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46、47、48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46、47、48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四十六章

如果不查看有關的統計數字,誰能想象來黃土高原的千山萬壑中,究竟有多少個村落和人家呢?旅人們!你們也許跑了不少路,但對這塊和陽光同色的土地所留下的印象,恐怕仍然是豹之一斑。

黃土,這個名詞在中國的史籍中早已有之。地質學研究表明,黃土是第四紀陸相黃色含石英、長石、雲母等六十多種礦物的鈣質膠結而成的粉砂質土狀沉積物。在佔全球陸地十分之一的黃土覆蓋面積中,我國包括陝西、山西、甘肅、青海、寧夏、河南、內蒙七省(區)面積就達五十九萬平方公里;分佈之廣,堆積厚度之大,類型之完整,為世界所罕見。在我國,自西北向東南,戈壁——沙漠——黃土,依次呈帶狀序列分佈,因而在黃土成因史上,被認為是由風力遠距離搬運而來。另外還有水成和成土作用的不同學說。由於黃土堆積物中蘊含著豐富的第四紀信息,有關的科學工作者往往有意識地把黃土作為一個獨特的研究對象——第四紀代表地球發展史上最新的一個紀。

因為黃土具有垂直節理髮育、間隙性大和溼陷性等特點,所以遇水很容易流失、滑塌和崩解。在漫長的二三百萬年間,這片廣袤的黃土地已經被水流蝕割得溝壑縱橫,支離破碎,四分五裂,象老年人的一張粗糙的皺臉——每年流入黃河的泥砂就達十六億噸!

就在這大自然無數黃色的皺褶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著千千萬萬的人。無論沿著哪一條“皺紋”走進去,你都能碰見村落和人煙,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議。那些縱橫交錯的細細的水流,如同瓜藤一般串連著一個接一個的村莊。荒原上的河流——生命的常青藤。有的村莊實在沒辦法,就被擠在了幹山上;村民們常年累月用牲口到溝道里馱水吃,要麼,就只能吃天上降落的雨水了。在那些遠離交通線的深山老溝裡,人們談論山外的事,就如同山外的人議論國外的事一樣新鮮。據《黃原報》的一則消息報道,某縣一個偏僻村莊的幾十戶人家,竟然沒有一個人見過鐘錶!此種落後狀況,恐怕讓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的居民們都會大為驚訝的。不用說,這樣的村莊,別說縣裡的幹部,就是公社幹部,通常也從不去踏個腳蹤……一個星期以來,田福軍已經走過三個這樣的“死角”村子了。他不是專門來這些地方解決問題的,而是自己臨時決定進行這次不在原工作計劃內的造訪。

一個星期前,他到全縣最偏遠的後子頭公社來檢查工作,在偶然中發現這公社有四個村子,公社幹部們兩眼墨黑,根本不知情——他們竟然沒一個人去過這幾個地方。據瞭解,去這些村莊別說汽車,連自行車都騎不成;就是步行,也要翻山越溝在羊腸小道上走整整兩天才能到達。

田福軍對後子頭公社的這些工作狀況非常生氣。他不要公社幹部陪同,決定自己一個人步行到這幾個被遺忘的村莊去看看。

已經看過的三個村子,情況十分令人震驚。缺吃少穿是普遍現象。有些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衣服都不能遮住羞醜。一些很容易治癒的常見病長期折磨著人;嚴重一些的病人就睡在不鋪席片的光土炕上等死。晚上很少有點起燈的家戶;天一黑,人們就封門閉戶睡了覺。野狼如入無人之境,跳進羊圈任意啃咬,也沒人敢出來打攆——據說這裡的狼早不把人放在眼裡了。沒有什麼人洗臉,更不要說其它方面的衛生條件了。大部分人家除過一點維持活命的東西外,幾乎都一貧如洗。有的家戶窮得連鹽都吃不起,就在廁所的牆根下掃些觀音土調進飯裡……

當田福軍來到這些村子的時候,村民們幾乎都跑出來站在遠處觀望他,就象來了一個外星人。每到一個村子,他都是一家一家地看。有些問題馬上可以解決的,他當下就和隊裡的負責人商量著解決了。有些問題是需要公社解決的,他都記在了筆記本上。有些問題公社也解決不了,他準備回到縣上後,會同有關部門,爭取在短時期內儘快解決。

現在,田福軍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爬蜒著,到最後一個“死角”去,他手裡拉著一根柴棍,外衣搭在肩膀上,在這萬籟寂靜的山野裡一邊走,一邊警惕地觀察周圍有沒有野狼出現。

快過端陽節了,頭上的太陽熱烘烘的。山雞和野雞清脆的叫喚聲,不時打破這夢一般沉寂的世界。大地上的綠色已經很惹眼了。大部分秋莊稼剛鋤過一遍草。莊稼地中間的苜蓿盛開著繁密的紫紅色的花朵。向陽的山坡上,稀稀拉拉的麥穗開始泛出了黃顏色;路邊灰白的苦艾叢中有時猛地會竄出一隻野兔子,嚇得田福軍出一頭冷汗。

他一邊走,一邊揪了一把苦艾、湊得鼻子上去聞。這苦澀而清香的艾葉味,使他不由想起小時候的端陽節,他和福堂哥總要一大早就爬起來,拔好多艾草,別在門上,別在全家人的耳朵上,然後再揭開噴香的粽子鍋……唉,從那時到現在,不覺得幾十年就過去了。人啊,有時候覺得日子過得太慢;有時候又覺得太快了,簡直來不及做什麼!記得文化革命開始時,他剛三十出頭,正是風華茂盛之時——結果這好年華白白地浪費掉了。前幾年雖然恢復了工作,但也等於仍然在油鍋裡受煎熬。直到不久前“四人幫”被打倒後,他才好象一下子又變年輕了。只要國家有希望,工作就是把人累死也暢快!他多年來一直處在實際工作中,因此非常清楚十年文化革命所帶來的災難性破壞是多方面的,不可能在朝夕間就消除。他常想,作為一個基層領導幹部,必須在他的工作範圍內既要埋頭苦幹,又要動腦筋想新辦法。當然,眼下最重要的仍然是農民的吃飯問題。現在看來,沒有大的政策變化,這問題照樣解決不了。那麼,能解決多少就解決多少,最起碼先不要把人餓死……臨近中午的時候,田福軍才走到這個叫土崖凹的小村子。這村子只有十來戶人家,是個生產隊,屬幾架山外的一個大隊管轄。全村沒一個黨員,也沒一個團員;生產隊長輪著當,一年換一個,每個男勞力幾乎都當過了。

