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死城(上):棺材擺了3里地,運屍體的馬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2016年7月,我從外地回京,在金家老宅發現太爺爺留下的筆記,便停掉了一切工作,躲進西四胡同,一心整理《北洋夜行記》。

筆記裡的故事發在網上,常有朋友打聽,你們夜行者究竟是什麼人?

按規矩,這種問題不能回答。不過,太爺爺的往事已公之於眾,關於“夜行者”這行當,倒是可以說兩句了。

夜行者,是調查神秘事兒的,像記者一樣,又像偵探一樣。

像我,一個退休的夜行者,不再到處跑著調查了,就變成了個講故事的人。

朋友追問,為何做這行?我搖頭不說。再問,那你太爺爺金木呢?為什麼做了這個?

回答這個問題,我總是這樣開頭:“我太爺爺,最早只是個記者——這得從清朝最後一年說起,那年他剛滿二十一……”

這段故事,至少十個朋友聽我講過,每個人聽到的版本都不太一樣。

那是因為,往事本就湮沒在過去的迷霧裡。

有些片段殘留在金木的筆記中,有些說法偶然從家裡老人口裡冒出,還有一些,是我在圖書館文獻室裡扒出來的。

過去一年,我都在從各個角落縫隙裡挖掘,試圖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答案:那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太爺爺後來決定做一名夜行者。

下面的故事,主要來自金木筆記和相關人的回憶。

為了儘量完整地還原事件,我還查閱了事件主要人物的傳記、信件,並參閱了一些地方誌。

其中有些細節,來自親歷者後人的回憶,與史料不吻合之處,均以史料為準,無史料可參閱處,文中都做了說明。

革命

清朝最後一年,是宣統三年,公元1911年,也就是辛亥年。

那年1月,金木已從日本回國三個月,供職於北京的《白日新聞》,滿城溜達,拍照寫稿,隔三岔五到粉房琉璃街的報社點個卯。

金木筆記中曾說,回國前,他原已收到了上海《申報》的聘書,但卻因故未能及時到任,才留在了北京。

幾年之後,金木赴滬任職,在《申報》做記者,直到1916年。

剛回國時因何延誤,筆記中只提了一句:“旅日期間,母親信中多念及吾兄弟二人。兄既不能返京,吾當盡孝。”

兄,是指金肅——就是金木在筆記中偶有提到的大哥。

我向父親打聽,可曾聽長輩講過金木那兩年的事蹟。

父親說,零星聽過,但算不上事蹟,“你爺爺跟我說,這兄弟倆當時不太對付。你大太爺(金肅)回國去了武昌,就沒往家裡拐。”

我在南京找到了金肅的後人。從金肅當時的日記裡,找到了兄弟兩人“不對付”的原因。

1910年4月7日,兄弟倆在東京的一家酒館裡吃飯,聊起報上的一條新聞:

逆黨謀刺攝政王事發入獄。

這名逆黨,叫汪兆銘。3月底,他與幾個人在北京後海一座橋下埋了炸彈,要炸死從此經過的大清攝政王。

沒等到攝政王上橋,一名車伕鑽進橋下,發現了炸彈引線,事情敗露。

據說,這車伕是在追趕偷漢的老婆,以為老婆跟人躲在橋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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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都知道這個汪兆銘,他曾用筆名“精衛”在東京的《民報》上發表文章,談論國事政局,言辭激烈,還罵過樑啟超。

不管按照《大清律例》還是清廷新政擬定的《大清新刑律》,刺殺攝政王都是死罪。

汪兆銘這種捨身精神,感動了大太爺金肅,他拍案而起,拎起筷子為革命擊節歎賞。

太爺爺金木卻很平靜。他放下報紙,皺起眉頭,問大哥:“他確實膽兒大,但這事兒太蠻橫,萬一成了,炸死的恐怕不只攝政王。”

金肅彼時已加入同盟會,滿腦子革命救亡。他一把摟過弟弟,大講革命的好處。

哥哥所講的事,金木自然明白。

他也深知家國衰弱,但卻不理解哥哥整天所說的“驅除韃虜”。在他看來,大清亡不亡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能過得好點。

他問哥哥:“不是要救亡嗎?那為何又先殺人?咱們京城那些朋友,不少都是滿人——再說,父親不也在為朝廷做事,也要驅除?也要炸死?”

金肅咣噹摔下酒杯,扭臉就走。

大太爺晚年在日記中回憶此事:“我一是生氣,這弟弟(金木)就知道關心這個關心那個,沒個立場;二是因為他說中了我的心事——那時確實不知該如何面對父親。如今想來,或許他是對的。”

從那次爭吵,直到1910年10月回國,兩人再沒說過話。

金肅追隨革命,去武昌入了新軍;金木則決定繼續“關心這個關心那個”,做個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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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回國那年起,金木一共做了近六年記者。

1916年底,他從《申報》離職,在寫給總經理史量才的辭職信中提到,自己當初進報社,是要“做個觀察者”,如今離開,無非想“更自由底(地)觀察”。

他寫道:

“……彷徨數載,常懷此種心緒:人如樹木,枝葉愈向陽舒展,根鬚愈深入黑暗之地底。或許,宣統三年目睹那場烈火之時,便已心懷此念,唯不自知而已。”

我問父親,可知道太爺爺說的那場烈火是什麼。

父親沒說話,打開電腦,在網上搜到一個電子文件。

他打開文件,是一本掃描版的民國舊相冊,名字叫《哈爾濱傅家甸防疫攝影》,上海商務印書館1911年出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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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搜到的掃描版民國舊相冊。相冊全名:Views of Harbin (Fuchiatien) taken during the plagueepidemic, December 1910—March 1911

我說:“這不是宣統三年東北鼠疫嗎?”

