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蓑衣(江西吉安

父亲离开我们10多年了,可他生前穿过的蓑衣却被母亲一直挂在老屋显眼的墙上。也许这是牛马一生的父亲劳作时穿的工作服吧,就像古代的勇士战斗时穿的铠甲,意义重大。不知是不舍还是不忍,母亲从来不许我们动它。逢年过节回到母亲身边,每当我看到那挂在老屋墙上的蓑衣,自然想到我那辛劳一辈子的父亲,内心隐隐作痛。

父亲的蓑衣(江西吉安/王恒葆)

因家境贫寒,我的父亲没上过一天学。虽然如此,但极爱读书的父亲居然靠顽强的毅力学会了很多字,不但能帮乡邻写一般的书信,而且还敢动用毛笔替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抄写对联,乡亲们都把他当做“读书人”。在福建前线当兵时竟然还做过连队里的教员!后来,他们所在的部队为了备战,训练非常繁忙。每天除了要训练完常规的科目外,还得到海里游泳四个小时,据说是为解放台湾做准备。在一次单杠训练中,父亲不小心摔下来,摔伤了腰椎。年轻气盛的他不顾战友们的劝阻,在医务室做了简单处理后,仍然坚持训练。由于海水长时间的浸泡,父亲受伤的脊椎严重发炎,不得不到部队医院治疗。谁也没料想到,由于贻误了最佳治疗时机,我高大帅气的父亲从此残疾了。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把开朗幽默的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于是部队把他转送到疗养院疗养。在疗养院里,父亲这辈子本来完全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悠闲生活。可是他想到家里的妻儿老小缺衣少食,正在忍受贫困的煎熬时,毅然复员回家。

当时政府考虑到他的情况,几次安排他到地方工作,他都认为工资低无法养家糊口,强烈要求参加农业生产。政府没办法,只有答应他的要求,并且一再委托村里干部予以照顾,因父亲的病需要休养,不能劳累。父亲复员回到村里后,生产队安排他做了当时农村里最清闲的差使——仓库保管。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仓库里的任何东西都是每一双眼睛的焦点。父亲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懈怠。就像保管他当兵时的枪支一样,小心地保管仓库里的每一样“珍宝”。不知是饥饿让人失去理智,还是“人之初,性本恶”,父亲坚守的阵地终于在一个夜晚被人撬开简易的木质窗户,偷走了一担大米。

仓库失盗!这在当时那个年代无异于部队枪支被盗!村里那些碍于上级领导情面才关照我父亲的村干部们,马上传唤我吓蒙了的父亲,并组织“刑侦队”到我那个穷得连叮当响都不会的家里及亲友乃至附近一切觉得可以藏匿的地方进行地毯式搜索。虽然也有正直的人说我父亲腰都直不起来,就算给他一担大米都担不回家。一担净米一百三十多斤啦!村干部们没有搜查出他们所期待的赃物,就向领导汇报他们对案情的推理。领导对我父亲很失望,我父亲便被“撤职贬谪”到农业第一线了。(后来他知道是谁害了他,却不追究也不肯告诉我们。)我的父亲从此便弯着腰随着生产大军出现在田野里。

父亲的蓑衣(江西吉安/王恒葆)

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看到父亲穿着这件蓑衣。每当出工时,其他男人要干的重活累活我父亲都得干,比如收割时扛打谷机、比如修水利时扛水管,比如出牛粪时担一百多斤重的水淋淋的牛粪......这些对于健康人来说都是很吃力的事情,对我那脊椎严重残疾的父亲更是致命的!任何人都不会因为他是个残疾人而照顾一下,理由是他是个男人;打工分时,所有成年男人都是十分,而我父亲却只能得九分,理由是他是残疾人!即便如此同工不同酬的严重不公,我生性倔强的父亲默默忍受着,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不旷工,哪怕生病!并且犁耙耕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丝毫不比那些打十分的健康男人逊色。

年终分红时,我残疾的父亲居然分到了全生产队最高的红利——八百多元。八百多元,这在当时真是天文数字。生产队里那些打十分的男人都不相信这是事实,纷纷要求只针对我家的工分多次核算。核算无误后,他们又怀疑记工员收了贿赂,请了大队里的“高级会计师”详查每个细节。几经折腾,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好悻悻地说他们还做不过一个残废,他们没分到红是由于我父亲这个残疾人拖累了。

父亲的蓑衣(江西吉安/王恒葆)

