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如何讀《水滸》


錢穆:如何讀《水滸》

猶憶餘之幼年,在十歲十一歲時,尚不知有《離騷》《莊子》《史記》杜詩,然亦能讀《三國演義》《水滸傳》。其時是前清光緒之末,方在一小學堂讀書。有一顧先生,從無錫縣城中來,教國文,甚得諸生敬畏。學堂中有一軒,長窗落地,窗外假山小池,雜花叢樹,極明淨幽茜之致。顧先生以此軒作書齋,下午課後,酒一卮,花生一堆,小碟兩色,桌上攤一書,顧先生隨酌隨閱。諸生環繞,窺其書,大字木刻,書品莊嚴,在諸生平時所見五經四書之上。細看其書名則為《水滸》。諸生大詫異,群問《水滸》乃閒書小說,先生何亦閱此,並何得有此木刻大字之本。顧先生哂曰,汝曹不知,何多問為。諸生因言有一年幼小學生某,能讀此書,當招來,先生試一問。於是招餘往書齋。顧先生問:"汝能瀆《水滸》,然否?"餘點首。先生又問:"汝既能讀,我試問汝,汝能答否?"餘默唸讀此書甚熟,答亦何難,因又點首。先生隨問,餘隨答。不數問,顧先生曰:"汝讀此書,只讀正文大字,不曾讀小字,然否?"餘大驚汗出,念先生何知餘之私秘,則亦仍只有點首。先生曰:"不讀小字,等如未讀,汝歸試再讀之。"餘大羞慚而退。歸而讀《水滸》中小字,乃始知有金聖嘆之批註。

自餘細讀聖嘆批,乃知顧先生言不虛,餘以前實如未曾讀《水滸》,乃知讀書不易,讀得此書滾瓜爛熟,還如未嘗讀。但讀聖嘆批後,卻不喜再讀餘外之閒書小說,以為皆莫如《水滸》佳,皆不當我意,於是乃進而有意讀《莊子》《離騷》、《史記》杜詩諸才子書。於是又進而讀貫華堂所批唐詩與古文。其時餘年已近廿歲,卻覺得聖嘆所批古文亦不佳,亦無當我意。其批唐詩,對我有啟發,然亦不如讀其批《水滸》,使我神情興奮。於是乃益珍重其所批之《水滸》,試再翻讀,一如童年時,每為之踴躍鼓舞。於是知一人之才亦有限,未必每著一書必佳。

錢穆:如何讀《水滸》

餘因照聖嘆批《水滸》者來讀古文。其有關大脈絡大關鍵處且不管,只管其字句小節。如《水滸》第六回:

只見智深提著鐵禪杖,引著那二十三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林沖見了,叫道,師兄那裡去。


聖嘆批:

看此一句,便寫得魯達搶入得猛,宛然萬人辟易,林沖亦在半邊也。


我因聖嘆這一批,卻悟得《史記·鴻門宴》:

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


照理應是張良至軍門,急待告樊噲,但樊噲在軍門外更心急,一見張良便搶口先問,正猶如魯智深搶人廟來,自該找林沖先問一明白,但搶入得猛,反而林沖像是辟易在旁,先開口問了智深。把這兩事細細對讀,正是相反相映,各是一番絕妙的筆墨。


錢穆:如何讀《水滸》

又如《水滸》第六十一回:

李固和賈氏也跪在側邊。


聖嘆批道:

俗本作賈氏和李固,古本作李固和賈氏。夫賈氏和李固者,猶似以尊及彼,是二人之罪不見也。李固和賈氏者,彼固儼然如夫婦焉,然則李固之叛,與賈氏之淫,不言而自見也。先賈氏,則李固之罪不見,先李固,則賈氏之罪見,此書法也。


我年幼時讀至此,即知敘事文不易為,即兩人名字換了先後次序乃有如許意義不同。後讀《史記·趙世家》:

於是召趙武程嬰,遍拜諸將。遂反與程嬰趙武攻屠岸賈。


此即在兩句一氣緊接中,前一句稱趙武程嬰,因晉景公當時所欲介紹見諸將者,自以趙孤兒為主,故武當先列。後一句即改稱程嬰趙武,因趙武尚未冠成人,與諸將同攻屠岸賈,主其事者為程嬰,非趙武,故嬰當先列。可見古人下筆,不苟如此。《水滸》雖易讀,然亦有此等不苟處。若非我先讀聖嘆批,恐自己智慧尚見不及此等不苟之所在。

又《水滸》第六十回:

賈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頻寄書信回來。說罷,燕青流涕拜別。


聖嘆批道:

寫娘子昨日流涕,今日不流涕也。卻恐不甚明顯,又突地緊接燕青流涕以形擊之,妙筆妙筆。


錢穆:如何讀《水滸》

又第五十九回:

飲酒之間,忽起一陣狂風,正把晁蓋新制的認軍旗半腰吹折,眾人見了盡皆失色。


聖嘆批道:

大書眾人失色,以見宋江不失色也。不然者,何不書宋江等眾人五字也。


後讀韓退之《張中丞傳後序》:

雲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


乃知此處一座大驚,正是映照出賀蘭進明一人不驚,只看下面雲知賀蘭終無出師意一句自可見。

以上隨手舉例,都是我在二十歲前後,由聖嘆批《水滸》進而研讀古文辭之片段心得。到今五十多年,還能記憶不忘。正如聖嘆所說:“自記十一歲讀《水滸》後,便有於書無所不窺之勢。”我亦自十一歲讀了聖嘆批《水滸》,此下也開了我一個於書有無所不窺之勢。益信聖嘆教我不虛,為我開一條欣賞古書之門徑,但此後書漸漸讀多了,《水滸》便擱置一旁,金聖嘆也連帶擱置一旁,只備我童時一回憶而已。


錢穆:如何讀《水滸》

然自新文學運動浪潮突起,把文學分成了死的和活的,我不免心有不平。在我心中,又更時時想念到聖嘆批《水滸》。有人和我談及新文學,我常勸他何不一讀聖嘆批《水滸》。然而風氣變了,別人不易聽我勸說。金聖嘆在近代愛好文學者心底,逐漸褪色,而終於遺棄。金聖嘆的論調,違反了時代潮流,他把通俗化大眾化的白話的新的活文學,依附到古典的陳舊的死文學隊伍中去,而不懂得在它們中間劃出一條鮮明的界線。而且又提出一難字,創作難,欣賞亦難,此一層,更不易為近代潮流所容受。

依近代人觀點,《水滸》當然還當劃在活文學之內,而金聖嘆則因觀念落伍,雖在他身後三百年來,亦曾活躍人間,當時讀《水滸》則必讀聖嘆批,連我童年老師顧先生還如此般欣賞,而此刻則聖嘆批已成死去。最近在坊間要覓一部聖嘆批的《水滸》,已如滄海撈珠,渺不易得。文學壽命,真是愈來愈短了。一部文學作品,要能經歷三十年,也就夠滿意了。

餘之追憶,則如白頭宮女,閒話天寶遺事。六十年前事恍如隔世,更何論於三百年。然而文章壽命既如此其短促,乃欲期求文化壽命之悠久而綿長,此亦大值深作思考之事。爰述所感,以供當代從事文學工作者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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