金木在《夜行記》裡,曾提到幾次那場東北鼠疫。

父親點點頭,說:“這本相冊,家裡從前有一本,是你太爺一個朋友送他的。六幾年,家裡給人抄過幾回,弄丟了。”

父親劃拉鼠標,一頁頁翻相冊,停在一張大火的照片上:“估摸著,說的就是這場火,燒了幾千具屍體。”

父親指著照片上的黑煙,“這是中國歷史上頭一回真正的火葬——你太爺,當時就在邊上看著。”

我問父親,金木當時是不是去報道鼠疫。

“對。這相冊裡的照片,說不定還有你太爺拍的。”

“相冊誰送的?”

“伍連德,當時的大清東三省防疫總醫官。”

死城

1911年1月27日晚上8點,哈爾濱車站駛入一輛火車,這是那年東清鐵路最後一趟特批列車,1月23日從北京出發,走走停停了四天才到哈爾濱。

一個星期前,朝廷下令停運全部京津通東北的列車。

此時的東三省,就像中國版圖上的一處病灶,稍不留神,便要感染全身。哈爾濱,則是這處病灶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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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哈爾濱,以鐵路為界,分為道里和道外兩個區域。道里主要生活的是俄國人,有十多萬,另有不少日本僑民。道外的傅家甸一帶,是中國人聚居區。圖片來自《哈爾濱傅家甸防疫攝影》。

陽曆年前11月初,道外有人感染了“百斯篤”,開始死了一兩個,只半個月過去,每天死掉十幾人,中國人、俄國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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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下車當晚,哈爾濱已儼然死城一座,每天都有一百多人死去。

東三省總督錫良向朝廷呈遞的奏摺裡,稱東北疫情“如水洩地,似火燎原”。

《白日新聞》總經理瞿銘麟當年的日記裡說,派金木去哈爾濱,一是因為疫情嚴重,舉世矚目;二是因為當時負責處理疫情的是清廷外務部,而非民政部,“可見事關主權,防疫關乎黎民生死,更關乎大清版圖,日俄狼心,不可不防”。

瞿銘麟託宮裡熟人打點,聯絡到了外務部派去的人,正是伍連德——一個年僅31歲的陸軍軍醫學堂醫官。《白日新聞》想給他做期專號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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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連德(1879年 3月10日-1960年 1月21日),字星聯,祖籍廣東臺山,出生於英屬馬來亞檳榔嶼(今馬來西亞檳城州),清朝及中華民國醫學家、公共衛生學家、檢疫與防疫事業的先驅。圖片來自《哈爾濱傅家甸防疫攝影》。

金木裹緊大衣,提著皮箱下了車。月臺上空無一人,一腳踩下去,積雪沒到腳踝。四下張望,沒見到要來接他的人。

他出發前,給伍連德的助手林家瑞發了封電報,約好在車站見,但火車晚了一個多小時,恐怕林家瑞早就回去了。

他順著鐵道的方向往出站口走過去。他沒穿厚棉鞋,也沒戴棉手套,凍成冰碴的雪灌進鞋子,提箱子的手也凍得發僵。

當時,太爺爺並不知道,他走過的月臺,正是兩年前韓國刺客安重根刺殺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地方。

一個多月前,伍連德和林家瑞也是在這個月臺下車。

伍連德是生於馬來西亞檳榔嶼的僑民,連中文都講不好。

他在自傳裡說,自己是臨危受命,剛剛接到外務部任務時,“當時並未預料到那是去徹底撲滅一場可怕的大陸性肺鼠疫的大流行”。

就像伍連德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什麼,金木也不知道,這趟東北之行會影響自己的一生

走出火車站,積雪映著月光,一片亮堂。金木站了一會兒,琢磨要不要繼續等等。

他抱起皮箱,點了根菸卷,大口抽。皮箱裡裝著衣服、相機、紙筆和兩本書——劉鐵雲的《老殘遊記》。

這兩卷書,是他的寶貝。他曾在筆記中寫道:“多年來,每遠遊,輒以鐵雲先生《老殘》二卷傍身。”

車站對面的馬路上,突然傳來一聲吆喝,跟著拐出個人影,踉蹌著朝車站跑來。

金木往前走了幾步,見那人後頭亮起兩道手電燈光。打手電追來的是倆警察,戴著口罩,大聲喊著“回來”,聲音粗悶。

跑來那人眼看要栽倒。金木問,怎麼了?跑上前去迎他。後頭的警察大喊:“別碰他,別碰!”

金木腳下一停,那人倒進雪地裡,撲出個人形,哎喲叫了一聲,蜷起身子猛咳起來。幾口血噴在地上,黑紅。

他翻了個身,兩手在地上扒拉著往前爬。他左胳膊的棉襖袖子上,縫了塊藍色的布片。

一個警察趕上來,腰裡掏出根繩子,把那人就地捆了。捆完,起身撤了老遠,背過身去使勁喘,嘴裡罵個不停。

金木正要問,後頭那警察一把拉他到路邊,“怎麼回事?這人染上了!你找死——你口罩呢?”

