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幸福,是喝着母亲熬的粥


有一种幸福,是喝着母亲熬的粥



我和母亲有个约定

刘世恩


人们都说我幸福,七十多岁了还有老妈健在。是呀,进得门来有妈叫,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有一个问题我至今搞不明白:母亲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累,却何以会95岁高龄仍头脑清晰,毫不糊涂?多少人为之啧啧称奇。

母亲经常给我们兄妹忆苦思甜。她的童年充满血泪,饱含辛酸。由于家里穷,13岁就被卖到百里外的西山上当童养媳,家里的活儿都落在她身上。13岁的人会干什么啊?但谁叫你是童养媳?你就得什么都会!你就得什么都干!不会就打,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包饺子,因不会擀饺子皮,狠心的婆婆夺过擀面杖劈头盖脸就打,母亲立刻头破血流,疤痕至今还在。按理,童养媳也是「媳妇」,母亲却独自住在驴圈旁一个到处透风的破房子里,负责半夜起来喂驴。没有褥子,没有枕头,盖的是从娘家带来的一床旧被子,只能铺一半盖一半,夏天还凑合,冬天往往冻得难以入睡。母亲叫天不应,喊地不灵,整日以泪洗面。实在忍受不了就一次次逃跑,却一次次被抓回来,换来一次比一次更严厉的打骂。就这样屈辱地生活了八年,倔强的母亲终于经过抗争解除了婚约,获得自由。

母亲解除婚约时,恰好我的父亲前妻去世,于是经介绍二人组成新的家庭。


有一种幸福,是喝着母亲熬的粥


▲1992年作者父母亲合影


我父亲也是个苦命人,五岁丧母,遭遇后娘。俗话说:女人没福死了汉,孩儿们没福死了妈。童年的父亲从未感受到后娘的温暖,成家后更战火不断。最绝情的是,我降生后,这位当奶奶的非但不为有了长孙而高兴,反而坐在大院门口嚎啕大哭!哭够了,进得屋来,三下五除二把窗户上的玻璃全部卸走,说是「她的」!也不怕把刚出生的孙子冻死,让接生婆直摇头笑话。母亲一气之下晕过去,从此落下「血迷」的病根儿,以后每生一次孩子就「血迷」一次。我曾见过母亲「血迷」的样子,十分吓人!人昏昏沉沉的只想睡。但老人们不让睡,说:睡过去就醒不来了!人们一边不停地呼唤,一边点上一大把香在母亲面前薰。母亲被薰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叫人心疼。

随着矛盾升级,父母亲被赶出家门。用父亲的话说:「数一分钱少,连一分钱也不给,只给了一升豆面!」没有住处,暂借住在别人家的一间闲置窑洞。所有锅碗瓢盆、日用家什,以至吃饭用的筷子,都是跟邻居借的。为了支撑起这个家,父亲日夜辛劳。开荒种地,给人打工,整日不闲。农闲季节则一根扁担八股麻绳,担上蔬菜瓜果翻山越岭。母亲自然成为父亲的得力帮手,犁田,播种,施肥,浇水,锄草,收割,样样都干,也样样都行,里里外外一把手。有一年,父亲为躲国民党抓壮丁一走半年,家里家外的活儿更全落在母亲一个人肩上。

母亲也是家里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吃在最后的人。家里的剩饭剩菜她全包干。她也很节俭,剩下的馒头或窝头明明已经长毛,都舍不得扔,用刀削一削照样吃。也怪,竟然从来没见她因吃剩饭剩菜闹肚子。母亲虽然前后生过九个孩子,却从未「坐」过月子,每次生孩子后第三天就下地,什么活儿都干,尽管刚刚从「血迷」死亡线上走来。即使到老来,母亲仍很勤劳,家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犄角旮旯也擦拭得干干净净。90岁高龄后仍坚持自己做自己吃,说:「人就要动弹,不动弹更不行。」每当我回去探亲的时候,喝着老母亲亲手熬的小米稀,说真的,那味道一直甜到心底!

