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親情若李子

“潛實內結,豐彩外盈,翠質朱變,形隨運成。清角奏而微酸起,大宮動而和甘生。”(晉·傅玄《李賦》)這是古人對李子最形象的描述。在夏季諸多的水果中,李子於我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我出生在農村,在物質匱乏的童年,甘甜的李子既能解饞還能果腹。

我清楚地記得,一到夏天,大奶奶家後門果樹園裡的李子就極為扎眼,放眼望去,一棵棵矮矬的李子樹貌不驚人,卻枝繁葉茂。一些迎面朝天的李子,面頰泛紅,飽滿圓潤,讓孩子們垂涎三尺,浮想聯翩。她家前後門各有一隻大狼狗,往往還來不及夠到一個果子,就聽見兇悍的狗咆哮起來,嚇得我和夥伴們連跑帶嚎。有一回,大奶奶居然在家,聽聞誇張的嚎叫聲,趕緊出來,見是三個狼狽逃跑的賊小孩,遂大聲唬道:“再來,我放狗咬你們,回頭告訴你們大人去!”

有種親情若李子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熬到傍晚,聽到屋外響起大奶奶的聲音,心想完了,這下準又少不了一頓胖揍,然後躲在裡屋,側耳偷聽。只聽見大奶奶對我母親說:“我摘了些李子,送給你家小孩吃。”母親一聽馬上就明白了怎麼回事,說要給她錢,轉身進屋取錢,被大奶奶一把攔住,說:“錢我是堅決不要的,又沒幾斤,值不了多少錢,小孩喜歡吃就讓她解解饞。”說完調頭就走。

這次,母親破天荒地沒動“家法”,只是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大奶奶一個人在家糊弄生活不容易,兒子成了別人的倒插門女婿,一年難見回來探望幾次;女兒又音訊全無。大奶奶老無所依,就指望這一季的水果能有些收成,怕賊惦記,特意養了兩條狗看管。你想吃,就跟大人說,我們花錢買,不要去偷。”

我想起大奶奶微駝的背,羞愧不已,低聲說,我再也不去了。我接過母親洗淨的一籃李子,拿起一個,一口咬掉大半隻,看到自然剝落的核,忙向母親炫耀:“看呀,我這個李子熟透了,空心的,好甜。”

大奶奶是大爺爺從偏遠深山裡帶出來的。大爺爺是先天性跛腳,走起路來,一低一高,所以三十好幾才娶到她。大奶奶比大爺爺小七八歲,背微駝,還有哮喘病,不能幹重活。後來幾兄弟分家,曾祖母臨死前把最好的兩間土屋和那片果園分給了大奶奶家。大奶奶特勤快,又會經營,幾年下來就把那片不起眼的水果園打理得井井有條。等到果熟時節,大爺爺就揹著滿滿一簍水果去集市上賣。祖母看著就眼紅,說曾祖母偏心,只疼孃家帶來的孩子。為此,祖母沒少和大奶奶發生爭執。後來大爺爺在縣城踩黃包車賺苦力錢的時候,不幸遭遇車禍,經搶救無效,數天之後,留下妻子及一對兒女撒手人寰。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沒過多久,大姑也被村裡的人販子販賣到了海南——這是多年以後才從被捕的人販子口中得知的。大姑丟失以後,大奶奶對祖母滿肚怨氣,認定是弟媳因嫉妒她家的果園而詛咒了她的家人。為此事她們又開始爭吵不休。而後,大奶奶在前後門各圈養了一隻狗,說是要防著圖謀不軌的賊人。

有種親情若李子

受訓後不久的某天,我嘴又犯饞了,便問母親要來兩三塊錢,去大奶奶家買李子。

大奶奶把我領到果樹下,給我一個塑料袋子,說:“你自個兒去摘,不過不能在樹上偷吃,偷吃了樹會長蟲,明年就吃不到李子了。”我不信,還是偷吃了。稱分量的時候,她問:“你偷吃了沒?偷吃了要五毛錢一斤,沒有偷吃的按三毛算。”我如實回答,說看見樹頂大個的,忍不住偷吃了,忒甜。結賬的時候,她還是按照單價三毛錢來算的。我不同意,她說小孩能吃多少,超不過一斤,還是堅持讓我得了便宜。臨走的時候,她又再三叮囑我,袋子裡的李子不要再吃了,拿回家分享給父母吃,不然下次她就不賣給我了。

我回家把她的話一五一十地對母親講了。母親說:“她肯定知道你吃了不少,擔心你吃多了拉肚子,又不好明說,只有叫你拿回家給大人吃。”