金木又一愣,沒說話。警察拿手電一照,地上那人臉色黑紫,嘴巴鼻子裡都冒出血,雪地裡浸黑了一大片。

那倆警察,都穿著綠色的警服,戴著大簷帽。這是光緒皇帝臨死前批准的新式警察服裝,按照西方樣式設計的。

他們的警服袖子上,也都縫著塊藍布片。

這時,馬路對面一陣馬蹄聲,衝來一輛馬車,轉眼到了跟前。

馬車一邊坐著車把式,一邊坐著個瘦瘦的年輕人。兩人都戴著皮氈帽,臉上蒙著口罩。

馬車沒停穩,年輕人就跳了下來。他看也沒看地上那人,就對警察說:“裹起來拉走,別碰他。”

這人說話鼻音很重,廣東口音。

他看了看金木,從口袋裡掏出個口罩來,“金記者?快戴上口罩。”

說完,他走上前,幫金木戴上紗棉做的口罩,“這人病發了,傍晚從病院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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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連德發明的棉紗口罩,採用普通外科紗布製成,佩戴方法和現在流行的口罩基本相同。

兩名警察從馬車上拉出條破毯子,小心地裹在那人身上。那人一動不動,從毯子底下伸出隻手,在雪裡抓了幾下,不動了。

這個年輕人就是林家瑞,陸軍軍醫學堂的學生,一個月前隨伍連德從天津趕來。

他看了看死掉的病人,嘆了口氣,“直接拉墳地吧,能找到棺材就殮了。”

他又叫來另一個警察,“一定記得,把他家裡人都送隔離,今晚就送。”

警察把屍體裹好,丟在馬車上。車把式揚鞭吆喝,趕車走了。兩名警察跟林家瑞招呼了一聲,舉著手電往黑處掃了掃,也走了。

這就是我太爺爺——《白日新聞》記者金木到哈爾濱頭一個晚上遇見的事兒:目睹一個鼠疫病人死掉。

林家瑞摘下氈帽,頭上冒出熱氣。他梳了個分頭,沒留辮子。

金木一笑,指了指自己腦袋,他和當時很多留日學生一樣,也剪了辮子,留著平頭。

林家瑞又解開口罩,抹了抹鬍子上的汗,重重呼了幾口氣,又重新系上。

他接過金木的行李,指了指對面。兩人穿過空蕩的馬路,往火車站對面的格蘭德旅館(Grand Hotel)走去。金木的房間早就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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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爾濱格蘭德旅館(Grand Hotel),1905年開業,是哈爾濱第一家豪華型旅館,創辦人是俄國人庫拉耶夫,位於南崗松花江街 8號,建國後為鐵路招待所,現在的天竹賓館。

那輛馬車,原是要接金木去傅家甸的。他6點多就在車站等著,沒等到金木,卻聽說防疫區出了事,有病人跑了出來。

當時的傅家甸,已經是由軍隊內外看守的封鎖區,與外界斷絕來往,出入都要嚴格檢查。

伍連德又把封鎖區隔離成四個區,每個區由一名朝廷的高級醫官負責,配有助理、醫學生和受過防疫訓練的雜役和警察。

這是伍連德獨創的隔離防疫措施。從那之後的一百年裡,中國的傳染病防疫都在沿用這個方法。

剛到哈爾濱時,伍連德去了趟俄國傳染病院,那裡是集中收容治療鼠疫病人的地方。

他在自傳中說,那是一次令人尷尬的探訪,又是一場嚴峻的考驗——傳染病房裡的醫生竟然沒有戴口罩。在伍連德看來,這是一種盲目的自信。

負責鼠疫治療的俄國醫生畢業於基輔大學,使用當時最先進的鼠疫疫苗治療病人。

但是,伍連德有預感,這場鼠疫不同以往,從前的鼠疫只在人鼠之間傳播,這次卻能人傳染人。

他寫道:“輪到伍博士檢查時,他伸直手臂儘量抻長雙耳聽診器的管路,只從背部聽診肺部,並揚起頭以避開病人。在病房裡的10分鐘,讓他萬分緊張。”

林家瑞說,伍連德的判斷是對的,這次鼠疫是肺鼠疫,“也就是能通過呼吸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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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當時法國報紙《巴黎小日報》刊登的插畫,介紹中國鼠疫,並明確指出是新型的“肺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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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棉衣口袋裡掏出幾個布片,遞給金木,說:“這病沒法治,染上就死。所以伍先生才用了隔離的方法。”

布片是紅、黃、藍、白四種顏色的臂章,代表每個隔離區。

傅家甸的百姓,包括醫生、警察、軍人,人人都要戴著所屬區域的臂章,要想去其他顏色區域,得特殊許可。

“剛剛死去的佘先生,就是藍區的病人,下午從疫症院跑了出來。”

根據病人的情況,伍連德把傅家甸的防疫醫院分成了疫症院、輕病院、疑似病院和防疫施醫處。

每天,各區都派出四十多個搜查隊,挨家挨戶檢查,發現有人感染,馬上送到對應的防疫醫院。和確診病人接觸過的,都要送去隔離觀察。

佘先生五十多歲,是闖關東來的山東人,光緒年間就來了道外。

他靠賣草藥起家,家裡有老婆,一兒一女。因為讀過書,前幾年在傅家甸做了私塾先生,成了有頭有臉的學問人。

八天前,他坐大車進了趟城,回來路上就發燒咳嗽,正好撞見急救隊,直接給送去了疑似病院,當天就確診了。之後,再沒見過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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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甸濱江防疫疑似病院,圖片來自《哈爾濱傅家甸防疫攝影》。

按防疫局的規定,確診病人不讓家人看望,“死的人太多了,能少一個是一個。”

可這個佘先生是個老學究,見不著家人,他就鬧,罵西醫,說這不是治病,是關犯人。

金木問,看守應該挺嚴的,怎麼就跑出來了?