田福軍被現在隊長引到家裡吃午飯。隊長的一孔土窯象個山水洞一般黑暗,大白天進去竟然看不清家裡有幾個人。他坐在爛席片炕上向生產隊長詢問村裡的情況。隊長的老婆在鍋灶上做飯。不久他才發現,這家人六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大點,都擠在門圪嶗裡驚恐地看他。孩子們幾乎不穿什麼衣服,也分不清男女,一律剃著光頭——大概是怕生蝨子。午飯端上來後,田福軍拿起一個玉米麵饃。他剛準備吃,發現這黃饃上沾些黑東西。他一下從炕上站起來,走到後炕頭上揭開鍋蓋。他看見,鍋裡只有兩個玉米麵饃,其它都是糠糰子。他的喉嚨頓時被堵塞了。

田福軍把自己碗裡的玉米麵饃放進鍋裡,用手去拿糠糰子。他手剛一抓,這糰子就被他捏成了一把碎渣子。他順手拿起鍋臺上的鐵鏟子,把這堆渣子鏟在自己碗裡,然後澆了兩勺熬鍋水,回到炕上埋下頭吃起來。隊長一家人嚇得連一句話也不敢說。兩個大人和六個孩子都眼睜睜地看著他吞嚥那碗糠水飯。

他還沒有把飯碗放下,門裡突然闖進來一個老漢。田福軍還沒有反應過來,這老漢就雙膝跪在隊長的腳地上,一邊向炕上的他磕頭,一邊嘴裡連哭帶喊:“青天大老爺!快救救我一家人的性命……”

田福軍慌得一把摜下碗,跳下炕來扶起老漢,問他:“什麼事?什麼事?”

老漢連哭帶說:“我一家三口人四天都沒吃一顆五穀了!快餓死了……”

“一顆糧也沒了?”田福軍問。

“就是的……”

“口糧哩?”

“扣了!”

“為什麼扣了?”

這時,隊長開口說:“他家的小子出門盲流了,公社和大隊命令要扣口糧。我們也不敢給……”

“我娃也是餓得不行了,才出門的……”老漢哭著說。“走,我到你們家去看看!”

田福軍立刻扶著老漢出了隊長家的門;隊長本人也緊攆在後面來了。

田福軍進了這老漢家,看見炕上睡著一個老婆婆,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他彎下腰問話,這老婆婆連眼皮都抬不起來,更沒力氣給他回答。在窯牆根下,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合住眼靠牆坐著,臉上已經成了青黃色。她見來了生人,勉強用手託著牆站起來,絕望地望著他。

田福軍目睹這慘狀,淚水洶湧般從眼睛裡淌出來了。他哽咽著,狠狠揪著隊長的肩膀,說:“快去盤糧食!”隊長愚蠢地囁嚅說:“公社和大隊領導不放給他們分糧,我……”

“混蛋!”有教養的田福軍忍不住破口大罵。他一把扯住長的衣服,拉著他即刻就去盤糧食。

當田福軍和隊長一人扛一口袋糧食回來時,這一家三口人都爬蜒著跪在門口,哭成了一堆……三天以後,遵照田福軍的指示,後子頭公社把二十幾個大隊書記都召集在了公社來開會。

會議一開始,田福軍劈頭就問:“你們哪個隊有斷了糧的家戶?有多少戶?缺多少糧?”

他的問話剛完,許多支部書記都哭開了。他們紛紛敘說各自隊裡的不幸狀況。看來除過個別村,大部分村子都有許多缺糧戶;有的只能維持一兩個月,有的當下就揭不開鍋了。

問題相當嚴重。如果不能及時解決,後子頭公社今年可能要餓死不少人。不是說這些隊沒一顆糧食。所有的大隊都有“戰備糧”。但這些糧食是準備未來打仗吃的;上面規定,任何情況下都不準動用——動用這糧食就等於犯法!

此刻,田福軍無法顧及個人的後果——他不能看著把人餓死。他當即決定,立即打開各隊的糧庫,儘快把糧食分發給缺糧戶。戰備糧空缺下的數目,以後逐漸再補上——這樣就可以看作是借糧,而不是分糧。反正不管怎樣,他已經嚴重違犯了禁令。他想,為此就是把他押到法庭上,他也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田福軍原來還準備在後子頭公社呆幾天,想再到公路沿線跑幾個大隊。但縣革委會的吉普車突然到這裡來接他。因為中央一位老首長來黃原視察工作,這位老首長又是原西縣人,過幾天就要回縣上來,地區要求原西縣全力做好接待工作。馮世寬接到通知後,立即派車接所有在外面的常委們回城,商量如何接這位老首長。

田福軍雖然坐在了飛馳的吉普車裡,但他的思想還在後子頭公社。通過這次匆匆的調查,使他認識到“四人幫”雖然打倒了,但農村貧困的局面依然故舊。要改變這種狀況,必須從根本上來解決問題。他想:戰備糧裡拿出來的那點吃完了怎麼辦?還不是要繼續餓肚子?

回到縣裡的當天晚上,福軍在自己家裡吃完飯,心情依然不好。他也不願意和家裡人說話,就一個人來到自己的辦公室。

他坐在辦公室的圈椅裡,久久地盯著窗戶紙發愣。一張張面黃飢瘦的臉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痛苦地埋下頭,用手指頭神經質地梳理著自己的頭髮;不一會,他看見白髮黑髮在桌面上落了一層。他聽見有人敲門,就說:“門開著,請進來!”

他看見門裡進來的是他的侄女潤葉。他驚訝地發現,他的這個侄女也是面黃飢瘦,就象他在土崖凹見到的那個四天沒吃五穀的女孩一樣。他以為他剛才的思緒沉浸在那些飢餓的人群中,此刻對自己的侄女產生了錯覺。但認真一觀察,也覺並沒有看錯——他的侄女的確象個飢餓人一樣憔悴。怎麼啦?她難道也沒飯吃嗎?

