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們上個星期預告的那樣，8月19日上午，國產ARJ21噴氣支線客機研製紀實文學作品《一個國家的起飛：中國商用飛機的生死突圍》作者劉濟美老師，如約在北京翼客空間雕刻時光咖啡店與30多位讀者分享了陪伴飛機一同成長的日日夜夜。
是怎樣一種力量，讓一位女性願意深入這個男性佔絕對多數的行業？
是怎樣一種信仰，讓她敢於登上還在試飛的ARJ21飛機，親身感受充滿風險的大過載飛行？
是怎樣一種理想，讓她十幾年如一日，伴隨一架飛機出生、長大？
……
劉濟美老師在翼客空間分享現場
為了讓沒有到場的朋友也能感受到濟美老師的“國產客機情懷”，經她同意，今天我們全文刊登她寫於2017年的一篇發言稿。
ARJ21客機2008 - 2018試飛足跡圖，由翼客空間和航空物語聯合制作
這是中國商用飛機發展的“黃金時代”
記得那還是2007年的秋季，剛結束完一款軍用飛機的採訪後，有人告訴我，在上海正在研製我國第一款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商用噴氣式支線客機，問我願不願意去了解一下我國商用客機發展的歷史與現狀。
那一年的11月，我在上飛廠的總裝廠房裡見到了總裝下線前的ARJ21-700飛機，那段時間是整個項目最忙碌的時候，“香蕉皮”色的101架機還沒有噴漆，兩臺發動機還放在隔壁的房間裡，大量的技術問題都要在現場進行處理……
當時，一名上飛廠的工人錯把我當成了來處理問題的飛機設計師，他拉著我急切的說著面臨的問題。當得知我只是一名記者後，他特別生氣的對我說：“那我和你浪費時間說這麼多幹嘛，你也不能解決問題。”然後，他就急匆匆的去“抓”真正的飛機設計師去了。
至今想起這一幕，我都被這些普通研製者們的敬業精神所感動，對一架飛機質量的極致追求，這也正是我們國產客機獲得市場認同的重要因素。
沒想到，從2007年的那一天開始，我對ARJ21-700飛機的採訪持續至今……
數讀：ARJ21飛機靜力試驗，來自濟美老師
10年前，我見證了它的總裝下線。那一天的總裝機庫是沸騰的，在ARJ21-700飛機推出機庫的時候，在場嘉賓紛紛伸起手，用指尖去觸碰飛機。那一天，不僅是上飛廠的老工人流著淚說，這個機庫已經15年沒有推出新飛機了，甚至有國際供應商也將印有中國國旗的工作服穿在身上……
9年前，我又見證了它的首飛，“歡迎你——中國民機ARJ21-700飛機”，中國的天空第一次響起了這樣的問候！在很多人心裡，那一天起飛的，不僅僅只是一架支線客機，而是更代表著中國發展商用飛機產業的國家意志……
而在它試驗、試飛的6年間，我親歷了大量的試驗與試飛科目，幾乎每一次的起飛，它都填補著中國在商用飛機研製領域的空白；而每一次的著陸，它又為我們研製體系的完善與發展留下了新的座標……
數讀：ARJ21飛機適航審查，來自濟美老師
6年間，它的設計者們不斷的使它臻於完美；6年間，它的試飛團隊也在用自己的敬業精神，詮釋著什麼才是駕駛艙裡的最高職責；6年間，這架飛機的審定者們更是一手托起航空安全、公眾利益，一手托起了帶動民族產業發展的重任，他們用自己的專業精神解釋著什麼是適航理念，什麼才是“十的負九次方”的道德內涵……
而在3年前，就在北京的星空下，我又見證了21名委員會成員做出了那個載入歷史的決策：請求中國民航局為擁有中國自主知識產權的首架噴氣式支線客機——ARJ21-700飛機頒發型號合格證……
那一刻，我聽到有人低聲嗚咽；那一刻，我也聽到有人高聲宣佈：我們要向世界宣告，中國研製的噴氣式客機是安全可靠的，是可以信任的；那一刻，它也成為中國第一款具備航線運營資質的噴氣式支線客機……
而1年前，我們又共同迎來它的首次載客運營（航空物語備註：2016年6月28日）。正如，當年泛美航空創造了波音707機不朽的傳奇一樣，我們也相信作為首家用戶的成都航空公司也必將帶領ARJ21-700飛機去開啟一個屬於中國民機的商業航空時代……
