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非:銅柱與王陽明生命密碼

凡談及銅柱,必想起馬伏波;凡說起馬伏波,必想到五溪蠻;凡言論五溪蠻,必聯想溪州銅柱;凡提起溪州銅柱,必記得湘西土司。

王陽明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教育家、軍事家,“以道德之事功,為三百年一人。”可就是這樣的一位奇人和偉人,他的生命密碼竟然隱藏在銅柱中,這根銅柱既可以說是馬援銅柱,也可以理解為溪州銅柱。

在十五歲時,王陽明曾夢中參拜馬伏波廟,並夢裡題詩:“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詩尚不磨。”就當時而言,王陽明應該是沒有見過伏波廟和銅柱,但冥冥中就感覺到 “雲埋銅柱雷轟折”對生命的一種神秘暗示。

嘉靖七年(1528)八月,廣西思恩、田州、潯州之亂平定後,王陽明中炎毒,病情突然惡化,明顯覺得自己時間已經不多了,在疏請骸骨遲遲得不到批准的情形下,就迫切從南寧起程,沿廣州驛路迴歸浙江紹興。

十月,當舟行至激流湍急的梧州伏波山伏波洞烏蠻灘時,船伕告訴王陽明,前面河岸有伏波祠。王陽明頓感大驚,趕緊停船上岸,拜謁伏波祠,躍入眼簾的情景宛如夢中,不禁感嘆兩廣之行“殆有不偶然者”。恍惚中,王陽明似乎明白了一切,但依舊淡定自若,心裡無比寧靜,從容賦詩,說出天意: “四十年前夢裡詩,此行天定豈人為!徂徵敢倚風雲陣,所過須同時雨師。”

一個多月以後,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王陽明病逝於江西南安府青龍鋪(今江西省大餘縣境內)舟中。臨終之際,門下弟子問他有何遺言,他只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一句高度濃縮而又深藏奧妙的心語道出了治人事天的真諦。當他的櫬棺途徑江西、浙江境內之時,沿路府縣地方官吏、弟子、軍民無不身著麻衣,擁途哀號祭奠,直至嘉靖八年仲冬十一月,才葬于越城高村。

單從詩意表面上理解,王陽明夢中的銅柱應是馬伏波在交趾之南所立的銅柱,然而聯繫王陽明的人生經歷,夢中銅柱更像馬援後代馬希範所立的溪州銅柱(立於今古丈縣會溪坪對岸)。溪州銅柱是永順、保靖土司世代尊奉的聖物。

陽明到底是否到過會溪坪,是否瞻仰過溪州銅柱?這還真說不清,至少目前沒有可靠資料佐證。不過,王陽明貶謫貴州龍場,去回都經過永保土司的東大門沅陵,在沅陵虎溪書院講過學,永順宣慰使彭世麒、彭明輔、彭宗舜祖孫三代都曾經是王陽明的學生,帶領精銳之師緊隨王陽明徵戰,鞍前馬後侍奉王陽明帳下,聆聽致良知之學。

陽明一生軍事立功僅有三次:平南贛、擒寧王、定兩廣,其中兩次與永順、保靖土兵有關。

明正德十二年(1517),陽明藉助能征善戰的永順土兵威名,突擊攻下橫水、浰頭險關大寨,又與彭世麒帶領的土兵夾擊桶岡盜匪,一舉勘定。

最能體現王陽明致良知之學的當是嘉靖初期定兩廣最後一戰。

陽明自江西事平之後身罹讒構,危疑洶洶,已經藉機急流勇退,回越創辦陽明書院,致力講學。後又遭受父親喪故之痛,多年臥病,喘息奄奄。寒來暑往,轉眼閒居講學已有六年之久。

嘉靖皇帝朱厚熜即位伊始,就迫不及待地革除先朝蠹政,轉而又陷入舊閣權集團與新進士大夫的"大禮議"論爭——實質上是新皇權與舊閣權的衝突,正統程朱理學與新興陽明心學的較量。

就在這時,永不落幕的兩廣叛亂再次爆發,田州府土官岑猛與泗城州多年相互仇殺,發起叛亂。嘉靖四年,總督都御史姚鏌迅速調集大軍8萬人(永順、保靖土兵近3萬人)剿平岑猛之亂,朝廷還剛降敕獎勵論功行賞,岑猛餘黨盧蘇、王受又聚眾倡亂復叛,大張旗鼓攻陷思恩府城,戰火再度燃起,局勢危急。

