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莫言和死亡開了個玩笑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有個匪夷所思的現象,那就是軍隊這個地方誕生了一批超一流的作家。名單就不列了,有排排隊吃果果之嫌,但只要稍稍回憶一下,大約誰都不會反對這個論斷。這是為什麼呢?我想過很久,可沒有答案。我留意過幾張莫言先生不同時期的照片,有青年時代的,有現在的,還有穿著老式軍裝的,那時,他還是個軍人。我發現他的神態似乎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眼睛眯著,幾乎看不到眼珠。似乎在笑,但笑容又不明顯。但他嘴角是微微翹著的,從這個細節你知道他的確是在笑。從這似笑非笑之中,尤其是微翹的嘴角上,我讀出了許多內容,有狂妄,有不屑,有倔強,有頑強,有隱忍,有桀驁不馴,有放蕩不羈,有海闊天空,也有仁慈悲憫。我發現,這些特質恰恰是一個軍人,或者說一個武人應有的品質。莫言雖沒拿過槍,沒打過仗,沒上陣殺敵,但在文學這個廣闊的疆域裡,他早就是一代名將了。

玩笑這個詞和幽默的意思有點接近,但又有不同。兩者的意圖都在引發笑聲,使嚴肅、難堪、尷尬、不通融的氛圍變得融洽和放鬆。中國有句老話叫一笑了之,或一笑泯恩仇,大致就是這個意思。但玩笑與幽默的不同之處在於,玩笑也不是可以隨便開的,開玩笑得有個對象。在朋友之間,在同事之間,開個玩笑比較好辦,但在上下級之間,尤其是在力量比較懸殊的情況下,開玩笑就比較困難。一是你也沒有這個勇氣,另一方面,玩笑沒開好,萬一對方震怒了,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所以,可以看出,這開玩笑也不是鬧著玩的,首先需要眼光,其次需要恰切,最後需要勇氣。另外,細細品味,玩笑中的意味也不一樣。有的玩笑是為了表達尊敬,有的是為表達和解,有的是質疑,也有的是蔑視。這些微妙之處必須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為什麼說莫言在小說《紅高粱》之中與死亡開了個玩笑呢?其實,只要你看過莫言微翹嘴角的照片,大概就會同意我的這種說法。不過,還是得舉幾個例子。 先看看這一段:“父親就這樣奔向了聳立在故鄉通向高粱地裡屬於他的那塊無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墳頭上已經枯草瑟瑟,曾經有一個光屁股的男孩牽著一隻雪白的山羊來到這裡,山羊不緊不忙地啃著墳頭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氣衝衝地撒了一泡尿,然後放聲高唱:高粱紅了——日本來了——同胞們準備好——開槍開炮——有人說這個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一個男孩子站在他父親的墓碑上撒了泡尿,如果不在莫言的文學世界裡,這種行為是不能理解的,這本是一種對祖先的大不敬,是一種極端的冒犯。可是另一方面,我們又能感受到那個男孩子對於死亡的態度。這種態度有點天真,有點好笑,其實又很自然。狗有尿了,就找一棵樹尿一泡,在城市裡找不到樹了,就找個汽車輪胎尿一下。那個男孩子對死亡的態度首先不是一種敬畏,而是一種很自然的態度。他看見一塊墓碑,哪怕那塊墓碑是自己父親的,也與看見大自然當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土一石一樣,並不覺得有多大的區別。我們注意到,這之中流露出中國老莊哲學思想的某些精神向度,又不盡相同。今天,我們學院氣、學生氣地想回歸老莊,迴歸傳統,其實,這些東西一直都存在於中國大地上。只不過我們一直視而不見,僅僅是靠了那些最有才華的作家才捕捉到他們。

這就是莫言的玩笑精神。當然,開這種玩笑需要莫大的勇氣,因為他的對象是死亡,他與對象之間的力量對比實在是太懸殊了。如果說關羽在三軍陣前取上將人頭的行為可以代表一種勇氣的話,那麼,玩笑精神所傳達出來的勇氣要遠遠超過前者。因為前者還有勝算,而後者絕無勝算。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犬,玩笑開過了頭,你就不再是大勇之人,而只是個血濺五步的莽夫。

