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从政教训:险因个性误平生

曾国藩从政教训:险因个性误平生

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皇帝驾崩,二十岁奕詝继位,次年改国号咸丰。二月初八,新帝谕令“九卿科道有言事之责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据实直陈,封章密奏。”一时“天下称快”,朝野为之一振。

三月初二,礼部右侍郎曾国藩遵命上《应诏陈言疏》。直陈京官“退缩”“琐屑”外官“敷衍”“颟顸”之通病,痛斥“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的官场风气,建议皇帝推行“日讲”(相当于“官员论坛”),改革官员选拔办法。新帝大为激赏:“礼部侍郎曾国藩奏陈用人三策,朕详加披览,剀切明辩,切中情事,深堪嘉纳。”

得到皇帝首肯,曾国藩倍加振奋。三月初四,仅过一个月时间,曾国藩又上《条陈日讲事宜疏》。详细陈述如何通过日讲选拔官员,每次日讲人数、地点、时间、礼仪、内容、方法等共十四条。建议皇帝把“日讲”制度形成惯例,坚持十年以上,请求皇帝“饬交各衙门核复施行”。

曾国藩连续两道上疏,洋洋洒洒数千言,忠君报国之心可照日月。但是,却触碰了三个官场禁忌:

其一,得罪了满朝文武。把京官、外官说得那般不堪,难道满朝皆浊你独清?作风过硬、忠君报国唯有你曾国藩一人?曾国藩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孤立于同僚之外,突然间成为官场舆论风暴中心,无异于把自己架在了烈火之上。

其二,动了别人的奶酪。作为礼部排名靠后的副部长,却做了吏部、翰林院等衙门应该做的事。虽然皇帝有言在先,人事、行政都可以说,但是,到别人家地里撒了一把种子,事实上就是越俎代庖,让职能部门大小官员们情何以堪?

其三,高估了新帝决心。道光末年,清廷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新帝年幼,下诏求言,开门纳谏,摆个姿态而已,立志成圣的曾国藩当真了。关于“日讲”制度,皇帝只是安排典仪开场,并未取得实质性效果,曾国藩着实弄了一个大红脸。

堆高于岸,流必湍之。曾国藩惊世骇俗的言论,传闻于京城王公大臣之间,嫉妒、耻笑和讥讽一浪高过一浪。他后来把这次教训总结为“平生第二大堑”,自己辩解道:“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他实在看不惯那种“多磕头、少说话”软媚求同的老好人风气,他要激浊扬清、独树一帜。戆直(“戆”意为“憨厚而刚直”)的个性难以自持,喷薄而出。

如果曾国藩吸取教训,从此与百官同流,不再做“出头椽子”倒也罢了,毕竟年轻皇帝给足了曾国藩面子,让他兼署工部左侍郎、兵部左侍郎,可是这位老夫子没有这样做。咸丰元年四月二十六日,在上呈《议汰兵疏》一个半月未见动静之后,忍无可忍的曾国藩做出了一个惊天之举,上《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直接批评咸丰皇帝,让他戆直的个性再一次显露无遗。

曾国藩从政教训:险因个性误平生

一百六十多年以后,再读曾国藩此疏,仍然让人为当年曾老夫子的胆量和“傻笨”揪心不已。他直言皇帝三大缺点:

一是“琐碎之风”,轻重不明。

洪秀全于广西起事,迅速波及半个中国。姚莹年近七十被委以剿逆重任,严正基资历尚浅责以办理粮台,曾国藩意指此二人使用不当。广林、福济、麟魁等人皆因礼仪小节被皇上责罚,避讳行礼、着装规范等都要明确规定,曾国藩认为国家大事至为重要,皇上却看重臣子礼仪、着装等小节,这是“谨于小而反忽于大”,劝诫皇帝要“留心人材”“图其远大”“略其细微”。

二是“徒尚文饰”,不求实效。

鼓励臣子进言,大臣们所上奏折总有几份合理可行,却大多批“无庸议”了事,这是“求言之实意少,图纳谏虚名”。倭仁的奏折刚被皇上手谕表扬,不久就被“疏之万里之外”,刚刚发布圣旨嘉奖苏廷魁言之有理,未几又被“斥为乱道之流”离经叛道,这是朝令夕改。用人不看文章“义之深浅”,只看小楷是否工整,这不是“研求实学”之风。皇帝正值春秋鼎盛,却答应臣工奏请,准备刊布《御制诗文集》,这不是“敦崇实效、不尚虚文”。