正是因为经历了新旧社会的对比,母亲对新中国,对共产党,对毛主席,一直怀着一颗朴素、真诚的感恩之心。

她虽大字不识,却有鲜明的爱憎,坚定的立场,十分关心国家大事。她常以自己的切身体会教育我们兄妹热爱共产党,热爱新中国。她也很知足,政府发放老年卡后,虽然每月只有几十元钱,她仍高兴地多次跟我说:「共产党就是好!农民也有退休金啦!以后不用再给我生活费了。」说起贪官,她一肚子气,常拿刘胡兰做比较:「看人家刘胡兰,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刀架脖子上不叛变!」我万没想到,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民,竟然能讲出刘胡兰的故事!我不无好奇地问:「您什么时候知道刘胡兰的?」母亲颇为骄傲地说:「还没解放就知道。」原来比我知道得早多啦!

母亲亲眼见过日本鬼子烧杀抢掠,一再告诫说千万不能让日本鬼子再来!一次,我带着孩子们回乡探母,母亲又说起日本鬼子的作恶:「日本人最坏啦!我就亲眼见日本人把逮住的八路,有的还不是八路,一枪一个,叭!叭!打死了还不算,还用刺刀捅。那个村子住过八路,点火就烧!日本人好欺负妇女,一听说日本人来了,女人们用锅底黑把脸一抹,地窖、后窑、柴火堆,到处躲。日本人还好吃鸡,一看见鸡就撵,撵上了,逮住了,头一剁,毛一拔,张嘴就啃。」把我的两个孩子都说愣了,问:「生的就吃?」母亲流露出对鬼子的一脸不屑:「反正还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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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母亲在北京和作者夫妇合影


2009年,我把86岁高龄的母亲从乡下老家接到北京,问她想去哪里看看?她提出一个让我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的要求:哪儿也不去,就想看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有意逗她:「天安门广场记者多。如果有记者问您为什么要看毛主席,您咋回答?」她脱口而出:「毛主席好么!是他让穷人翻了身么!」这就是母亲!这件事也给我以深刻教育,并触发了我的灵感,以「忆江南」为词牌填写了三首词:

老娘好,碧血映丹心。百问进京唯一愿:敬钦瞻仰大恩人。代表众乡亲。

孙儿逗:记者或来寻。出口一声惊四座:「是他领导让翻身!」字字感情真。

乘轮椅,缓缓入厅门。骤见遗容微颤抖,未曾细看泪先淋。五内已如焚。

这三首词被中华军旅诗词丛书『红叶』刊用,并被评为第五届「民族魂杯」诗词大赛入围作品。

母亲另一个特点是心地善良。虽然奶奶对父母不好,善良的母亲却能做到孝敬公婆,委曲求全。从我记事起,家里每逢吃点好的,如饺子、包子、炸糕什么的,都要装上一碗,用一块儿布包着,让我给爷爷奶奶送去。春节献「神主」是介休传统习俗。「神主」牌位在爷爷奶奶家,我去献「神主」时,父母亲总要交待献完后把供品全部留给爷爷奶奶,不得拿回来。村里有人不理解,对母亲说:「她对你们那样,还要对她那么好?」母亲总是说:「许她不许我。怎么说,她也是大人。」

对外人,母亲一样有副菩萨心肠。有人来借东西,也不会说没有。谁家有人生病,母亲一定前去看望。有恩于我家者,更终身不忘,竭诚报答。有怨于我家者,母亲也能以德报怨,不计前嫌。1962年父亲承包了生产队一片河滩地,承包合同上明明写着秋后上交4500斤粮食,且是一打下就上交,也不扣发口粮。秋后我父亲获得丰收后生产队干部竟红了眼,单方面撕毁合同,非要把粮食晒干再交。上万斤粮食,靠我父母亲晒干,谈何容易啊!且验收一次说不行,再验收一次还说不行!为按照生产队干部的「标准」把上万斤粮食晒干,我父母亲不仅付出难以诉说的艰辛,多上交了两千多斤粮食,而且伤透了心!生产队还硬是扣发了全家人的口粮,甚至连应配发的棉花也扣了!母亲气愤地说:「我们种下粮食了,难道还种下棉花了吗?」就是对这样的人,父母亲也没和他们翻过脸。二十多年后,当时跳得最凶的一个队干部得了肺结核,差点要了命,母亲仍买上水果登门看望。有人劝我母亲:「不去看!死了都不可惜!」母亲还是那句话:「许他不许咱。吃亏人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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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母亲摄于1991年