姚鏌等鎮守巡官急忙上疏懇求立功自贖,再次請調湖廣永順、保靖土兵,江西汀州、贛州的畲兵,俱會南寧進剿。但此時已有御史和給事中參奏姚鏌等舉措失當,攘夷無策,輕信寡謀,應查究追責。嘉靖皇帝念及姚鏌前功,暫不問罪,詔令剿賊立功贖罪,並調發畬兵五千、永保土兵六千馳援。

嘉靖皇帝雖未治姚鏌剿叛不力之罪,但從內心已對他不再信任,準兵部議奏,想另派一位重臣前去總制兩廣軍務。這時,他想起了新封新建伯賦閒已久的王陽明,陽明弟子方獻夫(時任禮部尚書)、黃綰藉此機會上書爭辯陽明的功績,請敘錄平定寧王叛亂功績,專任平定思恩、田州之亂,曾力薦姚鏌平亂的吏部尚書桂萼也不得不認同首肯。嘉靖皇帝見事不容緩,一概答應。

嘉靖六年五月,嘉靖皇帝起用新建伯王陽明以原任南京兵部尚書兼左都御史,總制兩廣、江西、湖廣軍務,前往廣西,督同姚鏌征討思恩、田州叛亂。

嘉靖六年六月初六日,聖旨傳到浙江紹興陽明書院。“百戰歸來白髮新,青山從此作閒人。”受人排擠、歷經家變、大戰餘生的王陽明已經心如止水,無意官場。他一邊以庸駑多病難勝重任疏奏免任,一邊建議朝廷採用招撫方式解決思田問題。然而朝廷不予採納,連連遣使敦促他啟程赴任。若再要硬性推卻此事,不是沒有可能。可王陽明再也沒有遲疑推諉,再推諉就恐怕自己都要違背自己創立的“誠愛惻怛”“為善去惡”的致良知之學了。王陽明深知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此徵非同尋常,此去歸來無期,他有預感此戰也許就是人生最後一戰。於是,從家事、書院講學等方面,王陽明都作了精細安排。

九月初八日,王陽明出征在即,門下弟子又為老師擺酒餞行,陽明最得意的弟子錢德洪和王畿為心學宗旨爭論到半夜,候立庭下,請教於師。陽明移度書院天泉橋上,調和錢、王二人之間的分歧,又叮嚀以後務要恪守,不可更改四句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臍聖位;以此接人,更無差失。”

錢、王二君一經先生指點,內心無不豁然開朗。“天泉證道”使王門弟子對心學四訣再無疑惑,王陽明的大學問在他人生最後一戰之前功德圓滿。

“天泉論道”的第二天,王陽明就扶病起程,沿途問醫,一路服藥調理,一路講學不輟,晝夜兼行,於十一月二十一日抵至梧州蒞任。

數日後,王陽明到達南寧,通過會議地方官吏和軍事將官,經過一番實地查看,被南寧、思恩、田州諸處滿目瘡痍的情形深深地震撼,憂心如焚。思恩、田州連年兵火殺戮,官府民居燒燬破蕩,荒村僻塢,不遺片瓦尺椽,傷心慘目,不忍一見。“兵連禍結兩省,荼毒已逾二年,兵力盡於哨守,民脂竭於轉輸,官吏罷於奔走。即今地方已如破壞之舟,漂泊於顛風巨浪中,覆溺之患,洶洶在目。” (《奏報田州思恩平復疏》)

遍地蕭條,百廢待舉。王陽明不忍心黎民屢受戰火之害,當機立斷,再次上疏乞求罷兵,陳述窮兵雪憤十患和罷兵行撫十善,並及時得到明朝廷的肯定回覆。

王陽明有明確旨意後,當即就下發《放回各處官軍牌》,把姚鏌原調的江西畲兵、兩廣土官目兵數萬人悉數解散遣回,只留湖廣永順、保靖數千土兵,分留南寧、賓州,解甲修養,暫且聽候調用,待沿途馬伕糧草備足後,再批次發回。