田主任並不知道,他的侄女缺乏的是另外一種“糧食”。侄女自從和李登雲的兒子結婚以來,就很少再回他家來。他由於工作繁忙,也分不出心來關懷侄女。他想,潤葉已經成了家,已經有人對她關懷和負責了,他自然就不必對她再多操心。潤葉現在不經常回他家也是正常的,娃娃自己已經有家了嘛!不管他和登雲在工作中有什麼矛盾,但他對這門親事還是滿意的。他不是從世俗的門當戶對觀點來看這親事——只要兩個娃娃互相愛戀,這比什麼都強!

當然,田福軍完全不知道這門親事背後的情況。他只是遺撼侄女結婚的時候,他在省上學習,沒有能參加孩子的婚禮;她結婚以後,他也沒顧上再多關心她。

現在,侄女親自到辦公室來找他,他感到很高興,也有點內疚。

他讓潤葉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裡,一邊親自給她衝了一杯糖水;一邊抱歉地說:“你成家後,二爸也忙得沒顧上去看看你們……”聽說你們住在運輸公司的宿舍裡?”“沒有。我住在學校。”潤葉接過二爸遞過來的水杯,也沒喝,放在辦公桌的邊上。

“住在學校?怎麼?向前不是在運輸公司有房子嗎?你倆怎住在學校的辦公室裡?”

“我一個人住著……”

“一個人?”

“嗯。”

“為什麼?”

田福軍的心一沉。他從侄女那張憂鬱而憔悴的臉上,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幸的跡象,便皺起了眉頭。

潤葉突然臉扭到一邊,嘴一咧,哭了。

她一邊哭,一邊哽咽著對二爸說:“你給我在外地找個工作!我不願意在原西呆了……”

“為什麼?”田福軍從椅子裡站起來,又一次問侄女。“我不情願和李向前……”潤葉哭著說。

田福軍從辦公桌後面轉出來,走到侄女面前,彎下腰親切地對她說:“潤葉,你從小就是個明白娃娃,你給二爸說,倒究發生了什麼事?你和向前不是兩個人情願才結婚的嗎?現在怎麼成了這樣?你快給二爸說說!”

潤葉用手摸了摸臉上的淚水,說:“我原來心裡就不情願!”

“如果是這樣,那你為什麼要結婚哩?”

“因為我徐大爺說……”

“他說啥了?”

潤葉猶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把徐國強當初勸她和向前結婚的那些話,都給二爸敘說了。

“老糊塗蟲!”

田福軍聽完侄女的敘說,氣憤地罵了一聲老丈人。

田福軍萬萬沒有想到,愛雲她爸不只是在他家的院子裡種些雜七雜八的莊稼,而且還幹這樣一種荒唐和愚蠢的事。這等於把他的侄女和李向前都毀了。

由於前幾天鄉下所看到的不幸,他未來心情已經很沉重。

現在又加上侄女的不幸,使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

他垂著兩條胳膊,痛苦地在腳地上走來走去,胸口感到隱隱作疼。

這時候,潤葉用手絹揩去臉上的淚水,不哭了。她對二爸說:“你也不要過分為我的事熬煎,二爸。反正現在生米做成了熟飯,沒辦法了。我也不離婚;我擔不起這名聲。再說,要是我離婚了,家裡兩個老人當下就能急死。我現在就這樣湊合著。要是以後有機會,你把我調到外地去工作;我實在不想在原西呆下去了……二爸,你從小關心我,把我培養大,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恩情的……”

田福軍一隻手按在自己的額頭上,一邊聽侄女說話,一邊焦慮地思索著他該如何對待這件事。事情相當複雜。他眼下一籌莫展。他不能一下子就率直地建議侄女離婚——本來這是最合適也是最合理的。不能。歸根結底,主意還要潤葉本人拿。唉,他只能象一個悲觀的哲學家一樣想:也許只有時間才能解決問題……這時候,門外的院子裡傳來馮世寬的聲音:“福軍,你回來啦?”

田福軍在窯裡回答說:“回來了。”

潤葉馬上站起來向二爸告辭。

“你一定要把思想放開朗一些,千萬不敢把自己的身體搞垮,要好好吃飯……”他把侄女送到辦公室門口。潤葉剛踏出門檻,馮世寬主任就走進了田福軍的辦公室,和他商量如何接待中央老首長的問題……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46、47、48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四十七章

一九七七年的端陽節,剛好和夏至是同一天。這一天,太陽黃經為九十度,是一年中北半球白晝最長黑夜最短的一天。

端陽節是中國的一個重要節日。無論是城裡人還是鄉里人,都講究在這一天吃粽子。

在農村,人們通常在很早的時候就準備好了糯米、紅棗和葦葉。一到農曆五月四日晚上,家家戶戶就都煮開了三角形的粽子,到處都瀰漫著米和棗的香甜味;粽子講究涼吃,因此頭晚上就得提前煮好。

端陽節早晨,在吃粽子之前看重風俗的人家,往往先要出去拔一些艾葉回來,擱在門上,別在一家人的耳朵上。早年間,大人還要給孩子們縫一個雄黃香包掛在胸前——所有這一切據說是為了軀除蟲蚊和災病的。

農曆五月的黃土高原,陽光明媚,不涼不熱,原野裡也開始熱鬧紛繁起來。麥黃,杏黃,棗花黃;安詳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在花間草叢飛來飛去。晶瑩的小河水映照著藍天自雲;映照著岸邊的青楊綠柳。這季節,除過回茬蕎麥,農人們已經掛了犁,緊張地進入了鋤草階段。所有的莊稼人都脫掉鞋襪,赤裸著雙腳踩踏在鬆軟的黃土地上,多麼舒坦啊!無論平時光景歪好,端陽節的一頓好飯總是不會少的。有些農村的家庭主婦,在去年就考慮上了今天的這一頓吃食。當然,縣城的市民和幹部家庭,這一天不僅吃粽子,還要炒幾個菜,喝幾盅酒……