林家瑞嘆了口氣,說這事很難辦,“傅家甸就那麼大地方,沒誰不認識誰,大家都敬重佘先生,他跟看守說了點可憐話,一不留神,就摸出了房門。”

一出門,他撒腿就跑。看守去追,他瘋了一樣,從屋簷上掰了根冰溜子,差點沒扎看守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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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溜子。

林家瑞說,佘先生沒染病前,就鬧出過一件事兒:他到處找人說,伍博士一來,死的人就會更多。

金木問為什麼。

“報應。他說這是老天的報應。”

林家瑞拉金木到酒店大堂沙發坐下,講了他和伍博士剛到哈爾濱時的一件事。

他們來之前,傅家甸只有兩個北洋醫學堂的醫生和五個助手。

他們來不及處理死去的病人,屍體只能由警察拖去墳地埋掉,唯一的防疫措施是在病人家裡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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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街上都有人悄悄丟屍體。很多人不願警察上門,不相信西醫消毒。”

“不知道鼠疫病人的屍體會傳染?”

林家瑞搖搖頭:“我們來之前,並沒有確診是鼠疫。”

北洋醫學堂採用的是法式教學,看重臨床觀察,但不太做實驗。

他們根據病人症狀,判斷是肺部感染疾病,但並沒和鼠疫直接聯繫。

整個傅家甸,只有一間日本醫生的實驗室,那名醫生確實想到了鼠疫。他捉了幾百只老鼠做化驗,卻並沒發現鼠疫桿菌。

沒人清楚這場瘟疫究竟是什麼。直到12月27日,伍連德和林家瑞在一間民房裡,悄悄解剖了一個日本女人。

金木一愣:“日本女人?”

林家瑞點頭,說那女人是一箇中國人的老婆,半夜咳血死的。

那天清晨,他和伍連德一聽到消息,就來到死者家裡檢查屍體。他們關上門,讓警察封鎖現場,不許任何人靠近,對房子簡單消毒後,決定就地解剖。

“伍博士解開那女人的和服,就問我,準備好了嗎?說完,一刀劃開屍體的皮膚。”

他切除屍體部分胸軟骨,將注射器針頭插入心房,抽取血液。隨後,切開肺臟、肝臟和脾臟,取出感染部分的組織塊,泡進福爾馬林溶液中。

這是中國醫生的第一例人體解剖——不但大逆不道,就連官方都不允許。而且,一旦感染,兩人肯定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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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為這件事,人們說伍連德冒犯了神明,惹了天怒。

佘先生找了一群人,到防疫局抗議,要求懲罰伍連德。他們說,瘟疫越來越厲害,都是上天的懲罰。

金木聽完呆了半晌,掏出煙抽,問:“解剖確診了鼠疫?”

林家瑞“嗯”了一聲:“我們帶著顯微鏡,當天就發現了鼠疫桿菌,能感染肺部的鼠疫桿菌。但佘先生說的沒錯,那之後確實死的人越來越多——因為沒有控制傳染源。”

伍連德請來道臺大人、警務長親自看顯微鏡,讓他們相信,這不是神秘天譴,而是傳染病。

然而,隔離治療卻困難重重。沒人願意被關起來,更沒人願意相信,染了病的親人徹底沒救了。

佘先生逃出來後,跑回家吃了頓麵條,又被警察追了出來。

“今天晚上,他家裡人都得送火車上去。”

“火車?”

火車是接觸者隔離區。

跟道里比,傅家甸窮得厲害,地勢低窪,民宅街道擁擠不堪。

能用來做防疫隔離的地方只有客棧、學校、幾座兵營和兩個戲園子,連大車店都被徵用做了消毒站。

把接觸者隔離在疫症院之外,非常重要。伍連德和鐵路公司磨了好幾天,借到了120節火車車廂,作為接觸者隔離營。

醫生每日診察,連續七天體溫正常,才能解除隔離。在後來的萬國鼠疫大會上,伍連德把這一經驗稱為“最有效的隔離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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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離接觸者的火車車廂,圖片來自《哈爾濱傅家甸防疫攝影》。

快11點時,來了輛馬車,接林家瑞離開,去了防疫局。臨走前,林家瑞說,第二天一早會有人來接金木,去見伍連德。

採訪伍連德是報社給金木的首要任務。要不是出了佘先生的岔子,本該今晚就見到他了。

屍山

第二天是農曆臘月二十八。按照東北的習慣,做完過年的殺豬菜,這天就要蒸饅頭了。

清晨6點,傅家甸上空籠著灰色的霾,沒飄一縷炊煙。馬車穿過空蕩蕩的大道,碾在煤渣路上咯吱響。

金木問趕車的柺子,為什麼不去防疫局。

柺子一顛屁股,把左腿往車上提了提,指指前面路口,說運屍隊剛清完一趟,今天死人多,伍大人去墳場了。

他回頭看了眼金木,咳嗽一聲,掀開口罩吐了口痰:“咱們直接去墳場。”