永順土司跟王陽明有著非同一般的情分,早在正德十二年,彭世麒就跟隨王陽明攻打桶岡,結下很深的交誼,彭世麒還特意拜請王陽明為師,“(世麒)凡中朝士大夫,若東白、白沙、東山、甘泉、陽明、大厓、聞山、高吾、雲巢諸名公,皆畢禮厚幣以求教。” 彭明輔也間接得到王陽明心學的傳授,“有晉接之友授業陽明夫子之門,私淑良知之學。”征討思恩、田州又再一次給彭明輔、彭宗舜父子陪伴陽明、討教心學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會。王陽明駐留南寧五個月期間,彭明輔、彭宗舜幾乎每天都侍候在王陽明身邊,諦聽陽明講致良知之學。“田州叛,上命陽明公率師徵之。得軒與君適,以師隸帳下,日與太守人士更出迭入。講明良知之學,蓋日聞所未聞矣。”像這樣彭氏祖孫三代拜師於王陽明門下,擔當著既是護衛又是學生的角色,在當時實屬罕見,算得上是千古佳話。永順土司能夠那麼快被儒化,其中就融入了王陽明很深的情感和殷切的期望。

王陽明沒有一併急速發回永順、保靖土兵,也體現了他對二司土兵在思恩、田州悲慘際遇的同情和仁愛。嘉靖六年,永保土兵已經是第二次調發來南寧,千里迢迢,道途險阻,歷經艱難,需要休整。更何況前次調發(嘉靖五年)在總督姚鏌征剿岑猛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姚鏌與張經、李璋、張佑、程鑑各統兵八萬,分兵五路進討,大破岑猛,擒斬岑猛及兒子岑邦彥,永保土兵立有大功。

此次征討中永保土司共出兵二萬八千人。彭明輔因年老多疾,令長子彭宗漢統兵一萬名,克破險寨,斬殺首惡岺猛等解驗,守臣及兵部提請聖旨嘉獎彭宗漢竭忠奮勇,準令替職。後因戰傷復發,不久離世,其弟彭宗舜承替。

彭宗舜岳父保靖彭九霄隨姚鏌征剿岑猛,一樣領兵一萬,長子虎臣也選家丁土兵五千隨父出征,到賓州,授冠帶統兵,英勇衝鋒,攻克羅堡,擒斬王詔韋、趙響等,後因炎熱沾染暑疾,扶病進軍田州,追捕岑猛,病死於軍營。朝廷以擒殺岑猛功,升九霄湖廣右參政,贈彭虎臣指揮僉事。次子彭良臣以兄彭虎臣戰歿應襲,又緊跟父親,複選家丁土兵三千名,協力破賊,擒黃公賴等十餘名,事發突然,沒有想到,彭良臣旋即也患上傷寒瘧痢,當年九月在任上病故。

嘉靖六年,彭明輔的長子彭宗漢、彭九霄的長子彭虎臣、次子彭良臣相繼由思田之役或傷或病,客死他鄉,二司二萬多土兵也因瘴疫折損一半(所有調集之兵疫死者達二萬多人),王陽明的奏疏中寫道“前歲之疫,湖兵死者過半”(湖兵即為永保土兵)。

一次遠征,單單永保土兵就亡故一萬多人,而且搭上三位應襲土舍,何其意外!何其慘烈!永保土司戡亂效忠感天動地,日月可鑑。永保土兵真正來自於溪州銅柱之鄉,王陽明不可不想到幾十年前的夢中詩句“雲埋銅柱雷轟折”,既為永保土兵感到無比痛心,又感到天意弄人,寒氣襲人。

王陽明解散放回大批甲兵之後,就順應大勢,傳牌誥諭盧蘇、王受改惡從善,示以生路,限期投誠。盧蘇、王受等本身就是逼迫反叛,逃遁山林,早有投生之念,得知誥諭後,都感激歡呼,歡聲雷動。

靖七年正月二十六日,盧蘇、王受等率眾來到南寧城下,投戈釋甲,自縛歸降,七萬餘眾都被放歸還農。王陽明隨之報請復設流官,割田州一地,別立一州,以岑猛次子邦相為吏目,署理州事。在田州設置十九巡檢司,委以盧蘇、王受新任,給予盡忠報效之機。