總之,這是一個歡樂和美妙的日子,大人娃娃都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

但是,原西縣的常委們這一天還泡在他們心愛的會議裡。

這會議不說別的,單討論如何接待中央的高老。

高老是本縣高家園公社高店則村人。他少年時就參加了革命,是當時有名的“赤匪”。後來成了紅軍和解放軍的高級指揮員。全國解放後,他一直任中央部級領導。文化革命開始那年底,高老的名字在報紙上消失了。當時傳說他已經被紅衛兵從樓裡扔下去摔死了。後來又聽說他沒死,只不過被關了禁閉。直到“四人幫”粉碎不久,他的名字才又出現在了報紙上。據說眼下高老雖然“解放”了,但還沒安排什麼工作。老人家從當年離開故鄉後,一直沒顧上回來。現在年紀大了,又沒具體工作,想回來看看,捎帶著搞一些調查研究。

幾天前,黃原地區革委會主任苗凱就親自給馮世寬打了電話,佈置了接待高老的有關事宜。

眼下高老正在南面幾個縣搞調查。苗主任考慮原西縣是高老的故土,又是他這次重點調查的地方,因此昨天又親自趕到原西縣來。他一到原西,先單獨和馮世寬交換了意見;今天又出席了縣常委會,和縣上的同志們一塊研究接待工作的細節。

其實,在苗主任到來之前,馮世寬就早已經鋪排開了。縣革委會已經成立了“接高老辦公室”,由副主任馬國雄掛帥。“接高辦?(姑且這麼稱呼這個機構)由縣上各個部門抽出來的人士組成;辦公室下面又設立了接待組;膳食組、聯絡組、交通組、保衛組。包括石圪節“紅燒肘子專家”胡得福在內的幾個本縣著名廚師,都已經到了縣招待所的食堂。有些東西原西縣沒有,已經派人到黃原採購去了。馬國雄給採購人員指示,如果黃原還買不到這些東西,就火速坐飛機到省城去採購。

苗凱同志親自來原西縣,還顧不得這些吃住方面的事——他最頭疼的不是這些,而是高老提出的另外一個要求。

這位老首長一到黃原就提出,他此次回原西縣,要召開一個當年在原西和他一塊鬧過革命、現在仍然在農村的老紅軍,老赤衛隊員座談會,通過他們瞭解目前農村的狀況。

苗凱知道,這些在農村的老紅軍,老赤衛隊員,目前本人的生活狀況並不美氣;有的甚至非常貧困。弄不好,這個座談會要開成一個訴苦會。原西縣是全地區農業學大寨先進縣,這將會使他苗凱在高老面前下不了臺。如果老首長把這情況反映到省上和中央,那後果就更嚴重了。這些問題他在電話上不好對馮世寬講,因此現在趕來看能不能有個妥當的應付辦法。

他昨天一到原西,先和馮世寬單獨為這事商量了半天,馮世寬出主意說,乾脆先把這些老漢集中到縣上,把他們的衣服換成新的。然後私下裡一個一個給他們做工作,讓這些老漢不要在座談會上砸“洋炮”,讓他們在會上說他們的一切都好著哩;會後他們有什麼困難,縣上一定給他們解決。馮世寬估計,只要答應背後給這些老漢好處,他們就不會在會上“胡說八道”。

苗凱雖然知道馮世寬這主意不象話,但竟然還同意了;並且在心裡讚賞這位下級頭腦敏捷,在緊急情況中能拿出行之有效的辦法來。

但這件事無法瞞哄原西縣的常委們。因此這兩個人商量,乾脆開個常委會,由馮世寬把這意見含蓄地在會上提出來。如果沒人反對(苗凱估計沒人敢反對),就照這樣辦。如果有人反對,那麼就只能作罷;到時候苗凱就假裝不知道這提議,並且還出面否定馮世寬的“餿主意”。至於馮世寬,到時他會表現出心甘情願受苗主任的“批評”……現在,常委會已經接觸到了這個問題。馮世寬拿一支紅藍鉛筆在面前的一張白紙上隨意劃道道,正在發言:“……儘管我們原西縣革命和生產形勢都很好,但我們在工作中也有漏洞,比如對這些老革命戰士關心不夠。這次借高老來我縣視察工作的東風,我們要徹底改進這種狀況。因此,咱們先把這些老同志集中起來,把他們的衣服給換一換……老吳,這事就由你們來安排!”

民政方面的負責人吳克儉趕忙回答說:“我們一定把這事辦好!”說著掏出筆記本,把馮主任的指示記了下來。

馮世寬接著又含蓄地談了他已經和苗主任商量過的其它“辦法”。

馮世寬發完言後,對坐在長條會議桌中央的苗凱說:“請苗主任給我們做指示!”

苗凱同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笑眯眯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還是先讓常委同志們發言吧!總之,高老是我黨德高望重的老首長,在‘四人幫’時期又遭受了不白之冤和殘酷折磨,我們一定要讓高老此次故鄉之行,高興而來,滿意而去!”

苗凱的話說完以後,會議室好長時間一片沉默。這沉默甚至叫人感到難堪。不知什麼時候飛進來一隻蒼蠅,在常委們的頭上嗡嗡地盤旋著,在靜默中聽起來象轟炸機一般刺耳。苗凱仰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馮世寬仍然拿紅藍鉛筆在白紙上劃道道。李登雲低頭專心致志地摳指甲。張有智不知為什麼臉漲得通紅,扭過頭,面對著牆上的原西地圖。馬國雄把一根紙菸往另一截正在燃燒的菸屁股上銜接。田福軍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兩隻手使勁地交叉握在一起,眉頭子中間挽結著一顆疙瘩。在後排列席會議的“接高辦”成員中,不知誰響亮地打了一聲噴嚏,把人嚇一大跳。

“我說點看法,”田福軍打破沉默,眼睛掃視了一下苗凱和馮世寬,“高老這次回故鄉來,我們當然要在各方面做好接待工作。至於高老要召集的這個老戰士座談會,我理解他是搞調查研究,是搞工作;他要知道的正是實際情況,而我們這樣公然地弄虛作假,欺下瞞上,就不僅是犯錯誤,而且是犯罪!”