或許就在今年，我們還能見到它進行編隊飛行，我想只要我願意，我會看見很多它所帶來的屬於我們中國民機的希望與奇蹟……
數讀：ARJ21飛機失速試飛，來自濟美老師
一直以來，商用飛機都被譽為是工業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因為就連飛機上的每一顆鉚釘都展示著一個國家的工業文明程度與科技的內涵。
0.05毫米的製造公差就會讓商用飛機付出更多性能上的代價，而失速速度相差1節，也能為航空公司增加3名乘客……正是在這些在精準設計上的博弈構成了一架商用飛機在市場上的競爭力，而如何摘取這顆璀璨的明珠，也成為大國博弈的舞臺。
中國的商業航空夢想起源於上個世紀70年代，眾所周知，中國的民機產業經歷了半個世紀的風雨沉浮，錯過了世界商用飛機發展的黃金時期，眾多僅僅停留在紙上的飛機設計方案如今都已經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甚至難以追尋蹤跡，停放在上飛廠裡的運十飛機，講述的是幾代民機人自強求索精神，“永不放棄”的故事。
數讀：ARJ21飛機最小離地速度試飛，來自濟美老師
1998年，中國商用飛機歷史上最大的國際合作項目AE-100項目宣佈解散時，參加過中德民機合作項目MPC-75與AE-100項目的中國商用飛機設計人員在北京告別。當時，面對中國商用飛機產業吉凶未卜的前途，他們極其悲壯地喝了一次酒，幾十號人站在北京的星空下掩面痛哭，心裡怎麼也不明白，祖國的天空怎麼就飛不起來屬於中國人自己的商用客機……
我們現在的很多領導和前輩就是當年親歷這個場景的人，當時他們亦如你們今天一樣年輕，一樣對自己的事業充滿熱愛，一樣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中國的飛機翱翔藍天，一樣希望自己的產品獲得市場的承認，但是他們不得不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自己事業的舞臺，在蹉跎與沉寂中渡過了自己人生最富有創造力的青年時期。
數讀：ARJ21飛機應急撤離試驗，來自濟美老師
2014年珠海航展期間，84歲的“運十”飛機副總設計師程不時先生在中國商飛公司舉行的“大飛機之夜”上演奏了一首小提琴曲。老人家的琴聲悠揚，訴說著他一世的夢想與期待，燈光下，他的頭髮是那樣的雪白，而琴聲中，他的大飛機夢想卻依然充滿著活力。
在接受記者採訪的時候，他說，那一刻讓他想起了乘坐自己27歲時設計的飛機，編隊飛越美國75萬人會場時，人們起身為他鼓掌的情景；他也想起了“運十”飛機首飛時的自己……
從運-10飛機開始，半個世紀的探賾索隱，中國民機人熔融自強精神，鑄就了我們改變國家命運的共同意志；半個世紀的砥礪前行中，中國民機人有彷徨、有迷茫，有曲折、有紛爭，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停下實現產業突圍的腳步；半個世紀的薪火相傳中，中國民機人也開始為世界商用航空的安全與技術的發展貢獻自己的智慧與理解……
數讀：ARJ21飛機鳥撞試驗，來自濟美老師
一直以來，中國的商用飛機產業以及民機人也都備受社會關注，有時候他們被視為國家意志的象徵，有時候又成為工業落後的代表；有時候他們是國家創新性工程的明星，有時候又是民意發洩與肢解的對象……就是在這樣的一個進程中，我們建立著中國自己的商用飛機產業體系，這是個漫長的過程，政府與企業在成長中共同進退，卻也有著各自堅守的內在邏輯與原則，對於這樣一個越來越煥發出活力的產業更需要公眾從感性和理性進行全方面的審讀，這也正是《一個國家的起飛》這本書創作的初衷。