类似「吃亏人常在」这样的话,母亲常跟我们说。如 「车不得圆,人不得全」啦,「人情礼道在,背上锅去卖」啦,「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啦,「不走的道也走三回」啦,「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啦,等等。也许正是应了「吃亏人常在」这个理儿吧,母亲高寿健康至今。

自古以来,人们倾世上最美好的词汇、最美好的语言歌颂母爱,却怎么都难以尽情尽意。我也一样。

是啊,博大无边的母爱是能用语言表达的吗?那难熬的十月怀胎,那一把屎一把尿的养育,那病床前的焦急,那翻来覆去的叮咛,那儿行千里的担忧,那望眼欲穿的思念……哪个做儿女的没有切身体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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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母亲在家里与孙子通电话


我曾有过一个病瘫在炕多年的妹妹,吃饭要靠一口一口喂,拉屎拉尿全让别人帮,母亲从不厌烦,从不嫌弃,说:「她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当这个不争气的妹妹终究未能站起来,撇下母亲而去的时候,母亲哭得伏在地上,谁也拉不起来。

我永远记得1965年考上大学离开家门的那天,母亲在弟妹们的陪伴下,一直守候在村口等候我乘坐的火车。尽管火车风驰电掣,呼啸而过,我仍能透过车窗看到母亲那苍苍的白发和挥动的手臂。从此,每次从家里走的时候,母亲都要在铁路边等着我乘坐的火车过去才转身回家。

母亲由于太疼爱我而反对我当兵。她是经历了旧社会战乱的人,生怕她这个儿子有三长两短。可是当我大学毕业分配到火箭城穿上军装后,通情达理、有着朴素爱国情怀和基本觉悟的她,又给了我坚定无私的支持。我对她说:「部队对外保密,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秘密工厂。」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严格按照我的吩咐做到了保密。多少年以后,我们村子里的人和我的亲戚仍以为我在什么「秘密工厂」。

在母亲眼里和心里,我这个儿子从分配到部队起就成了「公家的人」。她真诚地认为,「公家的人」就要做公家的事,而且公家的事总是要比自家的事重要。我在部队的几十年间,她只要求我回去过两次:一次是我父亲股骨颈骨折,另一次是我父亲去世。此外,再没有因家里的这事那事要我回去。有时我弟弟妹妹们问她:「想不想俺哥?」她总是说:「想又能咋样?能回来?公家的人!」相反,我有什么困难,她却无私无怨帮忙。1974年,我的小儿子出生刚一个月,五十多岁的母亲就帮我们承担起抚养的重任,一直到1977年。为了照料好这个小孙子,母亲整整和衣睡了三年多,累瘦好几斤。

千真万确,母爱是无私的!母爱是伟大的!


有一种幸福,是喝着母亲熬的粥


▲2015年作者母亲在北京


母亲虽年过鲐背直指期颐,却一直不让我们给她做寿。2014年我曾为她写诗一首:「银丝尽染千般苦,喜面悉堆万种福。年过九旬犹矍铄,笑迎百岁有通途。」同时和母亲约定:一百岁的时候好好给她过个生日。相信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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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有一种幸福,是喝着母亲熬的粥


刘世恩,笔名绵夫,男,汉族,山西介休人,1946年5月出生。197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并分配入伍到太原卫星发射中心,历任宣传干事、政治教导员、宣传处长、团政委;1990年3月调国防科工委指挥技术学院任政治教员,讲授『军队政工史论』;1990年9月调国防科技大学,历任宣传处长、校政治部副主任、计算机学院政委。2001年授少将军衔。2004年6月退休。先后有多篇论文、散文、诗词发表。出版的主要著作有:『银河魂』(和刘凤健合著,2003年9月出版,军事科学院出版社);『大宇放歌』(2005年8月出版,解放军出版社);『大宇放歌Ⅱ』(2013年3月出版,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军校育才探略』(2007年6月出版,解放军出版社);『银河精神的形成与传扬』(2009年6月出版,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

来源|知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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