田福軍的話如同給會議室扔了一顆炸彈。坐在後排“接高辦”的成員們,深表同意地抬起頭,敬佩地盯著他們的田主任,張有智立刻扭過仍然漲紅著的臉,說:“我完全同意田福軍同志的看法。”

馮世寬的臉也漲紅了。但他儘量鎮靜地詢問李登雲和馬國雄:“你兩個的意見呢?”

李、馬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知如何說是好。

這時,苗凱同志發言了:“福軍同志的意見很好嘛!我們還是要實事求是。世寬同志的意見也對。我們以後的確要多關心農村的這些老紅軍、老赤衛隊員,他們是我們革命的功臣!

關於高老要開的這個座談會,你們下去再好好研究一下。總之,一定要讓高老滿意。我下午要回地區去,一切就都拜託在坐的諸位了……”

苗凱講完話後,馬國雄向大家彙報了接待工作其它方面的準備情況,然後就散會了。

會後,馮世寬陪著苗凱到縣革委會的客房去休息。路上,情緒不佳的苗凱只說了一句話:“我今天才領教了這田福軍!”馮世寬只是微笑著,一句話也沒說。還再用他說話嗎?田福軍自己跳出來在苗主任面前表演了一番,這比他給老苗反映他的問題更好。他在心裡說:你苗凱領教了就好!你這下可認識了田福軍是個什麼人了吧?狂妄、自大,把誰也不放在眼裡!田福軍任職時,我跑到地區做工作,讓把他排在李登雲之後,組織部門不同意,你苗凱也不說話,結果這幾年把我馮世寬折騰得好苦哇!好,你苗主任今天也“領教”了這位被地區呼主任吹捧為“有能力、有魄力”的人物——這就是他的能力和魄力!

馮世寬今天太高興了。從另一方面說,田福軍否定他的意見也否定得好,這實際上是否定了苗主任的意見,只不過這意見由他嘴裡說出來罷了。這種弄虛作假的事他馮世寬也不願意做——將來萬一被揭露了,吃虧的還不是他嗎?到時苗主任還是苗主任,他會板下面孔義正詞嚴地訓斥他馮世寬喪失了黨性原則!

吃過午飯以後,苗主任就坐車返回黃原地區了。馮世寬又把馬國雄找來,讓他很快把其它方面的工作抓緊進行——後天高老就要回原西縣來了……第二天一大早,原西城就變成了一個亂紛紛的世界。所有的機關和學校,所有的幹部、學生、工人、市民,都根據S*鋟第六十九號文件精神,開展愛國衛生運動。到處都在大掃除,擦門窗,拔雜草,油漆牌匾、城市上空黃塵大罩,就象進行一場戰爭。縣革委會副主任馬國雄穿一身舊軍裝,戴一副墨鏡,如同一位戰時的城防司令,到處奔跑著檢查和指揮。身材魁梧的馬主任愛領導這些熱鬧工作,他紅光滿面,風塵僕僕,指手劃腳,不時發出一些莊嚴的指示和命令。全城人忙了大半天,原西縣城倒也頓時換了另一個面貌。

現在,從入城開始到十字街的一段路面,都修補得平平整整;兩邊還象黃原城一樣築起了人行道——不過剛剛能走一個人。所有道路兩邊的青草都被剷除的一乾二淨;本來這青草倒不失為一種風景。在縣招待所的院子裡,用白灰劃出了一些方格子,準備到時按秩序停放汽車。最為矚目的是,在那個小小的十字街中央,用石頭塊壘超了一個交通指揮台。那上面已經站了本城唯一的一名交通警察。因為沒什麼汽車,這位警察就指揮進城的手扶拖拉機和驢拉車。他手裡也沒有指揮棒,見有驢拉車過來,兩條胳膊便象路標一般指示方向;慌得農民手忙腳亂地喝住牲畜,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們以為自己犯了法規,竟然惶恐地站在原地不動了。這位警察就氣急敗壞跳下指揮台,親自扯著驢韁繩,把架子車拉過十字街。這恐怕又是個“新生事物”吧?原西城的一些閒人都好奇地聚在十字街周圍,興致勃勃地觀看這熱鬧……這天上午十一點左右,一擺溜臥車和吉普車進了原西縣招待所的院子。高老在苗凱和地區其它兩位領導的陪同下,終於回到原西縣來了。早已等候在縣招待所的馮世寬等人,熱情地把這位老首長迎進了招待所的會客室。

高老已快七十歲,身體看來也不太好,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回到久別的故土,情緒顯然很激動。他馬上就開始詢問原西縣的各種情況。高老的記憶力看來很好,地名、人名說出一大串,有些地方馮世寬都不知道,本縣人田福軍和李登雲就在旁邊作補充。

稍事休息以後,地縣領導們就陪高老到餐廳去吃午飯。

餐廳已被幾排屏風在一角圍出單獨一個場所,裡面擺了兩張飯桌。

首長們進來以後,飯桌上各種酒菜已經擺置齊備了。

馬國雄象十字街上的那位警察一樣,用兩條胳膊做出路標狀,彎下腰在前面引導大家入席。

高老來到席前,卻不坐下來。他臉色冷峻地發問:“誰讓搞這麼鋪張的酒席?”他扭過頭看著旁邊的苗凱,“我在黃原就給你們說,不要搞這一套!飯菜簡簡便便就行了,怎麼你們還這樣搞?”