實際上,在《紅高粱》當中,莫言與死亡開的這場玩笑是很慘烈的。再看看這一段:“父親看到孫五的刀子在大爺的耳朵上像鋸木頭一樣鋸著。羅漢大爺狂呼不止,一股焦黃的尿水從兩腿間一躥一躥地滋出來。父親的腿瑟瑟戰抖。走過一個端著白瓷盤的日本兵,站在孫五身旁,孫五把羅漢大爺那隻肥碩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盤裡。孫五又割掉羅漢大爺另一隻耳朵放進瓷盤。父親看到那兩隻耳朵在瓷盤裡活潑地跳動,打擊得瓷盤叮咚叮咚響。”莫言的修辭有種驚人的粗糙又驚人的準確的特點。就像個走了狗屎運的礦工,一下子就刨到礦脈上,即便有幾鏟子像是使歪了,但刨出來的仍是足量的赤金。比如引文中的“活潑”“敦厚”這兩個詞,一般都用來形容人,和一隻割下來的人耳朵八竿子打不著。可莫言生生給拉過來,用上了,讀過之後覺得倒也準確。

你不是要與死亡開玩笑嗎?這回讓你看看死亡的真面目,讓你知道它有多可怕。上面引用的文字僅僅是《紅高粱》諸多段落中的一段。而且,在莫言後來的創作中,諸如此類有關死亡的鋪陳不計其數,發展到了極致就是《檀香刑》。但是,莫言一方面讓你看到死亡的可怕,另一方面又不忘頑強地開玩笑。比如“羅漢大爺狂呼不止,一股焦黃的尿水從兩腿間一躥一躥地滋出來”。在莫言看來,尿不是一種羞恥、骯髒的行為,它只不過是有肉身的人的一種自然屬性。兒子可以在父親的墓碑上尿,那羅漢大爺也可以在行刑架上尿,與孫猴子在如來佛手掌裡尿的那泡具有一樣精神意義。在這裡,你可以看到,羅漢大爺是個活生生的人,不高貴也不下賤,但他在死亡面前沒有屈服。在他死後,他成了村子裡人們心中的神,而且像神一樣活在後人的記憶裡。

再來看這一段:“奶奶的唇上有一層纖弱的茸毛。奶奶鮮嫩茂盛,水分充足……奶奶像鮮紅的大蝴蝶一樣款款地飛過來……父親看見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開兩個洞。奶奶歡快地叫了一聲,就一頭栽倒,扁擔落地,壓在她的背上……奶奶胸前的血很快就把父親的頭頸弄溼了,父親從奶奶的鮮血裡,依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高粱酒味。”在這些有關奶奶的描寫中,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奶奶被槍打中時,要“歡快”地叫一聲。在我看來,這是莫言在《紅高粱》當中跟死亡開的最大的玩笑。現在我都奇怪,《人民文學》的編輯當年為什麼沒順手把這個詞給改了呢?對他們來說,這是多麼容易的事呀!可幸運的是,這個具有千鈞分量的詞給保留了下來,成為《紅高粱》當中最不可理解,但又最具有光彩的一個詞,比恆星還耀眼。在小說中,莫言對奶奶的鋪陳是非常多的,而且代表了他語言表現能力的最高水平。我有個感覺,當莫言傾盡心血描繪一個光彩照人的奶奶的時候,在他的心裡,其實一直立著個黑漆漆的東西——死亡。莫言斜眼看著死亡,知道它有多大威力,但又微翹著嘴角,使勁創造出一個比死亡更美麗的女人,讓死亡自慚形穢。莫言做到了嗎?我不知道,但當我們讀到奶奶“歡快”地叫一聲,然後死去,似乎也並未覺得這個詞有多麼不合時宜。從這一點上看,莫言大概是做到了。

那麼,《紅高粱》對於軍旅文學有什麼啟示呢?