三是“一念自矜”,自食其言。

“去岁求言之诏,本以用人与行政并举”,说好了让大臣们对人事问题表达意见,“乃近来两次谕旨,皆曰黜陟大权,朕自持之”,现在又说人事大权由皇上一人做主。禧恩贪黩、曹履泰污鄙,前朝早有议论,却没有人敢上折弹劾,皇帝下旨才被查处。这些是出尔反尔、自食其言。“军务警报,运筹于一人,取决于俄顷,皇上独任其劳,而臣等莫分其忧,使广西而不遽平,固中外所同虑也。”军国大事,不让臣子参与意见,都由皇上一人迅速决断,这实在让微臣“大惧”。

为什么要上疏批评皇帝,曾国藩在与诸弟书信中这样解释:“满廷臣工,遂不敢以片言逆耳,将来恐一念骄矜,遂至恶直而好谀……是以趁元年新政,即将此骄矜之机关说破,使圣心日就兢业而绝自是之萌……欲以此疏稍挽风气,冀在廷皆趋于骨鲠,而遇事不敢退缩。”他就是要敲打一下年轻皇帝,以防新君喜欢听好话而变得刚愎自用,语出惊人,早发直声,振作一下曲意逢迎的官场风气。

曾国藩有理有据,到事到人,言辞虽然谦恭,但事实上干涉皇权,俨然是在指教奕詝怎么当一个好皇帝。新帝读后,作何感想,可想而知。史载,“疏上,帝览奏大怒,摔诸地,立召军机大臣,欲罪之。”年轻气盛、心高气傲的咸丰皇帝不仅摔了奏折,而且立马就要治罪,有此激烈反应一点也不为过。幸亏祁寯藻、季芝昌等大学士苦苦求情、大臣们哀求劝谏,才让咸丰帝逐渐消了气,曾国藩免于获罪。之后,咸丰皇帝发布长篇上谕,针对曾国藩指责进行一一辩解。

曾国藩冒犯天威,意图凭一己之力改变新帝,“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天真如斯,戆直如此,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白甜”。

“折子初上之时,余意恐犯不测之威,业将得失祸福置之度外矣。”说的是曾国藩设想过后果,做了最坏的打算,为了国家社稷,他宁愿冒死一谏。“余奏折不慎……此后奏折虽多,亦断无有似此折之激直者。此折尚蒙优容,则以后奏折,必不致或触圣怒可知矣。”对他爱护有加的重臣们少不了对他进行教育提醒,皇上没有降罪,感激涕零之余,他也做了一番深刻反省,意识到再也不能如此言辞激切、惹恼皇帝了。

从日记、家书可以看出,对于此次犯颜直谏,曾国藩没有后悔,没有总结为“平生第三大堑”。两次风波之后,为官场流俗所不容、忧国忧民、极度愤懑的曾国藩萌生去意,渴望离开京城。咸丰二年六月,当得到委任去江西正考官的差事后,他上折谢恩附片请假回籍省亲。途中遇母亲病故,自此丁忧在湖南老家,总算摆脱了京城官场之困。

曾国藩从政教训:险因个性误平生

曾国藩的成功学,现世广为传布,许多是断章取义,但仅从做官来说,他无疑是非常成功的。道光十八年(1838)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朝考列一等三名,道光帝拔置第二名,至二十九年(1849)二月升授礼部右侍郎,九月兼署兵部右侍郎。由七品小官升至二品大员,诰封三代,十年七迁,作为一名舞文弄墨的京官,官运之亨通,绝非一般人可比。也正是因为曾国藩仕途过顺,春风得意以至于忘形,立志成圣,自恃甚高,与世俗官场格格不入。

