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設」的生活,是不是只剩下一地雞毛?|寬寬

沒有“人設”的生活,是不是隻剩下一地雞毛?|寬寬

一個徹底坦誠的人,是無堅不摧的。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

1

我一直忐忑於總寫自己生活裡這點雞毛蒜皮,會不會浪費你們的時間。

但是,前幾天我收到了一個採訪邀約,其中有一個問題:

“寬寬”這個IP的核心標籤是什麼(也就是人設)?你是怎麼規劃這個IP的發展的?

把我問懵了。

我回她:難道所謂IP都該有個人設啊?

“對啊,真實的生活一地雞毛,經不起圍觀,都得有個讓大眾嚮往的人設撐著。”

瞬間腦補了滿大街人設飄蕩的畫面,沒有哪一刻,那麼強烈地讓我堅定了“真實”的價值。

接下來我拒絕了回答任何問題,回了一句:抱歉,我的人設恐怕不符合你的期待。還是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了。(估計已被對方拉黑)

我放下手機,窗外滴滴答答地下起雨來,大理像是提前進入雨季,窗外的樹木溼漉漉的綠著。目光盡頭的一汪洱海,呈現出一種好看的紫藍色。

也是這樣的雨天,我想起十年前有一次採訪閭丘露薇,敲定採訪時間後,我列了滿屏的問題發郵件過去,她很快就回復,屏幕上卻簡短兩行:

“抱歉,你的問題讓我看到了一個時尚雜誌編輯偏狹的視角,和膚淺的人物設定,我已不想回答任何。”

那是我職業生涯中非常難忘的一刻,很羞恥的感覺。

我盯著屏幕難受了很久,轉頭看到49樓的窗外,天色暗下來,斷斷續續的雨絲斜掛在窗玻璃上。

在那刻之外,我收到的職業評價大都是柔和而誇讚的,以致我也常以為自己夠專業和深刻。

十年過去,當我敲下上面的字,還能感到些微刺痛。回想當時的自己,確實配得上一個歷盡千帆的戰地女記者給出的“偏狹”和“膚淺”的評定。

那一刻給我的東西,是從未有過的深刻自省:

我是否待在一個經過粉飾的世界裡?

我看到的是否只是這萬千世界的一角?

如此,我所擁有的那些認知,是否全然基於自我的侷限?

我列了十幾個這樣的問題,然後很不情願地,發現回答都是肯定的。那種對自我全盤反省的過程,真的非常不好受。

已到下班時分,周圍同事們陸陸續續走了,我坐著沒動,電腦屏幕上還有未關閉的文檔,我瞥了一眼,看到我寫的:

“她(當時在寫一位女性高管)踩著高跟鞋,快速在大樓裡穿行,上電梯時,遇到一手拎著塑料桶一手抓著塊抹布的保潔阿姨,她將目光從手上的資料收回,抬起頭衝阿姨一笑,非常友好。”

這種描述背後,如實展露了當時我對一個美好人設的期待(也是對自己的期待):都市精英,時髦優雅,獨立,有教養(通過對“下層群體”的友好態度來表現)。

這才是一切偏狹和膚淺的源頭,我後來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說:“一個徹底坦誠的人,是無堅不摧的。”

人設的脆弱,正因其對自我和他人的不坦誠。

能被人設撐起,當然也會被其束縛。在自我中扶植一具傀儡,終有一天要面對被長大的傀儡反噬的後果(人設崩塌後,自我的慌不擇路)。

沒有“人設”的生活,是不是隻剩下一地雞毛?|寬寬

2

對人設的徹底厭棄,讓我轉而接納自己全部的生活。

想想除了這真實的每一天,以及隨之而來的一點感受,我還真正擁有什麼呢。

所以,又要從我自己談起,慚愧。

如今,我沾沾自喜於又多了一個新身份——小業主(放在十幾年前,大概叫做小個體戶)。

這一點都不“精英”,但我在其中嚐到了許多甜頭。

我家祖上,往上數3代,出身背景和職業包含:做私塾的,大地主,教師,公務人員,農民,唯獨沒有經商之人。

因此,開咖啡館成了半個小業主後(雖然一個小店實在攀不上“經商”二字),於我們家而言,幾乎就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了。

怎麼做個合格的小業主,我們心裡一點譜都沒有。

從剛開業時,見朋友進門就想送點什麼,到一言不合就給打折,總之像個豪闊之家那樣,送送送!很是充過一段時間胖子。

第一個月過去,月末算賬,房租、人工,加上不肯將就的食材成本,一個月算下來盈利無幾。

噼啪算上一通後,我們大眼瞪小眼,忽然一起笑起來。

自古就有諷刺讀書人的說辭,大都集中在現實層面的百無一用,以此自嘲,倒是很適合。

明白這樣下去無以為繼,不得不開始像個小生意人一樣,精打細算起來。

幾周後,我語帶抱怨地開玩笑:原來做一萬的事和做一百萬的事,操的心是一樣的啊。

想到後世多少人羨慕陶淵明過隱逸生活的恬淡,不用為五斗米折腰,殊不知他每日辛苦躬耕,卻依然難使全家飽食。

想學他淡泊寧靜,還得準備好承受自己弄來五斗米的代價。

世間萬事,左右不出此理。

開創一件從未做過的事,無論大小,都會打開一個新世界,或者帶來一個看世界的新角度。

某種程度上,人們外出旅行,或在生活上折騰,都是為打破偏狹和膚淺的認知侷限。

於我,再去家附近的小館子吃飯、買水果,開始喜歡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老闆聊兩句。

有了自己小店的生意參照,一聊就知道,別人家生意是行有餘裕,還是辛苦維持。

那家不到10平米的水果鋪,一年房租10萬,比我家店三層的整體房租還高(但願我家房東不會看到這裡)。

我脫口而出,這你怎麼賺得回來?