苗凱尷尬地搓著雙手,不知如何是好。所有其他的地縣領導都肅立桌前,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說話。馮世寬趕忙出來給苗凱解圍,說:“這都是我們的責任,苗主任和地區領導都不知情……”

“把這些東西都撒掉,換一點便飯就行了!”高老生氣地說。

馮世寬立刻對馬國雄使了個眼色。馬主任就慌忙把服務員叫來,把桌子上的酒菜都端下去了。一霎時,琳琅滿目的兩張飯桌空蕩蕩地只留下些調料瓶子。

好在廚房裡準備的主食都是本地的風味小吃,不值什麼錢:原來準備酒席完了以後才品嚐,現在馬主任隨機應變,乾脆指揮著讓把這些東西端上了桌子。

高老這下高興了,說:“這就對了嘛!我在家裡就愛吃咱本地的飯食,花錢少,吃著還可口……你們以後可再不能動不動搞那些大吃二喝的酒席。我跑了幾個縣,農民的生活還很苦呀!你們怎麼能心安理得吃下去這些山珍海味呢?”苗凱現在才鬆了一口氣,連忙說:“我們今後一定糾正這些不正之風!感謝高老對我們的批評……不,這實際上是高老對我們的最大愛護……”

吃完午飯後,高老竟然不休息,興致勃勃地坐車回他的出生地高店則去了……兩天以後,高老已經走訪了當年他打過仗的許多地方;又到年輕時的老朋友顧健翎家裡吃了一頓飯——當年他在本縣打仗掛過兩次花,都是顧先生給他治癒的。

離縣的前一天,全縣三四十名仍然健在的當年的老戰友,都在縣招待所聚齊了。幾十年沒見面,高老和這些年輕時一塊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都百感交集。大家一個個都老淚縱橫,又由不得喜笑顏開。

中午,高老堅持自己出錢,讓招待所備辦了幾桌飯,請這些老戰友一塊聚餐。他破例端著杯子,挨桌子一個一個給老戰友們敬酒。

飯後,有地縣領導參加的座談會在縣招待所的會議室舉行。高老不斷地向這些老同志詢問他們的生活和農村的其它情況。這些老漢說著說著就哭開了,紛紛張開沒牙的嘴,向老首長描述農村的貧困狀況和他們缺吃少穿的不幸處境。

高老戴著老花鏡,一邊往筆記本上記,一邊不時摘下眼鏡揩眼淚。所有的地縣領導都低傾著頭,好像被告一般接受這些老漢的審判。

臨近會議結束,苗凱和馮世寬先後做了檢討式的發言。他們表示一定要狠批“四人幫”,抓綱治國,繼續堅持農業學大寨運動,爭取早日實現三年變面貌,五年糧食翻一番……在苗凱和馮世寬發完言後,高老臉抽搐著,說:“我們敬愛的周總理生前非常關心黃原老區人民。他老人家逝世的前一年,聽說黃原有的地方農民還餓肚子,都難過得流了淚……”他轉過臉看著苗凱和馮世寬,“你們在幾年前就給總理做過保證,要三年變面貌,五年糧食翻一番。現在仍然這樣說!是不是過五年以後,還這樣說?同志們,再不要光在嘴上喊口號了,要真正解決問題!照我看,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四人幫’的那一套做法還在作怪……”

苗凱和馮世寬連連地給高老點頭,表示完全同意老首長的意見。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第46、47、48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四十八章

立秋前後,報紙和廣播就開始號召今冬明春要大搞農田基本建設。八月七日,《人民日報》專門為此發表了社論。

田福堂的心裡立刻火燒火燎起來。春天的時候,他就想到要在今冬和明春在農田基建方面大顯一下身手;不僅要震動原西縣,還要震動整個黃原地區。想不到中央和他想到一塊去了!田福堂感到驚訝的是,他的想法竟然和中央的想法不謀而合。

這位農村的土政治家又一次自大地想:如果早年間他就能好好施展自己的抱負,說不定如今也象永貴一樣成為全國性人物了。

不過,話雖這麼說,福堂自己也清楚,他不敢和陳永貴同志相比。他田福堂能名揚黃原就不錯了。實際上,這個目標也不容易達到。眼下能人輩出,一個比一個想得大,一個比一個幹得大。他要引人注目,就要想更大的,幹更大的。

可是怎樣幹呢?他一時也想不出個眉目。修梯田已經不算一回事了;溝溝岔岔打幾個小土壩也弄不出個啥名堂。他站在自己的院子裡,望著周圍的山山峁峁,象孩子一樣突發奇想:如果能造出一種比山都高的推土機,一鏟子就能削掉一座山就好了;那用不了幾天雙水村就變成了小平原,恐怕他大寨的人都要跑到這裡來參觀呢!

這不著邊際的荒唐想法把田福堂自己都逗笑了。他隨即嚴肅地轉回到窯裡,一邊聞紙菸,一邊繼續盤算。就象詩人常有的那種情況一樣,田福堂突然來了靈感:能不能用炸藥把神仙山和廟坪山分別炸下來半個,攔成一個大壩,把足有五華里長的哭咽河改造成一條米糧川呢?

這想法使他異常興奮!一陣猛烈的咳嗽過後,他灰白的瘦長臉漲得通紅。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以便對這個大膽的設想進行詳細的考慮。

這的確是一件非凡之舉!神仙、廟坪二山合攏,築起一座大壩——恐怕起碼是石圪節公社最大的一座壩;一兩年後,哭咽河道就會淤成一道平川,雙水村就能增加幾倍的良田呢。到時產量別說過“綱要”,恐怕“黃河”和“長江”都擋不住!

田福堂越想越激動。儘管這還只是一個帶有浪漫色彩的設想,但他好象已經看見了幾年以後的壯麗美景。但是,深入一想,一連串問題緊接著就來了。不用說、炸山欄壩應該選擇最佳的地方;而最佳的地方也是最叫人頭疼的地方。廟坪山這面沒有住人家,炸哪兒倒不成問題。可神仙山這面,只能在姓金的幾家人那裡動土——這地方是個窯的山嘴,與廟坪山的距離最接近。這樣一來,這幾家人就必須搬家。就是避開這山嘴,這幾家人恐怕也無法在這裡住下去了——十幾噸炸藥不把窯洞震垮才怪哩!

好在不論怎樣選擇壩址,看來還不會傷到金家祖墳;如果讓那一片死人“搬家”,整個姓金的人家都會出來反對的。但讓那幾家活人搬家又談何容易!

這山嘴上的兩大家中,金光亮弟兄三家還好說。他們是地主成份,恐怕不敢胡齪。難說的是金俊武弟兄三家——實際上最難對付的是金俊武一個人!要撬動這個人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這樣一想,田福堂的情緒有點低落下來;他的宏圖大計一開始就遇到了嚴重的障礙。可他又不甘心放棄這個可以一鳴驚人的壯舉……

在焦慮之中,田福堂想到了他的高參孫玉亭。

他馬上打發放學回家的潤生去叫孫玉亭到他家裡來。

玉亭剛到,田福堂就很快把他引到隔壁窯洞去共同謀劃這件事。

孫玉亭聽了田福堂的宏偉設想,馬上擊節叫好,對書記的雄才大略佩服得五體投地;同時意識到在這樣一場大戰中,他自己也能大顯一番身手了。

緊接著,當書記把此舉的困難之處一一給玉亭擺出之後,這位高參倒沒把這些問題當個問題。

他先對自己的統帥說:“革命事業從來不會一帆風順。我們要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才能把農業學大寨搞好。大寨還不是鬥出來的嗎?”