柺子就是昨晚和林家瑞一起的車把式,是個黑胖子。今天金木才發現他是個瘸子,倆腿一長一短。從小就叫柺子,連真名都忘了。

他從前趕車送人入關,現在是埋葬隊的隊長,早上去旅館接金木前,已經拉了一趟屍體,現在還從頭到腳裹著防疫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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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隊的防疫服。圖片來自《哈爾濱傅家甸防疫攝影》。

馬車拐了個彎,迎面走來一隊人,抬著大木桶,領頭的是兩個穿棉袍的乾瘦老頭,一個戴著口罩,一個沒戴。

每經過一戶人家,就喊一聲,門開個縫,裡頭遞出只碗,他們舀了桶裡的東西,再遞回去。

柺子說,這是領湯藥喝,傅家甸中藥行會專門熬製的,每天都有。

沒等金木問,柺子就哼了一聲:“沒用,圖個心安。”

金木問柺子中醫西醫信哪個。柺子笑了一聲,說其實自己一個月前還不信西醫。

伍連德確認肺鼠疫後,不給開藥,也不捉老鼠,反而讓大家戴口罩。傅家甸的百姓一時炸了窩,罵西醫狗屁不通。

“你說我怎麼又信了呢?其實也不信,我中醫西醫都不懂——但是,我佩服伍大人,他的辦法能救人。”

柺子沉默一會兒,又挪了挪屁股,說:“要不是伍大人,我家就死絕了。”

十天前,柺子家還有四口人,老孃、媳婦和八歲的兒子。那天,老婆去道里一家糕餅店買點心,錢還沒付,賣點心的丟下秤盤子跑了。

糕餅店裡突然炸了窩,原來是店老闆死了。

“當時都叫熱病,還不知道怎麼傳染。我媳婦兒就懵那了,看了半天熱鬧,最後拎了包不要錢的點心回家了。”

柺子媳婦到家就幹活,洗了半桶衣裳,做了全家人的飯,還餵了牲口。忙活完,一屁股坐在馬棚裡,不想起來。

柺子娘過去看,一摸腦門,滾燙。柺子就熬薑湯,給她捂上被子發汗。前後沒倆小時,就咳得喘不過氣了。

柺子一看不行,套上馬車要去找大夫。一開門,撞見一群裹著防疫服的人,說糕餅店的老闆是鼠疫死的,接觸的人都得隔離。

“領頭的就是伍大人和林醫生,一上來先給我們戴口罩。”防疫隊給每人量了體溫,要把柺子媳婦送去疑似病院,其他人送接觸隔離間。

柺子不願意,要親自照顧媳婦,柺子娘也鬧。

柺子搖頭,說我當時就弄不清楚,以為是要抓我們蹲號子。“沒打針沒吃藥,先把一家子分開關了,能願意嗎?

當時伍大人就說,要真染了鼠疫,你媳婦就會死。我們能做的,是讓你們家少死人。”

柺子揚起鞭子,使勁抽在馬屁股上,吆喝一聲。

他轉過臉,看著金木,伸出三個手指:“剛過30歲,伍大人能說出這樣的話——我當時馬上認了,想明白了。”

隔離七天後,柺子媳婦和老孃死了,他和兒子活了下來。

他把兒子送到道里的親戚家,自己拉著馬車加入了埋葬隊。當晚,傅家甸就宣佈徹底封鎖。

“伍大人讓咱們幹什麼,就幹什麼。其實我是個慫包,但見多了死人,我也不怕了。”

柺子抹了抹額頭,揉掉眉毛上的冰碴子,“聽說伍大人在天津也有老婆兒子。”

金木嗯了一聲,沒說話,解開口罩,點了根菸,使勁抽兩口丟掉,又繫上口罩。

在北京時,他聽說伍連德有三個兒子,最小的四個月,最大的才五歲。

或許當時太年輕,他對這些事沒什麼感覺。在20年後的筆記中,他卻提到了這件事:

“……伍博士於我的最初影響,是彼時出關赴死之抉擇。”

查閱伍連德自傳,東北防疫一段,幾乎未提到妻兒。事實上,他在東北防疫的最後一個月,小兒子因食物中毒夭折。或許,這是他回顧往事時的刻意迴避。

繼續往前走,金木見到了來傅家甸後的第二具屍體——一箇中年男人倒在路中央,保持著摔倒的姿勢,身上結了一層薄冰。

柺子說,走路歪歪扭扭栽死的,肯定是鼠疫。這症狀,跟得了病的老鼠一個樣。

緊接著,又是一具,身上卷著鋪蓋。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從城裡走到墳場,一路見了十多個死人。

到了墳場,金木傻眼了。這座墳場,沒有墳,只有棺材和死人,棺材摞著棺材,死人壓著死人,一路堆過去,幾里地望不到頭。

金木跳下馬車,沿著墳場中間軋出的路往前走,渾身哆嗦個不停。

來東北前,他從報上知道哈爾濱死了幾萬人,但卻從沒想到,會直接面對綿延的屍山。

他踏進雪地裡,走到棺材堆跟前看,不少棺材還敞著口,有的屍體從裡頭掉出半截,紫黑的手腳搭在薄薄的板材上,結了一層霜。

還有些沒入殮的屍體直接擱在雪地上,身體凍僵成扭曲的姿勢。

伍連德自傳中說:

“棺內恐怖的內容暴露無遺,有人的胳膊或腿以駭人的姿勢伸出來,令人毛骨悚然。有些屍體呈坐姿,此乃冬季極度嚴寒氣候下,一兩個小時內即被凍僵之故。”

