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這是一個撕裂的時代,價值觀的多元導致爭論甚至爭吵層出不窮、喋喋不休。這不最近因為一檔節目,關於“爺們”與“娘炮”的新一輪爭吵又被點燃了,話題中心自然還是那幾個當紅的流量鮮肉。
若仍如往常“我捧我愛豆,你且閉嘴”、“你粉你腦殘,我自鄙視”一樣的來來去去,倒也不值當多麼在意,畢竟圍觀者“見多識廣”,耳目早就磨出了繭子,吵架的人罵累了自然也就偃旗息鼓。可是這次,雙方的戰鬥值完全傾斜,“娘炮誤國”的大招一出,粉絲陣營的血槽迅速下降,回擊聲弱了不止一星半點。
討伐“娘炮”什麼時候成了一種政治正確?從前的爭論只是觀念不同、價值分歧,不過市井吵鬧,這一回卻升級為對錯正誤、生死存亡的原則問題,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背後的實質又是什麼?作為看客,如果我們還是冷眼旁觀而不假思索、毫無警覺,只怕“少年娘則國娘”的大旗最後可能會變成審美的暴政。
洞
398見
《洞見》第398期
“娘炮”與“陽剛”:偶像審美之爭背後的時代裂痕
因為幾位公眾人物對“娘炮”的集體批評,輿論場掀起“娘炮”與“陽剛”之爭。這不是第一次爭論,但凡唇紅齒白的偶像集體露面,就會招致一些老藝人的感慨。許多從小看高倉健、施瓦辛格的藝人,認為男性和女性有明顯的氣質劃分,男主“陽剛”、女主“陰柔”成為他們潛在的共識,而擦口紅、塗指甲、皮膚白嫩的男人,在他們看來是一股不正之風,甚至會導致一個民族乃至國家整體氣質的軟弱。
這些老派藝人在批評“娘炮”的同時,常常感慨過去的逝去,因為在他們眼裡,“過去”是一個“陽剛”“三觀正確”的年代,而現在則是“世風日下”“男不男,女不女”,以至於他們的口吻如此雷同,總有“今不如昔”之感,而他們所指的過去,大多是指八十、九十年代,那時候互聯網尚未活躍,大陸文藝界還牢牢掌握在知識精英手裡。
“娘炮”與“陽剛”之爭
是價值分裂的投射
從八十年代的高倉健、成龍、唐國強等,到現在的“歸國四子”、“帝國三子”,男性偶像的形象出現了巨大的變化。八十年代的男性偶像,不能用“陽剛”、“硬朗”來籠統概括。高倉健、成龍等是十足的硬漢,但像唐國強在演《三國演義》之前,也揹負著“奶油小生”“不夠硬朗”的標籤,在不用“娘炮”形容偶像的年代,“奶油小生”是形容柔性偶像的常用標籤,唐國強就是極力想證明自己不只是“奶油小生”,才走上了歷史劇的路子。
銀幕硬漢高倉健
如果把視線拉長,八十年代乃至九十年代初的偶像審美,和傳統男性士人的審美極其相似。千古文人的俠客夢、橫刀立馬的硬漢風、魏晉風度的貴公子,這些符號被創作者傾注在作品之中,因此,高倉健、唐國強、陳道明、嚴寬、聶遠等偶像才脫穎而出,因為他們繼承了士人對符號裡“風骨”的想象。而今天,老派藝人批評新偶像“娘炮”,言下之意,也是嫌後者沒有風骨。前互聯網時代的偶像面孔,不獨是父權造成的,還有那一絲創作者心中曖昧的士人夢,這也是歷史劇、武俠劇紅紅火火的原因。
然而,那註定是個很快逝去的時代,因為那時創作者還不用太看群眾臉色,精英依然是作品的最高持有者,但互聯網發展後,情況就不同了,老派創作者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們理想的偶像和大眾已經脫節,而新的消費群體,已經不再滿足於掌控一切的硬漢或文士翩翩的君子,她們要的是一個足夠溫暖、親切且攻擊性低的符號,一個讓自己願意護著寵著,和自己共同成長的“愛豆”,天然就以一打十的硬漢不符合期待,鹿晗、王俊凱、易烊千璽等才是她們的歸屬。