田福堂說:“這些道理我也懂。毛主席大概說過,具體問題要具體解決。首先這搬家問題就很具體。”

“這問題不難解決。”孫玉亭說,“咱們在金家灣北頭給他們幾家箍新窯洞不就行了?一孔舊窯洞換一孔新窯洞,他們又不吃虧!”

“人在老地方住慣了,恐怕不情願倒騰。”

“咦呀!革命還能管他情願不情願呢?蔣介石情願到臺灣去嗎?”

田福堂笑了,說:“話可以這樣說,但這幾家人又不是蔣介石。”

“怎?他金光亮弟兄幾個都是地主成份,難道他們敢拒擋農業學大寨運動?”

“光亮弟兄幾個估計不敢反對,俊武和俊文的工作恐怕就難做了。關鍵是俊武!只要他同意了,俊文沒什麼能耐。彩娥是個婦道人家,主不了大事。再說,俊斌就是活著,也是聽兩個哥哥的話……”

“金俊武他有什麼理由反對?他自己是個共產黨員,又是大隊黨支部委員,本來就應該積極支持革命事業!”“你又不是不知道金俊武這個人。”田福堂提醒雄辯的玉亭說。

“我看他不敢拒擋。破壞農業學大寨這頂帽子他金俊武不敢戴!”孫玉亭信心十足地說。

在這樣的情況下,孫玉亭不屈不撓的革命精神往往能給田福堂很大的鼓舞。有時候,他心裡也嘲笑和瞧不起這位穿戴破爛的助手;但一旦他要幹件大事,他就離不開這位貧窮而激進的革命家強有力的支持。

“那你看咱現在先從哪裡下手?”田福堂問孫玉亭。玉亭想了一下,說:“咱先開個幹部會。只要幹部們思想統一了,群眾好辦。村看村,戶看戶,社員看的隊幹部!”

在田福堂和孫玉亭拉談罷這事的第二天晚上,雙水村有點職務的幹部都被集中到了大隊部的辦公窯裡。田福堂興致勃勃地給大家談了他的宏偉設想。福堂談完後,孫玉亭裝出第一次聆聽書記的“哭咽河暢想曲”,馬上驚訝的讚歎了一番,並且借題發揮,長篇論述了這件事的“偉大意義”。這兩個人的“雙簧”演完以後,與會的人都沉默不語。誰也沒理由出面反對。看來反對這行動,就等於反對農業學大寨。反對農業學大寨就等於反對革命。但是眾人又不好表態支持,因為所有的人都看見二隊長臉紅得象一塊燒紅的鐵。俊武蹲在下炕角悶頭抽菸,就象一顆一觸即發的炸彈。沉默了一會以後,孫玉亭挑釁性地問金俊武:“俊武,你的意見呢?”

所有的隊幹部都把目光“唰”一下移到金俊武臉上,緊張地看這位強人說什麼呀。

金俊武對孫玉亭惡毒地笑了笑,說:“我的意見是這工程太小了。農業學大寨嘛,象福堂哥說的,要想大的,幹大的。我看咱可以搞更大的,乾脆把金家灣和田家圪嶗兩面的山都炸掉,把東拉河攔起來,幾十裡溝道就變成了一馬平川;那不光咱雙水村糧食能跨過‘長江’,全石圪節公社都能跨過哩!

這樣不是對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貢獻更大嗎?”

窯裡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田福堂和孫玉亭兩個人臉也象金俊武一樣變得通紅。紅臉對紅臉,就象鬥陣的老公雞。田福堂硬忍著一肚子氣,儘量用平和的語氣說:“今晚上先把這問題提出來。當然有許多具體困難,罷了咱們再解決……”

會議不歡而散。看來孫玉亭過於自信——事情並不象他推斷的那麼簡單。田福堂說得對,最大的絆腳石就是金俊武。

田福堂又一籌莫展了。當然,他可以以革命的名義,強行實行他的計劃。但除非萬不得已,他不願意這樣做。不論怎樣,他生活在雙水村;不僅這一代,而且下一代也要和金家共處,因此不能結仇太深。最好一切都做得水到渠成,讓金家無話可說。當然,隊裡新箍的窯洞一定要比金家現在住的窯洞好。但就這樣,金俊武也不見得就同意搬家。金俊武如果不搬,那其他人的工作就不好做。

正在田福堂再次陷入苦惱之時,不屈不撓的孫玉亭又給田福堂獻上一條“妙計”,把金俊武先撇在一邊,做其他幾家人的工作;只要其他人都同意搬家,共產黨員金俊武還能再反抗嗎?

這計策太好了!田福堂驚歎玉亭腦瓜子越鍛鍊越靈敏。他說:“這是個好辦法!先從金光亮弟兄下手!我親自和他們談話!”

玉亭說:“我給做彩蛾的工作!彩娥一同意,就把俊武家的缺口也打開了!”

田福堂很快把金光亮和金光輝兩兄弟找來,不是商量,而是把大隊的決定通知了這兩個人。兩個地主成份的農民二話也不敢說,表示完全服從大隊的決定;什麼時候讓他們搬家,他們就什麼時候搬。

但是,幾天以後,在原西城百貨二門市當售貨員的金光明,滿臉陰沉地回到了村裡。他是接到妻子姚淑芳的信趕回來的——淑芳在信中告訴了隊裡讓他們搬家的事。

作為在門外工作的幹部,金光明雖然出身不好,但精神狀態不象他哥和他弟那樣什麼事都膽顫心驚。他現在窩著一肚子火氣趕回家來,不想如此束手就擒。他氣憤的是,文化革命剛開始,孫玉亭就帶著村裡的造反隊把他家刨得一塌糊塗。現在,竟然連這麼個破牆爛院都保不住了,實在是欺人太甚!