撲稜稜一陣響,沒蓋的棺材裡飛出一群烏鴉。金木嚇了一跳,一陣噁心湧上來,差點栽倒。

柺子停下馬車,扶住他,說這是不得已,他一天送兩三趟死人,棺材實在不夠,能蓋上點什麼就給蓋上。

昨天夜裡送來的佘先生,一時找不到東西掩蓋,裹著破毯子就撂下了。

“不只烏鴉,一到天黑成群的野狗就上來了。”柺子指指棺材附近的雪地,一層層交錯的野狗腳印。

據史料記載,當時每天死的人太多,趕製棺材來不及,後來的屍體就直接拉到墳場堆積。地面凍得跟石頭一樣,埋葬隊無處下手,只好把屍體就地排放。

金木到墳場的那天,已經有六個星期沒埋過人了——傅家甸墳場的屍體已經堆了兩千多具,排列長達三里多地。(也有一說,認為有三四千具屍體。凡數據出入的地方,本文依據的是伍連德回憶錄。)

金木的日記中寫道,他似乎聞到了屍體的腐臭——

“腐臭味衝進鼻眼,透入皮膚。”

東北的一月份,零下二十多度,屍體當然不會腐爛。這是恐懼的錯覺。

冰凍屍山的真正恐懼,來自屍體上可能依然存活的病菌。

旅美作家王哲在《國士無雙伍連德》裡講述此事,將傅家甸墳場稱為“鼠疫桿菌的天然冷藏櫃”,一旦開了春,這墳場可能會毀了哈爾濱,東三省,中國,乃至整個東亞地區。

此時,伍連德正遠遠站在墳場盡頭,滿腦子想著:該如何處理這座屍山。

選擇

伍連德是小個子,短頭髮,戴著口罩的臉圓圓的,額頭黑黑的,鼻子上架著金邊圓眼鏡,棉軍衣外面套著件白大褂,下襬蹭上了幾塊黑土的顏色。

他和林家瑞站在一口棺材跟前,說話時微微揚起下巴。

金木過去打招呼,伍連德朝金木點了下頭,遲疑了一下,繼續跟林家瑞說話。

過了一會兒,林家瑞叫柺子過去,吩咐了幾句。柺子“嗯”了一聲,跳上馬車離開了墳場。

伍連德朝金木走來,伸出右手。金木忙放下相機,伸手去握,伍連德轉身一繞,到了金木後頭,解開了金木口罩上的結,緊了幾下,重新系起來。

他拍了拍金木,說你這麼系口罩會松,不留神就開了,“Cover completely——嘴巴和鼻子。”金木一愣,沒聽明白。

林家瑞忙解釋,說伍博士讓你把嘴巴鼻子捂緊。伍連德從小講英文和廣東話,官話講得不利索。

在東北期間,他向朝廷彙報情況,是特批的政府專線,直接用英文發給外務部。遇到和地方官員溝通,全靠林家瑞做翻譯。

金木問林家瑞,安排什麼時間採訪伍博士。沒等林家瑞接話,伍連德擺擺手,說採訪暫時不用了。

他往四周掃了一眼,皺起眉:“要先處理這些——屍體。金記者,你不如回去吧,這裡很危險。”

金木看了看林家瑞,說報社不都聯繫好了嗎,半天時間就夠。林家瑞點點頭,又和伍連德商量。

伍連德卻沒再說話,走到路中間,看著墳場大門方向發呆。他在等哈爾濱的各級官員到來,向他們提出自己的方案:焚屍。

之後的一整天,金木又多次提起採訪的事,伍連德始終沒答應。他甚至沒和伍連德說上幾句話。

倒是哈爾濱的道臺和幾個知縣,跟金木抱怨了一通,自從隔離開始,傅家甸更加人心惶惶,除了疫情,還有幾千口無家無業的流民無處安置。

他們認為,疫情蔓延,無力可擋,哈爾濱凶多吉少。

焚屍的建議,震驚了所有官員。他們剛剛接受了毀傷“身體髮膚”的西醫解剖——畢竟被剖的是個日本人。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烈火焚屍。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不能安葬,便是死而不得其所,對祖宗大不敬。更何況,一次要燒幾千具屍體!

提出焚屍建議後的情況,伍連德自傳的記述很簡單:地方的領導者們,一致支持他奏請朝廷允許火化這些鼠疫死者的屍體。

其他文獻記載則詳略不同。綜合各種資料,可以推測,焚屍的建議最初遭到各種質疑。

2012年有部電視劇,叫《浴火危城》,演繹了這場鼠疫的故事。

編劇給伍連德製造了巨大的阻礙:不但當地滿漢民眾反對,朝廷也死活不同意焚屍,遲遲不給迴音。

無奈之下,伍連德先向俄國醫院求助,說服他們燒掉俄國人的屍體。

然而,朝廷依然堅持焚屍是“大逆不道”,攝政王載灃稱火葬“違反祖制,異想天開,易引發民亂”。

東北死城(上):棺材擺了3裡地,運屍體的馬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浴火危城》是根據1910—1911年東北鼠疫改編的災難題材電視劇,鄧迎海執導,溫兆倫飾演伍連德。