那晚,风很大,外面很冷,农村的寒冬更冷。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我们的衣裳,等着父亲回来。很晚,弓着腰的父亲回来了,他从怀里掏出生产队分的红利交给母亲,铁青着脸对母亲说“开了年让孩子们都去读书,读好了书就不会受欺负”。母亲接过钱,惊异地问:“这么多?”父亲苦笑着说“这是我们拼死拼活的血汗钱,人家还不信呢”。那晚,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父亲的笑纹刀子般刻入我儿时的记忆。

过了几年,农村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农民们蛰伏已久的生产积极性一下子全部激活了!那些擅长“磨洋工”的十分劳力们突然脱胎换骨,连饭都还在嘴里就往田里赶。路上经常听到他们打趣说“一人养九口,饭在嘴里就得走”。整个农村一片大生产的繁忙景象。我家人口多且老小两极分化,全靠父亲那个高度残疾的劳力种田养活。为了多分些田地,父亲特意选择了那些人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两亩当一亩”的薄田。所以我家的责任田离家足有四里远。父亲为了省下走路的时间用来做事,除了晚饭,他早、中两餐饭几乎都是由我负责送到田里吃。天气晴好还略微可以,遇到雨天他也不例外。收割完早稻后,紧接着马上就要把田耕耘好,栽下晚稻,农时耽误不得。这段时期是农村最忙最累的时期,叫双抢。

父亲的蓑衣(江西吉安/王恒葆)

一天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母亲看到天气这样,以为父亲会回家吃午饭,就没按常规计划安排我送饭。谁知午饭后,有人捎口信回来要送午饭给他吃。母亲很生气,说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孩子。虽然这样,没办法,我提着母亲准备好的饭菜,穿着雨披,向父亲劳作的田里走去。因为下雷阵雨,大家早都跑回家里去了,田野显得很空旷,只有哗哗的雨声和惊人心魄的炸雷。我虽然很害怕,但不得不往前走。我冒着大雨把饭送到田边,放到一个用打谷机立起来的暂时“避风港”,叫父亲过来吃饭。父亲要我送过去,他居然不让牛下耙,端着大碗站在水田里,雨水顺着斗笠往碗里倒。他毫不在乎,呼啦几下就把饭吃完了。然后把碗交给我,要我赶紧回家,并特别交待回家要把湿衣服换掉。我那不要命的父亲,又赶着耕牛,开始他那疯狂的劳作。回家路上,一个霹雳炸得地动山摇,火光映红了整个田野。我吓得蹲在地上,回过头来看看远处田里的父亲,只看到他穿着蓑衣,蜷着背,赶着黄牛,在电闪雷鸣间奋力向前。此时,我的父亲简直就是身穿战袍的拿破仑,驾驶着他那辉煌的战车,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浴血搏杀!

父亲的蓑衣(江西吉安/王恒葆)

由于父亲非常勤劳,家里的责任田年年丰收,家里的境况逐渐好转。那些曾说被父亲这个残疾人拖累了的打十分的劳力们,看到我们家年盛一年的日子充满嫉妒。常常讽刺挖苦父亲生了一大堆好劳力,做事的人多。父亲从来不跟他们计较,只是一笑了之。其实,父亲从不让我和哥参加劳动,在他认为,干农活是他的工作,我们的工作就是读书,他希望我们把家里祖传的锄头和蓑衣“丢掉”。他常说“世上唯有读书高”,希望我们成为读书人!由于父亲过度劳累,终积劳成疾,在69岁那年就走了。临走的上午,我劝他喝完中药后,他笑眯眯地对我说情况好多了,不久就会好起来。只要他身体好了,又得种几亩地,专门为我兄弟姐妹几个种,自家种的吃了放心。看着身体几乎瘫成两截的父亲,我泪水悄悄往下流。当我又去抓中药时,父亲永远地走了,离开了他流血流汗的土地,离开了跟随他一辈子的蓑衣,离开了他牵肠挂肚的亲人。

后来我明白了,挂在老屋墙上的蓑衣,那是父亲梦想的翅膀。我愧对父亲没有成为他心目中的读书人,只成了一个平凡的教师。但他的孙子们都先后考取了省城的公务员。父亲那自强不息、锲而不舍的拼搏精神已经在我们家族的血管里涌动,激励我们勇往直前。

(原创作者系江西永丰县恩江镇中心小学教师 王恒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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