實際上，全球製造業之爭早已演化為一種精神和文化的競爭，企業之間的競爭也已經演化為一種國家品牌的競爭，民族製造業成敗與否，就看企業能不能用民族的精神，用國家戰略，用企業的創新力量去重振雄風。
數讀：ARJ21大側風試驗，來自濟美老師。航空物語備註，這項試驗最終於2018年3月在冰島凱夫拉維克機場完成
此時，我們與成為航空強國仍有差距；即使我們仍無法掌握全部的商用飛機研製密碼；即使我們的研製體系建設仍需完善；即使我們仍需要更多的行業共識與社會認同……
但是，今天我們已經看到，中國商用飛機產業鏈上的研製者們通過自身的努力，已經將“中國之翼”呈現在了我們眼前，讓我們擁有了最值得期待的未來……
這是屬於中國商用飛機發展的“黃金時期”，從來沒有哪個時期，我們個人的理想能夠與國家的夢想如此的契合；我們個人的責任能夠與國家的使命如此的緊密；我們的成長與世界的距離如此的接近。
我們每個人都慶幸生於中國人擁有中國大飛機的時代，我們可以不再蹉跎、不作妄談，可以擁有千萬種期許，可以播撒希望，可以雲程發軔……
數讀：ARJ21在加拿大進行自然結冰試驗，來自濟美老師
曾經有人追問郭博智院長，為什麼上海飛機設計研究院如此充滿自信，他說，我們的設計院有來自各個國家的航空專家，烏克蘭的專家會說，我們烏克蘭有200多個政黨，他們天天都在吵架，政局亂的一塌糊塗；院裡來自俄羅斯的專家會說，我們國家的科技人員在減少，依靠國家自身的經濟實力很難獨立研製一些大型科技項目，我們的市場也不足支撐我們的產品；而來自與空客公司的專家則說，我參加了你們的招生活動，你們航空院校的學生表現出來非常優秀的科學素養，他們在學校期間就參與了很多航空產品的開發工作，這讓他們能夠很快的就參與型號的工作；最後，來自波音公司的專家說，他在上海飛機設計研究院收到最多的是年輕飛機設計師們發來的結婚邀請函，而他在波音公司的時候收到最多的是退休聚會的邀請，這說明我們的設計團隊非常年輕，而年輕就意味著希望……
綜觀世界科學技術史，青年時期是人生中發明創造的黃金時期、走向成功實現人生追求的關鍵時期。牛頓發明微積分時，分別是22歲和28歲，愛迪生髮明電燈時是31歲，愛因斯坦提出狹義相對論時才26歲。
所以，希望未來中國商用飛機產業的貢獻者，就是在座的你們。
數讀：ARJ21輪胎爆破試驗，來自濟美老師。這項試驗對飛機安全性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因此其實施地桂林也被標註在了ARJ21試飛地圖上，儘管截至目前（2018年8月）飛機整機未曾造訪那裡
即使這是最好的時代，我們仍要看到危機。
1972年尼克松訪華，中美兩國關係走向正常化。當時兩國的累積貿易額只有0.1億美元，按當年的黃金兌換價可以兌換成6噸黃金，只有個人電腦主機那麼大。如今，中美兩國貿易額已達5551億美元，兩國貿易額可以兌換成12000噸黃金，相當於每年飛出一架純金打造的波音747飛機。
2008至2014年，中國民航淨增運輸飛機1231架，而2008年正是C919飛機立項的時間。或許，工業的魅力就在其複雜性，從引進飛機的速度上就體現了中國的民機飛向世界是何等的艱難，相信在很長一段時間，“飛機訂單”仍然是拉動中美、中歐關係的重要籌碼，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民機的“1”席之地是何等的艱難，除了工業基礎、核心技術、管理水平、國家意志，我們更需要找到“中國民機產業”突圍與崛起的模式，這種複雜性考驗著國家的智慧，也考驗著民機從業者的耐心。
數讀：ARJ21驗證報告，來自濟美老師
自上世紀90年代起，中國希望通過拓展中美雙邊適航協定，使中國飛機進入歐美市場。1992年，選定運-12飛機作為樣本機，由中國民航按照美國FAA適航條例進行“影子審查”，由美國FAA認可後，頒發FAA型號合格證，這也是中國唯一獲得FAA適航證的小型通用飛機。