在王陽明精心謀劃下,不出兩個月,不血一刃,不折一箭,不戮一卒,全活數萬生靈,思恩、田州之亂得以平靖,完全達到了治理者“綏之斯來,動之斯和”的孜孜以求的境界。

按理,思恩、田州平復,居民各安生理,百姓各事農耕,王陽明肩負的使命已經出色完成,應該可以凱旋班師回京了。但是,思恩、田州之亂不是孤立的,已經牽動和引發了臨近潯州府各瑤寨的民變,八寨、斷藤、牛腸、六寺、磨刀、古陶、白竹、羅風、龍尾、仙台、花相等瑤寨朋比連結,瑤民聚眾起事已達數萬人,盤據山谷,憑恃險阻,兇悍驍猛,東掠西竄,南摽北突。近因思、田擾攘,乘機出攻州縣鄉村,“殺人放火,虜掠子女財畜,民遭萘毒,逃竄死亡,拋棄田業,居民日少,村落日空,延袤千百里內,皆已變為盜賊之區。”地方官吏、鎮道巡守相繼會呈請兵征剿積年窮兇極惡瑤賊,當地父老鄉親也紛紛訴苦控告,請兵急救荼毒。

潯州瑤寨倡亂無度,神怒人怨,身為兩廣最高軍政長官的王陽明深知責無旁貸,決心急民所急,解民所憂,不惜一戰。一面及時奏報《征剿稔惡瑤賊疏》,請旨稟告分兩路進剿:一路由永順、保靖土兵借班師放回之際,順路進剿牛腸、六寺、仙台、花相等瑤寨;一路由新附投順的盧蘇、王受統率思恩、田州目兵進剿八寨等瑤寨,務在殄滅民患,以絕禍根。一面大造聲勢,撤走湖廣永保土兵,告示不再調用,而暗地密令永保土兵、思田目兵抓緊運動,乘瑤民不備,伺機突擊進剿。

王陽明的《八寨斷藤峽捷音疏》對永保土兵進剿牛腸、六寺、仙台、花相等瑤寨的過程記述十分細緻,現摘錄如下,以觀土兵的英勇作為。

各賊先防湖兵經過,各將家屬生畜驅入巢後大山潛伏;賊首胡緣二等各率徒黨團結防拒。然訪知本院住札南寧,寂無征剿消息,又不見調兵集糧,而湖兵之歸,又皆偃旗息鼓,略無警備,遂皆怠弛,不以為意。至是突遇官兵四面攻圍,各賊倉惶失措,然猶恃其驍悍,蜂擁來敵。當有彭明輔、彭九霄、彭宗舜並頭目田大有、彭輔等,督率目兵,奮不顧身,衝突矢石,敵殺數合,賊鋒摧敗。當陣生擒斬獲首賊並次從賊徒、賊級六十九名顆,俘獲男婦及奪回被虜人口、牛隻、器械等項數多。餘賊退敗,復據仙女大山,憑險結寨。各兵追圍,攀木緣崖,設策仰攻至初四日,復破賊寨,當陣生擒斬獲首賊並次從賊徒、賊級六十二名顆。初五日,復攻破油砟、石壁、大陂等巢,生擒斬獲首賊及次從賊徒、賊級七十九名顆,俘獲男婦、牛隻、器械等項數多。餘賊奔至斷藤峽、橫石江邊,因追兵緊急,爭渡覆溺死者,約有六百餘徒。官兵復從後奮勇追殺,當陣生擒獲斬首賊及次從賊徒、賊級六十五名顆,俘獲男婦、牛畜、器械等項數多。各賊間有一二漏網,亦皆奔竄他境。官兵追殺,至於本月初十日,遍搜山峒無遺。稟蒙收兵,回至潯州府住札間。隨蒙本院密切牌諭,復令職等移兵進剿仙台等賊。

就於本月十一日夤夜仍前分佈各哨官兵,遵照牌內方略,永順於盤石、大黃江登岸,進剿仙台、花相等處;保靖於烏江口、丹竹埠登岸,進剿白竹、古陶、羅鳳等處。刻定於十三日寅時一齊抵巢。各賊聞知牛腸等巢破滅,方懷疑懼,謀欲據險自固。賊首黃公豹、廖公田等各率徒黨,沿途設伏埋籤,合勢出拒。官兵驟進,翕如風雨。各賊雖已奪氣,然猶舍死衝敵,比之牛腸等賊兇惡尤甚。各該官兵奮勇夾擊,爭先陷陣,生擒斬獲首賊及次從賊徒、賊級四百九十名顆,俘獲賊屬男婦、牛畜、器械等項數多。各賊奔入永安邊界力山,恃險抗守。當蒙摘調指揮王良輔並目兵彭愷等於本月二十四日亦各分路並進,奮勇爭先,四面仰攻。賊乃敗散,當陣生擒斬獲首賊及次從賊徒、賊級一百七十二名顆,俘獲男婦、牛畜、器械數多。餘賊遠竄,追殺無遺。

