證。實際上,郎瑛推崇楊慎,其《七修類稿》、《七修續稿》時或提及楊慎及楊慎所著《丹鉛》系列,稱許楊慎博洽,甚至在有疑慮的情況下仍認定「諒升庵不謬」,很可能郎氏此說一樣是受楊慎影響。

再,陳繼儒《太平清話》,四庫館臣稱其「雜記古今瑣事,徵引舛錯,不可枚舉」。他一樣推崇楊慎而受其影響,本身又或輕信雜說。如偽文物「壽亭侯印」就被陳繼儒稱為「知為漢物」、「製作古雅」。陳氏重彈楊慎老調而未給出具體論據,豈可輕信?

張飛豈是文人?

至於曹學佺,四庫館臣早已指出其著書多有訛誤。大者如《蜀中廣記》稱蘇東坡(1037 – 1101)寫詞與楊棟(?– c. 1264)贊虞允文(1110 – 1174),《提要》譏「允文采石之功。在南渡後。東坡之沒久矣。安得先有此詞!」案:曹氏書內雲:

楊直夫名棟,青神人。蘇東坡贈以詞雲:「允文事業從容了。要岷峨人物。後先相照。見說君王曾有問。似此人才多少?況蜀珍先已登廊廟,但側耳聽新詔。」按《小說》:「高宗曾問馬騏曰:『蜀中人才如虞允文者有幾?』騏對曰:『未試焉知!允文亦試而後知也。』」蘇與楊、馬皆蜀人……出《丹鉛錄》。

雖誤出於楊慎,曹氏未加揀擇而乃更添其誤。疏舛如是,其言寧可以為證耶?

後人震於楊慎之博雅聰明,又因為由楊慎開始散播,愈多作品引用「張飛工書說」甚至不考出處,造成一種「張飛工書說」乃古已有之的假象。經梳理後,易知其實不然。

五、層累變形:完全文雅化之張飛

受楊慎稱述張飛「刁斗銘」等作品的影響,張飛能文說開始發酵。謝肇淛《文海披沙》中〈武人能詩〉條,雖只認為樊噲、張飛、高敖曹等視同於文人是「武夫健卒」而以「宿根」能詩能文,且「能文」標準放得很寬:樊噲一番慷慨直陳也可以算「能文」。然而若對他該段斷章取義,加上所謂張飛「刁斗銘」,給人感覺彷佛張飛也同時兼能詩文,則張飛不只是稍具雅趣之儒將,更已稱得上詞章家了。

果然,張飛確實開始往這方面變形。除了有學養能通文外,甚至家世、相貌在部分人筆下都漸漸儒雅化。

(一)家世與教養:「富豪」、「本業儒」、「大學問者」

張飛是否出身富家,史料未載。此說實出自《三國志平話》,為《三國演義》所繼受。《三國志平話》雖稱張飛「家豪大富」,並未引申其出自書香之家。相反,卻是個衝動直接,好戰好酒,每每與各軍師唱反調,「煞麁」之武將。

然而後來乃有所謂張飛「本業儒」、「大學問者」說,文獻可見者有張光祖(1602 – 1680)撰於康熙三年之〈乃文辨〉。該文徑將張飛比做張良,認為絳灌之流皆不之及!然而該文虛構張飛早年本修儒業。稍有歷史感即知,所謂「侯平日將有事於科名」,誤將兩漢察舉徵辟當作隋唐後科舉,其偽毋庸多言。更毋論全篇內容混史料、《三國演義》及其他雜說為一談,極欠嚴謹。

至於其推論「非具大作用、大學問者,詎能智勇兼到」云云,更未免太酸腐氣。果真非大學問者不能有大作為,將置泗上亭長英雄劉邦於何地?遑論漢末三國已有之黃蓋、王平、丁奉,後世名將沈慶之、麥鐵杖、郭崇韜、楊業、荊罕儒、胡大海、額勒登保、鮑超等,皆為兼智勇之名將而不必為所謂「大學問者」。當然,就算是名將,張光祖顯然還是看不起「木強敦厚,不好文學」卻「可屬大事」為漢朝立大功的絳侯周勃,只願把張飛比作留侯張良,亂捧張家同宗,立論過於主觀!

到網絡時代,更有人直接宣稱張飛能詩能文,穿鑿過甚!果真張飛詩文俱佳,後世辛苦輯佚諸家如嚴可均、逯欽立等不應一無所獲。縱然鍾嶸、蕭統、徐陵、郭茂倩等人皆欠缺眼光,未曾評點收錄張飛作品,豈《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類書亦不願為張飛保留一鱗半爪乃至片言隻語稍稱其能詩文?恐怕事實只是:張飛並無這方面的專才,至少無特出之處而無文獻或聲名可傳世,並非所謂「儒將」。

也許讀者會懷疑,說不定後來人有獨得之秘,他們重新發掘了張飛的真實形象。王觀堂先生不就重視「二重證據法」,認為古物資料與文獻應並列齊觀?

