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約詞人李清照的另一面
丁啟陣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漁家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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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版本題作《記夢》，因而學者們循著這個路子進行闡釋。例如，夏承燾《唐宋詞欣賞》：“整首詞都是描寫夢境。”實際上，細味詞意，詞人恐怕意不在夢境，而在現實。詞人是借夢述懷。夏承燾先生同一篇文章中也說：“這首詞中就充分表示她對自由的渴望，對光明的追求。但這種願望在她生活的時代的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實現的，因此她只有把它寄託於夢中虛無縹緲的神仙境界，在這境界中尋求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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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的寫作時間，有不同說法：有說寫於其人生早期即山東時期，有說寫於南遷之後即晚年。夏承燾《唐宋詞欣賞》：“可能是因為李清照是山東人，對海的見聞比較多，所以寫得出這樣的境界。”顯然是認為這詞作于山東時期的。於中航《李清照的夢——漁家傲記夢詞詮釋》更認為作於居住萊州期間。徐培均《李清照集箋註》則提出作於建炎四年（1130），經歷隨御舟從章安（在今浙江台州市）至溫州的海上避難航行之後。
揣摩詞意，尤其是其中“彷彿夢魂歸帝所”、“我報長路嗟日暮”等語，當是詞人遭逢離亂之際的情懷，不像是早年閨中少婦的閒愁。帝所，可能不是指天帝居所，而是宋王朝首都。因此，我贊同建炎四年的說法。
當時形勢大致是：建炎三年十二月，金人進犯越州（今浙江紹興）；次年正月進犯明州（今浙江寧波）。此時宋高宗趙構南逃，先是到了四明（今浙江寧波），然後是定海、昌國（今浙江定海縣）、溫州、台州、章安、溫州。當時李清照是一路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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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漁家傲》詞是現存李清照詞作中唯一的豪放風格作品。李清照有《漁家傲》詞二首，另一首（雪裡已知春信至）是屬於婉約風格的作品。
夏承燾《唐宋詞欣賞》指出：“這是一首豪放的詞，她用《離騷》、《遠遊》的感情來寫小令，不但是五代詞中所沒有的，就是北宋詞中也很少見。”從詞中詞語的使用情況看，李清照創作這首詞時，至少受到了下列文獻的影響：屈原《離騷》：“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莊子·逍遙遊》：“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史記·伍子胥列傳》：“吾日暮途遠。”《史記·封禪書》說渤海中有三座神山：蓬萊、方丈、瀛洲。蘇軾《水調歌頭》中秋詞“我欲乘風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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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承燾《唐宋詞欣賞》指出，“其所以有此成就，無疑是決定於作者的實際生活遭遇和她那種渴求沖決這種生活的思想感情；這絕不是沒有真實生活感情而故作豪語的人所能寫得出的。”這是從詞的思想感情等內容方面說的，切中肯綮。但我認為，李清照之所以能寫出這樣一首豪放的詞作，她身上的男性氣質（陽剛之氣）和全面的藝術修養也有著同樣甚至更重要的作用。
文學史家根據李清照的詞作，把他歸入婉約派，無可厚非。因為，她的詞作除了這首《漁家傲》以外，表現的都是閨中女子日常生活裡的愛恨情愁，都恪守著“詞言情”的文體規範。但這是李清照自覺遵守文體規範的結果，而不是她性情、才華有這種侷限。
實際上，李清照其人，一半是泉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才女一半是豪傑；李清照之才，擅長抒情的詞，亦擅長慷慨言志的詩，風格上能婉約也能豪放。
李清照的另一面，即火焰、豪傑、擅長詩歌、豪放的一面，例子如下：
《金石錄後序》記錄了她跟丈夫趙明誠蒐羅金石字畫等文物過程的一些情況，“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疏衣綀，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餘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採，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几案羅列，枕蓆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痴迷文物，興趣高雅，出手大方。
李清照留下一篇關於詞的論文殘片《詞論》，其中有如下一節：“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綠，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視野開闊，見解犀利，措辭有力。
婚姻方面。建炎三年（1129）八月十八日，趙明誠卒。不到三年，紹興二年（1132）五月中旬，李清照再嫁右承奉郎、監諸軍審計司張汝舟。因為不堪家暴之苦，一百天後揭發張汝舟“妄增舉數入官”（虛報考試次數以得到官職）。張汝舟被革除功名，“柳州編管”（加入柳州戶籍、接受當地官員管束，相當於勞動改造）。李清照本人雖然舉報屬實，但按照宋代刑律，也應該判兩年徒刑。因為有高官替她說話，只是拘禁了九天。——敢愛敢恨，當斷則斷，正氣凌然。
興趣愛好，不同於一般閨閣女子的嫻熟貞靜，以女紅消遣度日，李清照是賭術研究專家，著作有《打馬圖經》。不難想象，她具有賭徒的冒險精神。
至於李清照的詩歌才華和豪放風格，請看她如下兩首絕句：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烏江》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題八詠樓》
才華橫溢，風格豪放，巾幗不讓鬚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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