因王陽明密授方略,藉助永保回兵順便之勢,善用盧蘇、王受報效之機,進剿斷藤峽和八寨,翕若雷霆,疾如風雨,“事舉而遠近不知有兵興之役,敵破而士卒莫測其舉動之端。”

兩次攻堅戰一先一後,都只不過二十多天,戰果達到預期,兩處共計擒斬首級三千五名顆,俘獲賊屬一千一百五十五名口,其中永保土兵進討斷藤峽擒斬首級一千一百四名顆,俘獲賊屬五百六十八名口。明代大書畫家徐渭盛讚王陽明:“往徵八寨、斷藤諸巢,則以數千散歸之卒,不兩月而蕩平二千里根連之窟,破百年以來不拔之堅,為兩廣除腹心之蠹。”

“兵惟兇器,不得已而後用”是王陽明一貫的心學和用兵主張,斷藤峽和八寨用兵似乎殘忍了一些,似乎超出了他的仁慈主張,但與諸瑤民燒殺擄掠相比的殘忍,又算不得什麼。一時的刮骨療傷是為了抑制更多的糜爛致命。經此一戰,王陽明的立德與立功、做學問與幹事業又一次實現了完美結合。

三年之間,思恩、田州之役,永順、保靖土司兩次調發,數萬將士撇開父母妻兒,不顧山溪阻絕,奔走於途,大批將士因戰鬥和瘴癘客死他鄉。王陽明親見彭世麒、彭明輔、彭宗舜、彭九霄的勵忠之行,感慨萬分,在大戰取勝還師之際,王陽明忍住病痛,為彭明輔、彭九霄、彭宗舜寫下讚美詩句,嘉獎他們忠孝相承相尚。“宣慰彭明輔,忠勤晚益敦。歸師當五月,冒暑淨蠻氛。”“九霄雖已老,報國意猶勤。五月衝炎暑,回軍立戰勳。”“愛尓彭宗舜,少年多戰功。從親心已孝,報國意尤忠。”

王陽明還在《捷音疏》中如實敘述了永保土司幾位宣慰使和冠男的大戰餘生的身體狀況:“照得宣慰彭明輔、彭九霄、官男彭宗舜等,皆衝犯暑毒,身親陷陣,事竣之後,狼狽扶病而歸,生死皆未可必。其官男彭藎臣者,亦遣家丁遠來報效。兩年之間顛頓道途,疾疫死亡,誠有人情所不能堪者。而彭明輔等忠義奮發,略無悔怠,即其一念報國之誠,殊有所不可泯者。”字裡行間無不滲透著王陽明的仁愛和擔心。

嘉靖七年六月十五日,已經臥病在床行走不便的王陽明還在為死在南寧、思恩、田州、潯州等地一萬多的永順、保靖土兵哀傷不已,特意委託南寧府知府蔣山卿在城防廟擺設祭壇,自己扶病寫下悽愴的《祭永順保靖土兵文》,祭告永保土兵的魂魄。“今尓等之死,乃因驅馳國事,捍患禦侮而死,蓋得其死所矣。”嗚呼壯士!尓死何憾?

永順、保靖土司信守溪州銅柱盟約,奔走惟命,征戰不止。王陽明的銅柱情結又怎能輕易釋然呢?

王陽明十五歲時前夢見馬伏波祠和銅柱,五十七歲時又在征戰結束告病回鄉途中拜謁馬伏波祠,夢中與現實情形如出一轍,這確實使人有點百思不解。細想一下,二人的某些人生經歷和最後生命結局的不公待遇是出奇的相似,就此而言,王陽明青年時夢見馬伏波祠和銅柱又不像一次純粹的偶然,似乎隱含了一種生命的暗示。

馬伏波和王陽明各在當時都是名揚天下的人物,征戰之地都是叢林潮熱地區,炎毒暑雨,瘴疫薰蒸,他們都在防不勝防中感染了暑疫,馬伏波直接死於暑疫,王陽明因暑疫加重肺病,遍身腫毒,晝夜喘嗽,嘔瀉不止,不治而終。馬伏波徵五溪與王陽明徵兩廣都是自己一生中的最後一戰,都因最後一戰讓生命走到了盡頭,成就了馬革裹屍的悲壯和浩然。