首先,是莫言的玩笑精神的哲學深度和精神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說,軍旅文學的精神就是如何面對死亡的精神,軍旅文學的意義就是面對死亡所尋找到的意義。從這個向度上講,《紅高粱》一出手就成了難以逾越的高山,其深度和廣度歷經三十年而鮮有人達到。這是為什麼呢?我認為,《紅高粱》自然有五四新文學、鄉土文學傳統的影響,但其對於死亡的描繪大膽而直白,其力度是前所未有的。這種做法彷彿把過去的文學經驗一下子撕開了個大口子,讓人不得不直逼死亡的真相,不得不從歷史最難於直面的地方重新思考死亡的意義。在死亡面前,人沒有變得膽怯和渺小,而是異常勇敢、奔放與高貴。這不僅是一種有關人的思考,同時也是一種有關武人的思考。更進一步說,《紅高粱》的問世,並不是軍旅文學向中國當代文學學習的結果,而是反過來,是軍旅文學給中國當代文學提供了一種極其新鮮的經驗,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立下了新的標高。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是莫言和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友誼。《紅高粱》本是一部以抗戰為背景的小說,或者進一步說就是抗戰小說。莫言固然是有著相當鮮明的民族立場,但他沒有陷入極端的民族仇恨,《紅高粱》所表達的東西遠遠超出了民族主義的層面。而大江健三郎也沒有采用迴避和冷漠的態度,對莫言毫不吝惜讚美之詞。這一切,與《紅高粱》所代表的哲學深度和精神高度有著密切關係。

其次,《紅高粱》的語言方式為軍旅文學提供了極大的可能性。很不幸也很奇怪的是,《紅高粱》之後,莫言似乎再也沒寫過更多的軍旅文學。而在軍旅文學領域,《紅高粱》式的作品也幾成絕響。這裡有著非常深刻的原因。表層的原因大概是《紅高粱》式的寫作需要巨大的才華。而莫言寫過《紅高粱》之後,基本上隨著才華所致,寫各種他感興趣的小說。他找到了屬於他的汪洋大海,再也沒游回過軍旅文學這片水域。深層的原因是軍旅文學多年來已經形成一個非常深厚的現實主義傳統。這個傳統既堅固又厚重,後輩似乎只能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除了莫言這類極具才華的作家,似乎很難找到另外一條路。但是,無論如何,《紅高粱》是當代軍旅文學史上的一顆恆星。它光芒耀眼,雖然無法再造也無法模仿,但它的存在,始終是提醒著我們後輩,軍旅文學有著自己應有的高度,有著自己的尊嚴。而且,軍旅文學應該有著另一種面孔和另一番天地,而這一切,我們遠遠沒有做到。我們只是在前輩的影子下撿一點他們無暇顧及的材料聊以自慰,還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特徵。

第三,軍旅文學要有《紅高粱》的邪乎勁兒。《紅高粱》發表於一九八六年,那時莫言三十一歲。以三十出頭年輕人的荷爾蒙來看,我懷疑他不過用了幾天時間就完成了近五萬字的《紅高粱》,而且還成了傳世之作。讀過這篇小說,會發現這篇小說的佈局其實並不嚴格,文字所到之處,如洪水氾濫,完全是才情和情緒的顯現。在文字的波濤洶湧之中,也是泥沙俱下,我相信許多修飾都是在電光火石中產生並完成的,來不及多想,也容不得多想。所謂邪乎勁兒,大概包括了以下幾點內容。一是形容文字上的汪洋恣肆。這一點已經得到公認,不必多講。二是在文字當中體現出的狂妄與桀驁不馴。在一個現實主義傳統背景下,要寫出《紅高粱》這樣的作品是不容易的。而且,即使寫出來了,也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在這個時刻,如果妥協了、畏縮了、後退了,那麼,就不會有今天的莫言,連《紅高粱》也會被遺忘得一乾二淨。三是在創作上倔強與頑強。像莫言這類才華型作家,他們的創作道路一定充滿坎坷。一是要面對不斷的質疑,二是要面對自己才華消失的危險,三是還要面對歲月無情的淘洗。《紅高粱》誕生到現在三十年。在中國,這三十年真可謂滄海桑田,無數作家退出了歷史舞臺,銷聲匿跡,這才是對一個作家真正嚴峻的嚴驗。而莫言展示了他倔強與頑強的一面,終始保持著激情澎湃的姿態,與時間展開徹底的鬥爭,並且取得了勝利。

總之,我認為,莫言雖然是一位偉大的作家,但他的心靈深處卻一定有一顆同樣偉大的武人靈魂。他的文學世界所表現出的勇氣、桀驁、仁慈、悲憫無不在證實這一點。軍旅文學應該從《紅高粱》以及莫言身上得到更多的啟示。在此,向莫言先生致敬!

(解放軍生活·解放軍新聞傳播中心融媒體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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