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女兒國」,存放著詩人顧城的理想

漢學家高利克(Galik)曾經說起,有一天他和顧城打招呼:“Hello,你好,顧城。”顧城說:“我不是顧城,我是賈寶玉。”高利克說:“你不是賈寶玉,你是顧城,賈寶玉已經死了。”顧城說:

“賈寶玉沒死,他還活著,顧城已經死了。”

友人們說,顧城希望自己能做賈寶玉,但是他做不了。就像他希望自己是個女兒,但他生來就是男人。

那座新西蘭的小島,都說是顧城為自己構築的大觀園,他和妻子的生命在那兒以悲劇收場。有人評價他是“愛無能”的詩人——在《紅樓夢》裡,他是否只聽見美的召喚,卻未曾聽見愛的召喚呢?劉再復先生論賈寶玉,曾說寶玉心“近乎釋迦牟尼之心”;論及“女兒性”時,顧城也屢屢聯繫到佛性,然而他是否只看見佛性的清淨,卻未看見佛性的慈悲呢?(顧城殺妻,而後自縊而亡)

《紅樓夢》裡的“女兒國”,存放著詩人顧城的理想

面對顧城活出的悲劇,種種倫理和道德的詰責不一而足。我們固然可以把他當成一個誤了紅樓,也被紅樓所誤了的痴人。但更有可能的是,他主動選擇成為這樣一個“痴人”。現實如他所說——人可以升到宇宙的高度,注視著整個星球被愛與美均勻地推動著,但在這個與物同駐的世界裡,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淪入一個個困擾。每個人的夢想,遲早有一天要跌落。這不正是《紅樓夢》敲響的喪鐘,是它給人們最殘酷的啟示麼?

所以顧城說:“誰也不能永遠,這大概就是個人願望和他的存在的最主要的矛盾。”然而他又說:“生命是永遠的,美是永遠的,女兒性也是永遠的。”當夢想跌落之後,美麗的女兒國依然如同懸掛在遙遠天邊的一個輕盈夢境,在愛與美的永恆呼吸中慢慢旋轉,令人著迷、嚮往。那麼這時除了遁入空虛,當然也有別的選擇,比如牢牢握緊那與夢聯結的唯一繩索,如同守護好一束珍貴的光亮,別讓生命湮沒於無止境的黑暗。

《紅樓夢》裡的“女兒國”,存放著詩人顧城的理想

顧城的畫

《紅樓夢》裡的“女兒國”,存放著詩人顧城的理想

顧城的畫《燈火化魚圖》

男性有無限的需求和衝動,

說明他們是空虛的。他們需要而不能自給,

他們缺乏一個完美的自足的本性。

那些沸沸揚揚的男性意識和強力哲學的擁護者,

是傾向於現世成功的,

沒有這個支柱他們的世界就變得麻煩起來。

男性化的醒悟往往在於領悟到自身的虛幻,

而在女兒往往無需這種領悟,

因為他們自身就是上天無塵的花朵。

它(女兒性)不是一個性別的生活方式,

而是一種心境。

在他的本性中,

他能夠感覺到這一切都與他無關,而他另有來源。

《紅樓夢》裡的“女兒國”,存放著詩人顧城的理想

顧城 1992年4月在柏林

以下是斯洛伐克的漢學家高利克(Galik)與顧城在德國柏林進行的訪談,時間為1992年4月26日。

高利克:我想談談王國維對《紅樓夢》和《浮士德》的意見。王國維是研究叔本華悲觀哲學的,他通過叔本華的戲劇理論或悲劇理論來研究他。我認為由於受叔本華的影響,王國維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他認為浮士德、賈寶玉的最後歸宿——就是一個向天堂去了、一個變成和尚了,他認為這個最後歸宿是重要的。而我認為,這兩個作品,特別是《紅樓夢》中的“女子性”是最重要、最漂亮、最有價值的。因為在世界文學中,可能以前從來沒有就“女子性”寫這樣的小說。它是理想的,也是現實的。《浮士德》在最後幾句話裡說:“……(原文為德文,略)”他的意思是,所有虛幻的、很難描述的東西,在這邊是一個事實……這最後一句不知你們中文是怎麼理解的?關於那個永恆的女子性。

顧城:您是說《浮士德》?他的句子翻譯過來是這樣的:“一切無常者,只是一虛影,不可企及者,在此是已成;不可名狀者,在此已實有。”這有點像佛教的說法:一切皆幻,如雷如電。最後一句照郭沫若的譯法是這樣的:“永恆之女性,引導我們走。”

高利克:“引導”,就是這個問題。“引導我們”是《浮士德》最後的、最重要的一句話。《浮士德》是歌德最好的一部作品,是在1832年完成的。那就是說,50年以前的曹雪芹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句話。

顧城:我想曹雪芹不知道歌德的這句話,毫無疑問。在他的《紅樓夢》裡,只有一個西方女孩子是真真國的,寫的還是中國古詩。

高利克:可是這裡面的女性意味很像。這個“引導”不是一般的“引導”,它是使我們精神向上的、向著理想的東西。可能連歌德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意思。因為有時候,詩歌最深的、最漂亮的東西,就是詩人自己也不能十分清楚瞭解的,但是他的天才會清楚地感受到它。這就留下了一個問題,直到現在也沒有人解決這個問題,但我認為理解這句話是可能的。我要問你的第二個問題是——有沒有永恆的男性?