危急關頭,伍連德孤注一擲,下令焚屍。

傅家甸百姓聚眾阻止,伍連德當眾發誓,一桶柴油澆在身上,要與屍體一同焚燒。歷史的實情,沒有絲毫浪漫與狗血。

金木的記錄中說,當時,除了一名姓於的道臺認為“活命更要緊”,其餘官員鄉紳都模稜兩可,並未表態。

有人提出全城滅鼠,有人建議開春後挖坑掩埋,還有人提出假設:完全隔離染病的人,封鎖傅家甸——“棄之不顧,或可絕患”。

即便是當時參與防疫工作的西方人,也有不少人瞧不上伍連德的隔離方案和焚屍建議。

查找資料時,我在《1910—1911滿洲大鼠疫》(The Great Manchurian Plague of 1910—1911: The Geopolitics of an Epidemic Disease)裡,發現美國外交官員格林發給領事館的一段彙報。

彙報裡說,這個號稱受過歐洲醫學訓練的年輕中國人,和他的專業助手,每天觀察、報告、做實驗,從早上九點半工作到下午四五點,但並沒做什麼實質工作,死亡人數仍然每天上升——“這是在浪費政府人力和經費”。

雖然伍連德是朝廷任命的總醫官,但整個東北防疫隊伍裡,有俄國、日本、美國、法國、英國、德國等國家的專家,還有中國的中醫。

支持、反對、迴避、嘲笑——什麼聲音都有。伍連德沒爭執,帶著林家瑞回到防疫局,提筆便擬寫奏摺。

他說,隔離已經做到位,死亡人數卻與日俱增,屍體不燒,鼠疫就不滅。請奏朝廷,是為了讓傅家甸的官員閉嘴。

寫完電文,他遞給林家瑞,讓他翻譯成中文,一式雙份發到北京。林家瑞接過電文掃了一眼:“三天處理完屍體,辦得到嗎?”

伍連德搖搖頭,說不清楚,但只要恩准了,就必須做到。

他讓林家瑞準備煤油,朝廷回信前,先把已經撤空的感染住宅區燒了,一點不能留。

東北死城(上):棺材擺了3裡地,運屍體的馬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防疫人員焚燒街道,圖片來自《哈爾濱傅家甸防疫攝影》。

這時,金木問了伍連德一個問題:“伍博士,你害怕嗎?”

伍連德停下筆,站起身走到金木跟前。這時,他已經摘了口罩,脫下防疫服,身上穿著綠色的軍裝。

他看了看金木,鬢角浸出幾顆汗珠,微微揚起下巴,繃了繃厚厚的嘴唇:“不但怕,還恐懼。”

他回到桌前,拿起死亡人數統計表看,“要不是害怕,我也沒那麼大膽子。”

說完,他告訴金木,要是不願回京,就回旅館待著——傅家甸只有病人和防疫人員,不需要看熱鬧的記者。

隔離

伍連德的電文奏摺到了外務部,送到外務部右丞施肇基手裡。一個月前,正是施肇基向朝廷舉薦伍連德赴東北防疫。

施肇基在回憶錄中寫道——

“乃請政府簡派餘為防治大臣,而由余任伍連德醫師為會長,任會議主席。”

這裡說的“會”,是指各國醫學專家組成的“萬國治疫大會”。

伍連德年紀最輕,資歷最淺,全仗施肇基背後力挺,才全權主持了防治工作。

東北死城(上):棺材擺了3裡地,運屍體的馬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施肇基(1877年4月10日—1958年1月3日),英文名AlfredSao-ke Sze,字植之,江蘇省蘇州府吳江縣人,中國近代著名外交家。當時為清朝外務部總長。

伍連德請求火葬的電文,算得上生死之託。

治疫已近兩月,整個哈爾濱和長春、瀋陽等地,都按伍連德的隔離方案操作。要是準了火葬,情況還不好轉,就是千古罪人。

施肇基決定向上頭請一道聖旨。大年三十晚上,他連夜去了攝政王府,請求載灃下旨——這位攝政王,就是汪精衛刺殺沒成的那位。

這時候,離伍連德發出電文,已經整整三天。

施肇基的自傳裡,提到屍體的處理時,說“當時死亡甚多,無棺木為殮,只有火葬之一法。但風氣未開,民間反對甚烈”。

他並未記錄自己如何求得了火葬的聖旨,只是簡單地寫道:“中國平民之行火葬與解剖屍體,自此始。”

伍連德等朝廷回信的兩天,金木從一名記者變成了防疫人員——他不想只看熱鬧。

他請防疫醫生給自己做了培訓,學會了基礎的防疫知識。

林家瑞給他安排了個差事:和防疫軍警一同看守停在鐵道上的接觸者隔離車廂。

接觸者隔離車廂,在當時轟動一時。這種謹慎的隔離方法,西方也鮮有先例。

老百姓不明白,但也不太抗拒,因為車裡管吃管住。

曾有報道題為《貧民之愛坐火車》:

“傅家甸防疫局前由鐵路公司借去火車數十輛,專為調驗與瘟疫可疑之人,每日飯食自然由防疫局供給……”

東北死城(上):棺材擺了3裡地,運屍體的馬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火車車廂隔離所,圖片來自《哈爾濱傅家甸防疫攝影》。

也有人不愛“坐火車”,不斷要求離開,佘家三口人就是。

年三十(1911年1月30日)這天傍晚,金木在隔離車廂四處查看。

在住了八個人的七號隔離車廂,見到了佘四德——逃跑患者佘老先生的兒子。

他和媳婦佘秦氏、11歲的兒子,已經在隔離車廂住了四天。佘先生死掉當晚,三人就被警察送來隔離。

在七號車廂沒待過一晚,佘四德就撬開車廂門,想要逃跑,被看守發現。

他告訴看守,自己必須回家,不但回家,還要回山東老家。

半個月前,他們全家就準備出關,回老家過年,卻在半路給伍連德的防疫隊攔了下來。

和父親一樣,他相信,災難是伍連德帶來的——如果不是他讓人攔住出關的人,後來父親就不會進城買年貨,也就根本不會染病,他們也不會給關起來。

更重要的是,他還有個六歲的小女兒,叫佘小葉。佘老先生逃回家時,她正在鄰居家,不算接觸者,沒隔離。

佘四德兩天不吃不喝,絕食抗議。他要見女兒,要帶父親屍體回老家安葬。

金木到七號車廂門口時,佘四德正跟車廂裡的山東老鄉抱怨:都是這些傷天害理的西醫,害得他家破人亡——“聽說還要燒墳場?我們早晚都給他們害死!”