我小時候很皮,性格像個男孩,在父親“黃荊條子出好人”的教育理念下,戾氣很重。有一次,我成績考得很不理想,害怕回家捱揍,便決定不回家。黑夜裡,我抱膝躲在教室牆角,聽見外面父親氣急敗壞的叫喊聲,趕緊蜷縮進課桌下,直到他急躁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方才膽戰心驚地睡去。翌日醒來,聽到第一個推開教室門的同學的聲音,心想,這漫漫長夜總算熬過去了。然而新的一天對我而言,並不意味著光明,因為心有所懼,擔心隨時出現的父親一把將我從人群中拎出,當著同學們的面,劈頭一頓打罵,使我“臉面盡失”。

上午第三節課的時候,聽見老師說外面有人找。我心陡然一緊,怯怯地走出教室,看見是大奶奶,一顆緊懸的心倏爾放下。她從衣兜裡抓出一把李子塞給我,然後又拿出一個她剛剛在街角買的熱乎乎的三角米糕遞到我手上:“你爸讓我買的米糕。”

有種親情若李子

我分外感激地望著她,既驚喜又深感意外:“大奶奶,你怎麼來了?”

大奶奶見我狼吞虎嚥地吃起她家的李子,不由黯然淚下,撫摸著我的臉,疼惜地說:“你要聽父親的話嘛。”我小時候祖母從未帶過我,大奶奶總是對我說,“老太婆重男輕女,你給我當孫女吧”。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她比祖母待我還親,頓時心有所依,感覺委屈極了,眼淚“嘩嘩”直流:“我數學只考了15分,爸不打死我才怪……”

當天放學以後,大奶奶把我接回家,送到我父親面前,責備起他:“一個女娃娃,看被你一天嚇得,老實說,你是不是不喜歡女孩子!”

父親拉著臉,瞪了我一眼,又強顏歡笑地對大奶奶說:“瞧大娘說的,我自己的女兒怎麼不喜歡,這娃太頑劣了,不打不成材。”

“你不要瞪她!”大奶奶一把拉我靠近她身邊,指著門口愈漸“消瘦”的大掃帚,“你為什麼不能輕聲細語地說她?看看,一把大掃帚都快被你抽完了,難道非用棍棒才是對子女嚴格教育?今天無論如何你也不能再打她!你要不聽,我就把她帶我家去,反正我一個孤老婆子正缺人做伴。”然後大奶奶又提及大姑的事,語氣哽咽,“你大妹當年就是被我打跑的。”

父親見她老淚縱橫的樣子頗為動容,答應以後少用體罰教育,又說要盡力幫大奶奶打聽大姑的下落。

我念初二的時候,大奶奶突發腦溢血倒在家門口,被祖母發現,火速送至醫院。醫生一番檢查後,表示發現時間太晚,救不回來了。大奶奶死後,祖母第一時間通知了住在縣城裡的大伯一家。幾經周折,父親又設法聯繫到失聯了二十幾年的大姑,讓她回來參加大奶奶的葬禮,說老人一輩子都在唸叨她這個女兒。在大奶奶的墳前,我第一次見到了大姑,而此後再也沒照過面。她的模樣像極了大奶奶,個子瘦小,眼大,膚黑。讓我又想起大奶奶以及那些讓我“佔盡便宜”的李子,她那樣喜歡我,極可能跟早年丟失的大姑有關。後來聽祖母說,大姑小時候皮膚很白,跟剛從深山出來時候的大奶奶一樣白。

有種親情若李子

大奶奶去世後,那些李子樹似乎通了人性,兩三年內樹幹出現小眼,葉子泛黃,果實瘦小,終於相繼枯死。祖母說,草木都有情。我看著那一園枯乾的李樹,問祖母:“為什麼你家的李子不甜呢?”祖母家門口也有兩棵李子樹,結的果子口感酸澀,我很少摘來吃。祖母一臉苦笑,轉身而去:“明年它就會甜了”。

如今想起祖母離去時佝僂的背影,被陽光截得很短,很短,實在容不下太多的溫情——祖母6個兒女,害怕帶了我這個長孫女,後面陸續出生的孩子都要交由她帶,為避免兒媳們爭論,索性一個孩子也不帶。

轉眼十幾年過去,一到夏天,我總是被記憶裡滿樹熟黃的李子誘惑著。有一些感受,我們無從說起,而最令人為之動容的東西,往往都是不可言傳的。

有種親情若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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