「二重證據法」固應重視,但辨偽功夫實不可少。尤其明朝人偽造風氣興盛,治學作風亦不嚴謹,所遺資料應仔細檢視。已如前述,種種用以支持張飛能書能畫乃至本為文人之論據,全數欠缺堅實基礎,禁不起考驗。

(二)形貌:由「美秀多髯」至「無須美男子」

繼氣質改變後,張飛連形貌也再受到重構。此即所謂「張飛美男子」說。

最初楊慎雖欲將張飛儒雅化,似猶未在張飛形貌上大做文章。關於張飛的形貌,爬梳原始史料,全無可資徵引者。有之也已是晚唐李商隱(c. 813 – 858)〈驕兒詩〉中所謂「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句了。李商隱該句解釋稍有紛歧,唯無論此「胡」字如何解釋,至少其與口吃同屬被謔笑之樣態當無誤。

當然,李商隱所處時代距漢末三國已相當遙遠,不可以之為據亦屬實。然而被謔笑的「張飛胡」的確可能是後來「莽張飛」樣貌的先聲。其後劇作家、小說家底下,「黑臉」、「豹頭環眼,燕頷虎鬚」之說,紛紛出籠,或許正是依著「莽張飛」形象作的想象。

至晚明,董斯張(1587 –1628)《廣博物志*卷四十六*鳥獸第一*獸上》卻有如下記載:

張飛有馬號「玉追」,時歌曰:「人中有張飛,馬中有玉追」。《寰宇記》

萬曆間有此記載者不只一家。然此記載一樣可疑。可疑處且勿論,此記載雖未討論張飛本身形貌,卻似乎在張飛的「配備」上開了俊秀化的先聲:本來元雜劇中給張飛配備的坐騎是匹黑馬,時或稱作「烏騅」,此處改「烏騅」作「玉追」,似已將其坐騎改雅字。而歌謠中「人中有張飛」句,似兼贊張飛的神態與形貌,雖不甚具體,已予人想象空間。

其後李綠園(1707 –1790)小說《歧路燈》,則聲稱張飛是「美秀多髯」,秀氣化的同時,形象與關羽稍重迭。如此改造或與李綠園之士大夫心態有關。

時至今日,竟更有所謂「張飛美男子說」問世,欲徹底將張飛形貌變造成俊秀之生扮!

此說大要,謂張飛兩個女兒先後嫁給劉禪,必屬美貌,從而張飛本人相貌定當不差;更佐之以「傳說」「唐代工匠為紀念『五虎上將』張飛」所雕塑之「慈眉善目」「臉上竟沒有一根鬍鬚」之不知名、未確認之人頭石像,稱「該石像的發現,使人們對張飛的真實面容不得不重新加以考證」。

關於此說,沈伯俊先生早已提出有力批駁。即:一、張飛外貌出身,史無明文;二、古人選後重德不重色,政治因素大於外貌因素,劉禪又不以好色聞,甚至董允公開不允許劉禪「廣後宮」;三、縱然假設張飛兩位女兒外型出眾,也不能推得張飛必為美男子,父母與子女間遺傳關係十分複雜。

沈先生所說已可充分釋疑。根本重點,即原始史料未載張飛相貌如何:既不像諸葛亮那樣有句「容貌甚偉」又不像關羽那樣被稱為「美鬚髯」。《三國志》裡周瑜好歹被稱為「長壯有姿貌」;而陳壽未載荀彧外貌,裴松之便為之抱不平而以史料補充其姿容;甚至如趙雲至少有《雲別傳》說他「姿顏雄偉」;被司馬家整肅之何晏而有《世說》不忘其「美姿儀,面至白」。其餘原始史料中述及漢末三國群英之容貌者猶不少,而獨缺「雄壯威猛」之張飛。第一手史料既未描繪張飛姿容,後人何由而得推論張飛為「美男子」?凡此種種,俱屬對張飛層累附加之雜說。或即專為反對《三國演義》而來:為翻案而翻案。

其實硬把張飛說成清秀飄逸的「美男子」,實在也只是種想象力貧乏。難道粗獷就不能有型?甚或難道不能是「驅幹雖小腹中寬」?無論如何,史料失載。創作者當然可以自由想象,然而非得以此作翻案文章,分出此是彼非,就不免可笑了。

六、張飛文人說成因探故

上述諸多所謂張飛能書畫說,最早出現的「刁斗銘」、「立馬銘」、「真多山題名」皆與蜀人楊慎有關。其後之「與張遼書」,載此說之曹學佺深受楊慎影響,曾長期任職於四川。再後所謂「喜畫美人」乃至「文人說」及近人過度詮釋之「新亭侯刀銘」,甚至網絡時代所謂「美男子」說,恐皆與楊慎帶起之張飛儒將形象所蕩起之漣漪有關。