這時,送飯的馬車來了,看守打開隔離車廂的門。佘四德要往下跳,看守拿起槍晃了晃,讓他回去。

他罵了一聲娘,說這不就是監獄?有種打死我!

看守沒搭腔,接過車把式遞來的食盒,往車廂裡送。馬車上突然鑽出個小女孩,手裡提著一包點心。

這女孩是佘小葉,她在鄰居家住了幾天,非要見爹孃,就跟著送飯的馬車跑來了,還給佘四德帶了點心。

佘四德一見閨女,哇地一聲哭出來,又要往下跳。看守大叫一聲“佘四德”,揚起槍托頂在他腰上。佘四德使勁跺腳,扒著車門叫女兒名字。

車底下的幾個人都看著佘四德,一不留神,佘小葉跳上了車廂,正往裡爬。

車把式大喊一聲“哎喲媽呀”,這孩子已經站進了車廂裡面——她沒戴口罩。

金木丟下相機,跳上了車廂,抱起佘小葉,把她的臉捂在自己懷裡。

佘四德伸手要奪,一把抓在金木領口,金木彎腰往下一撤身子,口罩卻給扯下半截。

金木趕緊騰出隻手,拉起口罩,包住臉,擠開佘四德,跳下了車。

佘小葉嚇懵了,瞪大眼睛看著金木,嘴角一撇,要哭出來。金木放下她,跟柺子要了個新口罩,給她戴好。一群人這才反應過來,都傻了眼。

看守問,咋辦,要不要找大夫來?——金先生,你沒事吧?

金木勒緊自己的口罩,說沒事,戴著口罩呢。他看了看佘小葉,半張臉蒙在口罩裡,兩眼吧嗒吧嗒掉眼淚,一聲也不吭。

過會兒,她擦擦眼淚,睜大眼睛,抬頭看著金木,說:“給我爸爸吃。”說完,把攥在手裡的點心遞給金木。

金木接過來,把捏皺巴的油紙包整了整,交給看守,遞進車廂給了佘四德。

佘四德接過點心,瞪著金木,大喊:“放開她。”看守怕他又要出來,推上了車廂拉門。

車門關上前,佘四德使勁扒著門罵。金木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他抱起佘小葉,一字一句告訴她:出門一定要戴口罩,火車不能隨便上,再過三天,爸爸、媽媽和哥哥,就可以回家了。

然而,隔離區的醫生要求,佘小葉必須馬上隔離。

她沒戴口罩進了隔離車廂,雖然車廂裡的人目前都沒有明顯感染症狀,但不確定是否有潛伏未發的感染者。

當晚,佘小葉住進了隔壁的一節車廂——按隔離規則,不是同一批接觸者,不能隔離在一起。

晚上,伍連德來到格蘭德旅館。金木以為終於能有機會採訪了,伍連德卻帶來了林家瑞和一名防疫醫生。

他要確認,金木是否需要隔離。

量體溫,心肺呼吸檢查,沒有感染跡象。

伍連德問金木,進入車廂的半分鐘裡,具體都發生了什麼:“任何細微的事情都不要放過。”

金木遲疑了一分鐘,說:“我看見那孩子上了車,跟著跳了上去,抱起她,又跳下來。”

林家瑞記下後,金木又補充了一句:“沒碰到其他人。”

沒有資料能解釋,金木為何隱瞞了口罩被佘四德抓掉的細節。

從後來金木的遭遇來看,我懷疑,恰恰是太害怕感染上鼠疫,才讓他不想被隔離。

人在恐懼的時候,往往回避不好的遐想。除此之外,當時的金木也有可能對伍連德不太滿意。

他對當天事情的簡述寫道——

“危急關頭,必有情急之舉,伍博士卻指責我理性不足。醫生果真鐵石心腸。”

那天晚上,伍連德反覆問了金木三遍,得到同樣的回答後,依然不放心,讓林家瑞帶他去了第三區防疫處的消毒浴室,按照防疫人員的標準,從裡到外,包括衣物用品,做了消毒處理。

東北死城(上):棺材擺了3裡地,運屍體的馬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第三區防疫執行處的消毒浴室,專供防疫人員消毒清潔。圖片來自《哈爾濱傅家甸防疫攝影》。

金木不知道的是,當時的伍連德最焦灼。來東北這些天,他一刻不停地奔波,不是在疫區巡視,就是在實驗室研究。

這天從格蘭德旅館離開後,伍連德卻去了於道臺那裡,兩人喝起了酒。

過了午夜,就是辛亥年春節,朝廷的回信卻遲遲不來。

兩人喝到11點多,話都說完了。外頭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

伍連德頓時酒醒,此時的傅家甸,跑馬的只有信差,恐怕是朝廷回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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