多少年來,他們弟兄三人為了死去的父親的罪過,一直象驚弓之鳥一般生活著,幾乎連出氣都不敢張大嘴巴;大人娃娃在村裡都好象比別人小了一輩。就這樣還不行,眼下又要把他們從住了幾十年的老地方趕出來!他現在回來,準備找田福堂說一說道理。儘管他出身不好,道理總可以講吧?再說,“四人幫”打倒後,他已經感覺來,社會也許要有某種變化。他還不敢奢望把他們弟兄頭上的愁帽揭掉;但總感到這社會在某些方面已經慢慢鬆動起來。

光明回到家裡後,還沒等他把自己的意見說完,他哥,他弟,他愛人,都勸他千萬不能這樣。這些已經被多少次運動嚇得喪魂失魄的人,紛紛勸說光明:這樣做並不能改變他們家的命運,反而會招致更大的災禍。既然不能改變隊裡的決定,還不如舉雙手贊成落個好表現。他哥金光亮對大弟說:“你圖個痛快,說完掙氣話屁股一拍就回了原西城,我和光輝,還有淑芳,還有娃娃們,都要在這村裡活人哩……”

金光明痛苦得一晚上沒閤眼。為了兄弟,為了家屬,他只好屈從了親人們的勸告,放棄了找田福堂評理的衝動。第三天,他垂頭喪氣地推著自行車,又返回了原西縣城……與此同時,孫玉亭興致勃勃地趕到田福堂家裡,告訴書記說,他把王彩娥的工作做通了!

田福堂喜出望外。想不到事情換一種方式解決,就能取得意想不到的結果。金俊武眼看就要孤立無援了!田福堂感到由衷地高興。他又不失時機地去了一回公社,給上級領導彙報了他的打算。對於這樣一種學大寨的雄心壯志,公社領導除過支持還有什麼其它說的呢!

好,有了這把“上方寶劍”,他的腰桿子就更硬了!回到村裡以後,田福堂索性不再做金俊武兩兄弟的工作,當下就準備召開社員大會,作緊急動員——因為現在就要抽調人力,在金家灣北頭箍新窯,以便到開工時把搬遷戶挪出哭咽河溝道。

但副書記金俊山勸告田福堂說,最好還是先能做通金俊武兩兄弟的工作,然後再召開社員大會比較穩妥。他認為這樣強行逼迫金俊武兄弟,恐怕將來要留下後遺症;甚至說不定到時金俊武就是不搬家,反倒更纏手了!

金俊山提出:讓他自己去和金俊武兄弟倆再談一談。田福堂考慮這樣也好,就同意了俊山的意見。他心想:只要你金俊山攬這個工作,我田福堂才巴不得哩!再說,工作做通做不通,看來他金俊武拒擋不了革命的車轆滾滾向前!

金俊山本來不願攬什麼事。但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基層幹部,覺得田福堂這種做法太過分了。革命也不能這麼個革法!怎能不經本人同意,就把人家住了幾輩子的家給踢踏掉?他也知道,儘管俊武是個強人,但最終還是不能拒擋田福堂實現他的雄心。他想說服這位戶家兄弟,與其反抗得不到結果,還不如順勢買個好。

當金俊山來到俊武家,向俊文、俊武兩兄弟說明他的意思之後,金俊文先破口把田福堂和孫玉亭臭罵了一通。金俊武黑喪著臉,對金俊山說:“俊山哥,我知道你是好意。但田福堂和孫玉亭欺人太甚了。我這個家已經夠倒黴了。俊斌為隊裡送了命,現在又要砸先人傳下來的幾孔窯洞,這不是讓我家破人亡嗎?我就是不挪窩!看他田福堂能怎樣?老虎吃人還要擺順吃哩,我不信他田福堂就能把我一口吃掉!”金俊山沉默了一會,然後說:“兄弟,你說的都在道理上。可是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俗話還說,能硬能軟,方為好漢。你兄弟倆聽老哥一句話,還是不要犟牛頂到牆。再說,金光亮三弟兄都同意了,你家俊斌媳婦也同意了,你們再要堅持,到時田福堂彙報到上面,人家把你們當破壞農業學大寨的典型抓,這樣你們就划不來了。

“你們再好好想想!老哥都是為你們好,要不,我也不願為這些事費口舌;你們知道,我雖然也算隊裡的領導,但聾子的耳朵,只是個擺設……”

金俊山一翻苦口婆心的勸說,顯然使這兩兄弟為他的誠心所感動了。唉,俊山哥說的也都是些實話。世事啊,把人逼到了這樣一種地步!歸根結底,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怎麼可能和社會的大潮流對抗呢?

兄弟倆先後嘆了一口氣,都深深地埋下了頭。金俊文吸了吸鼻涕,竟然忍不住嗚咽著哭開了。

金俊山安慰他們說:“你們也不要太傷心了,把世事看開些。人活一生,都得經許多愁腸事啊!我知道你們的心理,老地方住慣了就有了老感情;再說,這是先人手裡傳下來的……“不過事到如今,也就只能受委屈了!俊武,我知道你不願給田福堂下臉,那就讓我給他傳個話,說你們也同意了……”

金俊山見這兄弟倆仍然埋著頭,不再言傳,就知道他們默認了他的建議,因此就從俊武家告退了。

田福堂聽金俊山說,金俊武兄弟倆終於同意了搬遷,高興得嗬嗬地笑了。

他對金俊山說:“我知道俊武是個明事理的人,他最終肯定會同意的。咱們一定把新窯洞給他們箍好。哈呀,這事擱在誰頭上都一樣嘛!鳥都戀舊窩哩,更不用說人了!我完全能理解俊文俊武的心情兒……”

幾天以後,雙水村大隊在小學校的院子裡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田福堂在會上作了關於炸山打壩的緊急動員講話。

會後,立刻抽調村裡的匠人,開始在金家灣北頭為將要搬遷的六戶人家箍新窯。同時,決定讓孫玉亭負責賣掉大隊的幾萬斤儲備糧,用這錢到縣水利部門購買炸藥。等秋莊稼一收割完,雙水村就準備幹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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