無論是硬漢還是豪俠、君王還是臣子,男性精英建構的偶像總是強調著“擔當”,他們的身上揹負著國家或民族,他們的一生為一個群體燃盡光和熱,他們已不只是偶像,而趨近於英雄。對這種英雄的完美想象是蝙蝠俠與超人,他們守護一座城,哪怕被誤解也無怨無悔。無獨有偶,這些超級英雄都擁有強健的體魄,甚至通過服裝來強調他們的力量與陽剛,在男性精英眼中,那是偶像應有的樣子。
《琅琊榜》裡的梅長蘇
如今,這種負有擔當的偶像依然存在,《琅琊榜》裡的梅長蘇,繼續滿足著時人對古君子的遐想;《戰狼》裡的吳京,為張揚國威拳打腳踢;《紅海行動》的軍人們,更是通過援助彰顯國家風範,他們是傳統偶像的延續,但已不是今日偶像生態的全部。女性攜巨大購買力,需要的是滿足自己更多元需求的偶像。唐國強、高倉健很有魅力,但如果讓他們壟斷整個偶像生態,未免太乏味,不少女性需要的不再是肩扛國家的大英雄,而是高度自我、兼具可愛的“小哥哥”,少年、單純、瀟灑、白淨乃至特立獨行成為新偶像的標籤,於是,大量讓男性精英“詫異”的偶像出現,他們按照日韓娛樂工業的模式打造,結合中國消費群體變遷的需求,從韓庚到易烊千璽,從李宇春到華晨宇,這種趣味的流變很難簡單用“變娘”來歸納,譬如易烊千璽,他這兩年的風格就已經切換到一種讓人有“硬朗少年”之感的風格。
不獨是男權與女權的對立
也是不同時代受惠者的自我捍衛
回顧中國男性偶像的變化,知識精英話語權的削弱、城市女性話語權的崛起誠然是重要原因,但不可忽略的還有時代氛圍的改變。那個關係到意識形態存亡的冷戰時代已經過去了,中蘇交惡、東歐劇變等都化作歷史,今天的人們已經很難感受八十年代的緊迫,尤其是剛剛改革開放的關頭,樹立硬漢偶像,培養青年的“陽剛氣概”,在當時被認為是關係到國家存續的事情。但回到當下,青年更多感受到的是社會內部的壓力,是紛繁的人際關係和自己依賴又被束縛的消費文明,偶像們未必要頂天立地如蕭峰一樣的大英雄,粉絲需要的是一往情深的白玉少年傅恆、放飛自我才華橫溢的華晨宇、不怕尷尬就做自己的吳亦凡,那才是她們不眠不休的曼麗夢想,一個“做自己”卻不得的安慰。新一批偶像吸引她們的關鍵不是娘,而是親近、柔軟,不像舊派偶像,你始終感到他們的精英氣,他們居高臨下的威懾。
登上《央視第一課》舞臺的官鴻
時代氛圍的不同,也是造成這兩年批判“娘炮”言論迅猛而起的原因。小時代已經結束,政治強人的林立、意識形態的白熱化再次讓冷戰陰雲重現,國家和民族主義上浮,旁落的舊精英敏銳地嗅到了這個苗頭,他們要向他們看不慣的東西發起反攻,以期回到一箇舊秩序之中。“娘炮”只是一個由頭,沒有“娘炮”,也會有新的靶子。
所以,“娘炮”與“陽剛”之爭,背後是兩股積聚的情緒的衝突升級,不獨是男權與女權的對立,也是不同時代受惠者的自我捍衛。 當許多人說著“娘炮”,他們的潛臺詞是“你太弱,讓我上”,他們要拉下的不只是“娘炮”,還有允許新偶像產出機制。與之相對,捍衛“娘炮”者,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陽剛”與“娘炮”之爭,更是傳統父權文化在面臨資本主義塑造的消費審美衝擊下的不安。越是崇拜男性力量的地方,對並不雄健、霸道的男性就越充滿敵意,他們看到當下部分男性偶像走向柔和,卻看不到這是消費文化放開、審美多元化的必然結果,今天並不是一個“娘炮”一統天下的時代,否則就無法解釋《戰狼》的火爆、仇恨“娘炮”言論的流行,今天更像是一個不同群體價值分裂(且幾乎沒有彌合可能)的時代,而“娘炮”與“陽剛”之爭,是這種價值分裂的一種投射。保守價值的持有者對新觀念惴惴不安,於是把憤怒投向消費主義包裝的偶像,借國家、民族的大詞來打擊他們。“娘炮”與“陽剛”是一場詞彙的遊戲,而那些娛樂圈的偶像只是不幸被挑選的靶子,供一方仇視,一方守護,背後是不同價值觀的爭鋒。一方反抗父權觀念,支持審美多元。另一方訴諸家國,渴望迴歸傳統的男女秩序。