小店主苦笑,先賣賣看,不行就得轉出去嘍。

臨出門時看到一位衣著鮮亮的女人,正將一小筐草莓粗魯地翻來翻去,挑出最飽滿的,放入她自己手中的塑料袋裡。

我一時衝動,打抱不平起來,“你這麼個翻法,讓人家怎麼賣?”

這一吼,驚得水果小哥趕緊放下手裡的活,過來拉我,一邊忙不迭地跟那女人說:“沒事,您挑您挑。”

一邊往外攆我,對我狂使眼色,臨了還不忘抓起兩個梨塞進我包裡。

我氣鼓鼓地走出來,還聽到那女人抱怨:“我不挑新鮮的買,難道買蔫兒的回去啊!”

嗯,人家說的也沒錯。

賣小面的小鋪面,一年房租10萬,每天流水500來塊,我一聽就驚歎,那辛苦一年只能賺兩三萬啊!

“所以,你沒見小夫妻倆都是自己做嗎,不敢僱人,每天8點多開業,晚上11點多才關門。”先生說。

“原來你早就觀察過了啊。”

“做一分事,得專一分心。”他說。

想到小夫妻的不易,我還是有些心酸起來。

從家走到咖啡館,不過一刻鐘。以前在這條街上走,我只關心哪家好吃哪家不好吃,對背後煙火人間的現實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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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許多時候,我們對周遭的苛責,來自自己的無知,因無知造成無法理解,也就無法共情。

烤串店的年輕老闆,一得空就坐下打遊戲,大女兒放學了回來寫作業,遊戲聲音開得太大,女孩對爸爸說:“吵得我不能寫作業了。”

她爸盯著遊戲屏幕,看都不看女孩一眼,說:“去一邊寫去,別搗亂。”

我坐在他們身後的桌子上正吃著,看到小女孩委屈著挪到稍遠些的桌子,一時間恨不得上去揪著她爸的耳朵罵上一通。

幾個月沒去,再去時店裡竟多了個小嬰兒,是男人和他媳婦的第二個孩子。

忙起來時,媳婦有時會把小嬰兒放在餐桌上,有客人要坐那張桌子,她就把嬰兒搬到臨近的另一張桌子上去。

有時嬰兒哭鬧,夫妻兩都顧不上,就把嬰兒連同襁褓,搬到裡間樓梯邊的備餐桌上,任他自己哭累了安靜下來。

我又看得心酸起來。什麼金獎繪本、親密育兒法,蒙特梭利,這些在我和女兒的世界裡,習以為常的東西,對許多其他的孩子,永遠也不能接觸到。

想起朋友們說,“投胎也是個技術活啊”,我苦笑起來。

從前我會苛責這樣的父母,但當看到他們所承受的艱辛後,便再也苛責不起來。

即便不能好好陪伴孩子,他們至少也將孩子們都帶在身邊了,儘管艱難,也沒有讓她們留守在老家的山村。

這個賣力做生意,閒時打遊戲的父親,也比那些我曾見過的山區裡的、把一個夏天賣松茸得的幾萬塊錢拿去賭博,一夜之間化為烏有的父親們,強多了。

那些父親們的家裡,除了採松茸的一次性收入,剩下一年,收入竟能少到只有幾百塊,孩子們連衣服都穿不暖,更別說接受教育改變人生了。

一條街走下來,心情起起伏伏,時而別過臉去,不願看到那些讓我心情沮喪的場景,暫且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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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直走進咖啡館,看到客人零零散散坐著,安靜地看書,這種幸福的畫面,略微能安慰一下我一路泛起的心酸。

很多都是熟客了,一來就是小半天,夜幕低垂時起身,看過一半的書他們會做自己的標記,插回書架上原來的位置。

一個大男孩,連著來了三天,每次只一杯免費的檸檬水,對著一本書看上一下午。

我屢次經過,甚至停下來幫他添水,他都專注地一動不動。

第三天傍晚,他終於合上書抬起頭來,對著窗外溼漉漉綠著的柳樹,靜靜看了好久,神情寧靜,嘴角略帶一絲難以琢磨的笑意。

他起身,不發一言離開,我特別留意了他放回書的位置,待他走後,過去一看,是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的《正見》。

我忽然明白了,那絲微不可見的笑意是什麼。

窗外雨中的柳樹青翠欲滴,一時心情大好,心裡默默篡改了木心的詩句:

誠覺世事皆可感謝

又不知該感謝誰

因我緣何有幸,可以被安排做這樣一件事。

我們做過的事,走過的路,除了給自己以生計,或許最珍貴之處,在於讓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拓寬或加深那麼一寸。

若仍有餘力,盡力讓手中之事,有助於他人那麼一點。世事多苦,然這一樁中,有許多許多甜。

沒有“人設”的生活,是不是隻剩下一地雞毛?|寬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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