五溪,曾經的湘西,五溪屬於湘西。五溪對馬伏波和王陽明都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地理名詞,而是一枚耀眼厚重的戰功勳章。馬伏波徵五溪,出師未捷,而先死於沅水之側的壺頭山(沅陵縣東北部),長歌嗟嘆:“滔滔武溪一何深”。馬伏波武力征討尚未收效,卻因征伐促成了監軍宋均的議和招撫,軍功章裡又豈能缺少馬伏波?王陽明謫居龍場時,來回都在五溪沅陵有過不短的逗遛,講學虎溪書院,傳授良知之學,“杖藜一過虎溪頭,何處僧房是惠休。”

沅陵西北數十公里處就是馬伏波後裔楚王馬希範標立溪州銅柱之地,王陽明的心學在溪州銅柱盟約劃定的土司區域內播下了文明之種。銅柱精神鑄就的永保土兵勁旅緊跟王陽明平南贛、定兩廣,所向披靡,為王陽明奪下一枚又一枚沉甸甸的勳章。

交趾,越南等地的古代稱謂。馬伏波與王陽明蒙冤都與交趾有點關聯。當初南征交趾時,馬伏波常吃一種叫薏苡的植物果實,以避除邪風瘴氣。他打算引種內地,班師回朝時,就拉了滿滿一車。但馬伏波在五溪壺頭山染瘴癘死後,有人上書卻說他當年從交趾運回了一車珍稀之物,深深扎痛了漢光武帝劉秀的神經,對馬伏波更加憤怒,非嚴加處罰不可。王陽明總制兩廣,方略得當,收效顯著。時為吏部尚書的桂萼好大喜功,要求王陽明乘勝奪取交趾,再撫處兩廣三年。而王陽明揣著明白裝著糊塗,遲遲不予回應,致使桂萼懷恨在心。馬伏波平定交趾,卻被交趾的薏苡冤屈;王陽明不取交趾,卻因交趾而得罪桂萼。

歷史中幾乎都在不斷地演繹著一個規律:一個偉人的身邊總活躍著一些形形色色的小人,最後總被其中某個小人出其不意地陷害。馬伏波被虎賁中郎將梁松誣陷,王陽明被吏部尚書桂萼饞構。二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罪名:用兵謀略不當。桂萼參核王陽明的罪過就是“徵撫交失”。嘉靖皇帝給王陽明定罪:“兵無節制,奏捷誇張。近日掩襲寨夷,恩威倒置。”其實,多數時候,真理既不在多數人手裡,也不在少數人手裡,而在權貴手裡。

既然罪不可恕,也就不會有什麼好的結局。馬伏波新息侯印綬被劉秀收回,馬援的屍體運回,不敢埋在原來的墳地,只好草草葬在城西,賓朋故舊,誰也不敢前來弔唁,景況十分淒涼。直到建初二年(78),東漢第三位皇帝漢章帝才追諡馬援為忠成侯。

王陽明死後被嘉靖皇帝革去卹典,被責“事不師古,言不稱師”,陽明心學被視為“壞人心術”的偽學,榜諭天下,不準踵襲。時至隆慶二年(1568),朱載垕才稱讚王陽明:“永為一代之宗臣,實耀千年之史冊”,追贈新建侯,諡文成。萬曆十二年(1584)從祀於孔廟。

和馬伏波明顯不一樣的是王陽明的喪葬沒有他那麼淒涼。大臣的卹典取消了,無所謂,王陽明是大儒,桃李滿天下。王陽明下葬之日,數千人門人不顧偽學之禁,毅然聚會送葬,麻衣哀屨,扶柩而哭。清邵廷采在《陽明先生傳》記:“官屬、師生、士民遠近遮道,自贛送櫬至會城,哭聲震地,屬路不絕。”陽明先生越城人生最後一幕和幾百年前的南宋理學大師朱熹信州葬禮是何其相似!朱熹被斥之為“偽學魁首”,四方道學信徒衝破一切阻力,數千人聚集在信州為朱熹舉行隆重的會葬。不得不驚訝的是,時間都是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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