在更廣闊的現實裡
不夠陽剛的男性依然深受歧視
在前互聯網時代,男性精英掌握文化話語權,所以影視行業充滿"陽剛"氣象,大量熒幕明星都在取悅著男性精英的審美。但有了互聯網以後,一切都不同了,“庶民”有了更廣闊的言說之地,男性精英統一話語權的時代結束。野蠻生長的互聯網,消費能力對話語權的影響比重在變大,例如今天的流量明星們,他們是什麼人設,實則取決於他們的消費者喜歡什麼人設,市場有需求,他們迎合了這種需求,而在消費市場裡,女性的力量顯然比男性大得多,這一點影視、綜藝節目的分析都會有顯現,製作人不可避免要把節目審美傾向女性。
的確,一個國家青年的整體軟弱會影響國運,但如今並非男性整體"娘化",只是消費主義結合媒介,放大了娛樂圈的偶像,把前互聯網時代被壓制的審美訴求放了出來。以女性為消費主力的市場,不但培養了看似柔美的花美男,也呵護了不少象徵著軍人力量之美的硬派明星,代表就是吳京和他的《戰狼》系列。
《戰狼2》裡的吳京
而如果我們真的對娛樂工業有所體察,就會發現這些娛樂偶像大多隻是遵循著資本的邏輯,扮演某種人設,他們中不乏身材硬朗、性格不孃的男性,若真要說力量,他們反而比不少普通人出色,他們在娛樂工業拼殺出來,承受大量體能訓練,真要是柔弱,早就被淘汰了。
"陽剛"派通過幾個娛樂圈裡的花美男,上升到國家、民族的語境,擔心整個青年群體的陰柔化,但他們看不到的是,這只是女性在消費領域更有選擇權的一個體現,而跳出娛樂圈,在更廣闊的現實裡,不夠陽剛的男性依然深受歧視。那些瘦弱的、文雅的,甚至只是頭髮長了一點、聲音細了一點的男生,小時候就會被扣上"娘炮"的帽子,遭受周遭男性的嫌棄,在日常交往中被排擠,在口碑評價中久久揹負"娘"的看法,怎麼洗也洗不掉。許多男性在這種評價體系裡,潛移默化就順從了一個二元對立的認知體系,即:"娘"是罪惡,男人就要陽剛,像個爺們,不爺們就會被鄙視。這個認知體系預設的語境是男強女弱、男正女負,於是才衍生出"陽剛"、"陰柔"、"男人味"、"女人味"、"娘炮"這樣的形容詞,這些詞彙本身就有性別成見。
即便只談論互聯網,女性主導的審美也並沒有壓制整個輿論場,恰恰相反,互聯網倒是一片對"娘炮"的口誅筆伐。主流媒體擔心"娘炮"成為娛樂圈主流,老藝人大聲疾呼,鼓勵硬派明星的出現,許多自媒體,更是打出"少年娘則國娘"的口號,煽動網民的愛國熱情,以國之名對不走硬漢之路的偶像口誅筆伐,致使輿論場成為大型偏見市場。他們在憤怒時卻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現狀--且不說留長髮、化妝的藝人們有他們的選擇自由,今天的文化產業,最終握有生殺予奪之權的,實則主要仍是男性精英。坐擁萬千粉絲的偶像看似風光,在男性權威的怒斥下,卻只能夾著尾巴做人。
褪去話術爭執,無論是"娘炮"還是"陽剛",任何一方審美佔據絕對,都會出問題,如果有一方,僅僅因為另一方有崛起的趨勢,就試圖用自己在政治和文化領域的話語權打擊另一方,它對文化生態的傷害,是比他們施加於另一方的指責要大得多的。對此如果缺乏警覺,那麼所謂的"審美拯救",終將成為審美的暴政。
宗城,90後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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