正是这种戆直急切的个性,让他在咸丰朝吃尽了苦头,险些误了自己平生。

咸丰三年元月,在籍守制的曾国藩遵命办理团练;咸丰四年十一月,授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咸丰五年九月,补授兵部侍郎;咸丰十年六月,赏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升为一品封疆大吏。其间,曾国藩带兵出生入死,两次兵败投水自杀,最终重创天平军、收复天京,暂时稳固了清廷江山,为皇上鞠躬尽瘁,立下了汗马功劳。由二品至一品,曾国藩用了八年时间。在办理团练期间,一度由二品京堂降到了三品。而资历、战功等与曾国藩无法相提并论的左宗棠、李鸿章等人擢升为一品官员,用时都相对较短。咸丰治下,曾国藩仕途如此艰险曲折,当然与这位年轻皇帝密切相关。

咸丰皇帝对这位汉臣何等态度,犯颜直谏的后果是什么,可以从以下几个实例可以看出来一些门道。

咸丰三年十一月,“皖省情形甚属危急”。朝廷给草草成军、未经大战的曾国藩下达指令:“着即赶办船只炮位,并将前募楚勇六千,由该侍郎统带,自洞庭湖驶入大江,顺流东下,直赴安徽江面,与江忠源会合,水陆夹击,以期收复安庆及桐、舒等城,并可牵制贼匪北窜之路。”并在上谕中把曾国藩狠狠地表扬了一番:“该侍郎忠诚素著,兼有胆识,朕所素知,谅必能统筹全局,不负委任也。”

曾国藩据实回奏:“统计船、炮、水勇三者,皆非一月所能办就……有不能草草一出者,必须明春乃可成行。”咸丰皇帝大为不快。朱批“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备,一身克当,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时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及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于天下……言既出诸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看你的奏折,以为几个省的军务也不够你管的,平时狂妄自大,说过的话要办出来看看,否则要为天下人耻笑。好一番奚落!字里行间,仍可看出咸丰皇帝余怒未消,也算是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

咸丰四年四月,曾国藩兵败靖港,求死不得,于是上《靖港败溃自请治罪折》,据实直陈,自请治罪。正当用人之际,咸丰理应劝慰鼓励,却朱批“此奏太不明白,岂已昏聩耶!”言下之意:败就败了,又是跳水寻死,又要放弃兵权,这不是沽名是什么?不明白你说了什么,岂不是昏聩了嘛!

咸丰四年九月,曾国藩率兵克复武昌、汉阳。咸丰上谕“曾国藩着赏给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并加恩赏戴花翎。”此前,曾国藩已经被皇帝提点“以好名为戒”;再者,为母守孝期间,如果领旨则是“大义亏损”。因此,曾国藩上折请辞。咸丰朱批:“朕料汝必辞……汝此奏虽不尽属固执,然官衔竟不书署抚,好名之过尚小,违旨之罪甚大,着严行申饬。”明知曾国藩必然坚辞不受,还要颁布上谕,无异于试探臣子忠义。只是落款没有署名新任职务,就责之为违旨大罪,严厉批评了一番,仍然是“谨于小而忽于大”。咸丰皇帝气量狭小、与臣子置气的意味十分浓厚。至咸丰五年初,曾国藩守孝期满,清廷并没有授予他地方实职,让他陷入与江西官场的恶斗之中,以致对国家个人前途彻底失去信心。足以说明,咸丰皇帝对这位个性戆直的臣子一直怀有戒心。

曾国藩从政教训:险因个性误平生

确定两江总督人选,最能体现咸丰皇帝对曾国藩真实态度。《清史稿》载:“(胡)林翼曰:‘朝廷以江南事付曾公,天下不足平也。’于是天子慎选帅,就加曾国藩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旋即真,授钦差大臣。”寥寥数语,说明两个问题:一是使用曾国藩并非咸丰本意,只是听从臣子建议、从善如流;二是先署理很快实授,有一个从质疑到笃定的过程。如果不是实在无人可用,如果不是为了挽救江山社稷,很难相信,咸丰皇帝会把这么重要的位子让曾国藩来坐。

行笔至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曾国藩并非生就“千古完人”,他的价值观以及骨子里的个性,曾经让他在晚清官场深陷孤独,也曾经差点因为自己的个性毁了一生。假如不是凭借剿灭天平太国的功绩封侯拜相,曾国藩仕途发展肯定是另外一番景象。

读史让人明智,曾国藩的从政教训值得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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