此後多年間，受制於中國低空開放政策的限制，中國的通用航空市場並不活躍，也始終沒有啟動小型通用飛機的研製。2013年12月中國宣佈低空開放政策，推動通用航空產業發展。中國通過運-12飛機拓展的中美CCAR23部雙邊適航協定可以真正的發揮作用，使中國的通用飛機進入國際市場。然而，僅16天后，奧巴馬就簽署了《小型航空器復興法案》，要求FAA採用新的認證標準，通過改變FAR23部以改變通用飛機的認證程序。一夜之間，適航審定基礎的改變也令中國通過運-12飛機拓展的中美CCAR23部雙邊適航協定形同虛設。
《小型航空器復興法案》改變聯邦航空條例第23部對通用飛機的認證程序，減少飛機升級改造的成本，其中很關鍵的一句就是，在保證安全性的前提下縮短審定流程，降低審定週期與成本，這一舉措必將再次推進美國通用航空產業的復甦和發展。
數讀：ARJ21高溫試驗，來自濟美老師
早在ARJ21-700申請FAA適航證的早期，美國輿論就曾質疑FAA為什麼要幫助美國的競爭對手審定飛機。為此，ARJ21在加拿大進行自然結冰試飛期間，FAA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對選定科目進行現場目擊。在C919提出申請FAA適航證的同時，FAA也一度建議放棄ARJ21-700，直接啟動C919的適航審定。
這種中美在適航領域的博弈伴隨了ARJ21項目整個過程，我們必須承認FAA在適航領域的國際權威與體系的健全程度，的確為國際航空安全做出了貢獻，但是，FAA在推動中國商用航空安全體系發展的同時，也不可迴避地受到來自美國政府和公眾影響。
很多輿論認為中國商用公司必將與美國波音公司在商用飛機領域展開激烈的競爭，而我只想說，無論是ARJ21-700飛機還是C919飛機，只是給了世界航空業多一種選擇……
ARJ21項目的真正價值在於積累了商用飛機研製的完整經驗，而對於你們來說，ARJ21-700飛機則是你們的前輩為你們留下了一個事業賴以發展的平臺……
中國商飛員工目送ARJ21離開試飛基地、交付客戶
2014年，美國著名智庫蘭德公司發佈了一份題為《中國航空政策對其商用航空製造業的影響》的評估報告，最後蘭德公司還在報告中奉勸中國政府應該仔細評估其當前支持商用航空製造業的政策，放棄對“國家隊”的支持，將精力放在建立公平、友好的商業環境上，以獲得更大的政府投資收益。
顯然，中國在商用飛機領域的發展和展現出的競爭力已經對歐美飛機制造商產生了威脅，雖然蘭德公司的研究人員不願意承認，但是中國現行的民機產業政策無疑是有效的推動了產業的發展。
事實上，在商用飛機領域，未必後發者皆有優勢，錯過了早期商用航空的黃金髮展期，對於後來者來說，更多的只有挑戰。
2018年3月，ARJ21（中）與國外研製的類似飛機相遇呼和浩特機場
ARJ21項目就像一部波瀾壯闊的創業史，無論是針對爭奪航空市場的博弈，還是國家尋找新的產業支撐的決策；無論是實體經濟思維下的創業，還是資本運作理念的崛起；無論是技術上的突破，還是建立工業化的思維……這個項目都將深深的影響每一個人，乃至國家工業化的進程。
我們應該承認，ARJ21-700飛機的傳奇值得鐫刻於中國商用飛機的研製歷史上，而永世長存，等阿嬌的這些故事與精神，在世上流傳之時，中國民機的商用航空時代亦即到來！
最後我想起了丁尼生的一首詩詩：雖然我們的力量已不如當初，已遠非昔日移天動地的雄姿，但我們仍是我們，英雄的心儘管被時間消磨，被命運削弱，我們的意志堅強如故，堅持著奮鬥、探索、尋求，而不屈服……
祖國，終將選擇那些忠誠於祖國的人！祖國，終將記住那些奉獻於祖國的人！（完）
最後，再次感謝翼客空間為本次活動提供場地。未來，翼客空間還將繼續舉辦類似航空相關交流活動，我們也將及時發佈相關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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