為何會產生張飛儒將化甚至文人化的情況?為何楊慎要留下此類記載?底下試為之作初步探討。

元代以來,張飛雖為民間戲曲所深愛,卻似乎並未成為民間信仰之要角。他的「二哥」關羽,在宋元之際,其信仰已漸次普及至全中國,到了明朝,更加興旺。關羽信仰的展開使其文化程度大為提升,然而關羽雖屬俗所謂「蜀國」的劉備集團,卻一輩子未到過巴蜀地區,反而是俗所謂「三弟」的張飛曾在巴漢留有足跡。楊慎或許一方面為了力矯陽明學末流之空疏或避免前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之偏狹,有意多方挖掘漢末魏晉六朝的詩文題材乃至文化人,另一方面更或許因為他自己是蜀人,對巴蜀地區懷有過多的情感與驕傲。出於抗衡或並美之心態,又加上搜羅地方文物而務侈川峽天府之勝,楊慎更願意稱道曾入益州的張飛。稱頌張飛、鄙視吳將猶且不足,便輕率地聲稱張飛有多種文物存世,書藝甚佳,以圖更拉抬張飛形象。

誠如史家劉知幾在《史通》所提到的,「郡書者,矜其鄉賢,美其邦族」,「地理書者……競美所居,談過其實」。原為《四川總志》部分內容的《全蜀藝文志》,楊慎僅僅花了二十八天就編成,誤題作者、誤收非蜀之文處皆有之,而光環往往獻給特定名人。而楊慎在考據上雖有開闢草萊之功,在採掇故實時卻易輕信而好發異論,他筆下與張飛文物有關之三條內容:〈張飛刁斗〉(《輿地紀勝》詠刁斗銘)、〈流江縣紀功題名〉(張飛立馬銘)、〈新都縣真多山題名〉全都收錄在《全蜀藝文志》,確實不足為怪。

雖說對這種「郡國之記,譜諜之書」,「讀之者安可不練其得失,明其真偽」,然而由於楊慎博雅冠一時,廣受推崇,許多喜愛楊慎之時人或後人也就不疑有他,未假思索便接受所謂「張飛能書說」。又由於關羽信仰推波助瀾,有人堅信與「讀《春秋》」之關侯結義的張飛必非市井屠沽輩,因此張飛能書也就順便能畫了,也進一步變成「本業儒」了,也就變成「大學問者」了!

如此張飛,在部分文人圈裡成為談助,但實在太一廂情願,藝術性、生動性反不如《三國演義》裡粗中有細的莽張飛。因此雖能影響部分論述,偶充文人誇示博學用,究未成為主流形象。然而到了翻案成風的網絡世紀,各式雜說被挖掘出來,網絡的知識快餐文化與翻案意識結合,終於把「張飛文人說」發揮到誇張的地步:甚至連相貌都硬生生變造成俊秀文人!

七、結論:猛將的文士化——一個翻案意識下層累變造的個案

歷史上與關羽同為劉備手下「虎臣」,「功臨耿鄧親」的張飛,雖屢受後人歌詠,但在今存史料限制下,我們完全看不到他曾展現文士丰采的一面。而在市民藝術的創作下,史料上張飛的「暴」逐漸往「魯莽而可愛」的方向發展。

正在蜀漢地位漸受士大夫重視的同時,關、張二名將的相關文物皆相應出現。到了明朝嘉靖間,博學冠於一時,本身更愛翻案的楊慎,開始宣揚張飛有書藝作品存世。「刁斗銘」、「立馬銘」、「真多山題名」皆給前此俗文學下的「莽張飛」添了層異色。隨之而來的刻出八分書「張桓侯與張遼書」的張飛、「喜畫美人」的張飛乃至「本業儒」的張飛都出現了。以此為談助,與市民藝術創造下「粗中有細」的張飛相反而又相成,或作文人炫耀博學標榜見聞之一話頭。然而畢竟俗文學或民間戲曲影響力量較大,一般民眾意識中的張飛形象似仍較少與文士掛勾。

到了網絡時代的今天,喜出異同之翻案家或好奇愛博唯恐語不驚人的記者,藉著信息傳播之迅速與便利,正好拿張飛形象作題目。於是乎「能詩能文」的張飛甚至是「美男子」的張飛,都被說者以堅定的語調大肆宣傳,彷佛如此方能還古人以真面目般。在好事者眾口鑠金下,終於層累地堆砌出遠離史料的奇怪張飛像。新時代的層累變造與上古先民口傳神話互相映照,皆可作為歷史人物在大眾意識中變形的個案。

新時代的翻案,最初或與《三國演義》之名氣有關:上網炫耀見聞者每以異乎《三國演義》自喜,務以反《三國演義》為己任,更不曾撿擇辨析。而大眾意識又假時代之利更以加倍速傳播變形,人們每以為但凡不同於小說便真。虛虛實實,是邪非邪,漸至難分難曉。

《三國演義》藝術創作成分,人們知道得太少,卻想象得太多。真正在《三國演義》中精湛而有趣的歷史詮釋,未必有人細心挖掘;《三國演義》裡時代觀念錯置處也相對少人討論;反而今日「翻案家」們往往打不到要害,錯拿更誇張奇詭的偽說來聲稱《三國演義》「寫錯了」,這種怪現象背後的心理狀態也是個有趣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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