顧城:沒有。

高利克:沒有?

顧城:沒有。

高利克:為什麼沒有?

顧城:《紅樓夢》裡說,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我想它說得已經很清楚了,男子不過是些濁物,是些脫離了精華本身的渣孽。他們喜歡外向有力的東西、概念的東西,機械、名譽、科學、戰爭,這些東西是和他們相應的。

高利克:那就是說,你認為永恆的男人性是不可能的?

顧城:我認為是不可能的。男性有無限的需求和衝動,說明他們是空虛的。他們需要而不能自給,他們缺乏一個完美的自足的本性。但這個缺點有時也是優點,他們的空虛正好容納那些遊蕩的精神。

高利克:可是你相信那個永恆的女性。

顧城:是的,這個相信有一個過程。在1980年還是1981年,差不多10年前,我忽然明白了一點道理,就對一個朋友說,我感到了永恆女性的光輝。那時我找不到更好的詞來表達我的感覺。永恆的女性有一種光輝,使我們的生活和語言有了意義,有了生命,就像春天使萬物有了生機一樣。我講的就是這種前所未有的光輝。

高利克:你的朋友是怎麼看的呢?

顧城:遺憾的是,他想到另一個具體的問題上去了。當時他回答我:“女人的每一個毛孔都是陰謀。”他的看法好像和我正相反。

高利克:你能把這句話寫給我看麼?

顧城:可以,是這樣寫的:永恆女性之光輝。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和許多人的看法拉開了距離。在這個問題上倒是越來越清楚。那些沸沸揚揚的男性意識和強力哲學的擁護者,是傾向於現世成功的,沒有這個支柱,他們的世界就變得麻煩起來。但是對於女性的光輝來講,沒有時間也沒有歷史。她不以自身以外的目的為目的,不需要在歷史中確定自己,也不需要在現實中確定自己。她是無所不在的、陌生而熟悉的,就像春天一樣。她不時到來,但又必定離去,你無法留住她。但她一定會到來。在她到來的時候,生命裡都是美麗的感覺。

高利克:你應該看看里爾克的作品,我認為在中國一定會有他的翻譯。里爾克關於男性和女性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想法,和你這樣的想法有關係。

顧城:開始的時候,我比較傾向於西方對於女子的想法,傾向於古典油畫雷諾阿,和那些肉體美麗的光輝。到後來,我才慢慢轉向東方的想法。最早我喜歡安徒生,無論是他寫的《賣火柴的小女孩》還是《海的女兒》都很動人,特別是後者。我覺得他的心就象冰雪一樣,能夠感覺到女性在西方罕有的美麗。

高利克:可她們和小姑娘差不多,並不是成人。

顧城:對,“女孩性”和“女人性”是不一樣的,海的女兒不是安娜·卡列尼娜那樣的女人。我開始很喜歡這種感覺,因為我自己有時就有這樣的感覺。我覺得我的誕生就是個錯誤。一個人生下來做男人或做女人並不是你的選擇,但是你被決定了,但你的心有時並非如此,就會發生這樣或那樣的偏差。這就像你本來喜歡這樣的工作,結果一生卻做了那樣的工作。我剛開始就陷入了這樣的矛盾中間。但是我從西方慢慢返回東方以後,我知道了,這樣女性的感覺,既不是“女孩”也不是“女人”,她是一個非常微妙而難以言傳的事物,潔淨、無求。它不是一個性別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種心境。

《春江花月夜》中說:“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春江花月夜》從月升寫到月落,整個過程,真切如夢。最後唐詩美麗的境界,變成了林黛玉和賈寶玉這樣的真人的心性。在這樣從月到人的變幻之中,中國寧靜的佛性和清潔的女兒性,發生了一個微妙的重合。女兒性天然的自如、潔淨、獨斷,和佛教的禪意相合。語言直捷,心性自現,使我想起兒時醒來,在遠處閃耀的聲音,那麼清晰;這聲音像多角塔上的鈴,讓你感到那麼精美的性情,和看不見的風;這聲音也讓你想起《紅樓夢》這樣的故事。

女兒的性情是從天上來的,女兒天性的美麗是從天上來的。

高利克:在我們歐洲有時也這樣,小姑娘或者還沒有結婚的女孩子,差不多都是這樣。但很少有人像《紅樓夢》那樣專門寫女兒的性情,也沒有受到佛教的影響,也沒有那麼一種特殊的聽力,能感到女兒性的美麗。

顧城:女兒性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淨,那麼幹淨。我想這是《紅樓夢》作者之所以推崇女兒性的最重要的一點。潔淨如水,心境如水。

佛教也是講淨的,它沒有天國,只有此刻單純的微笑。它唯一的神就是心和身體的和諧,所謂天人合一,人和外界處在一個和諧的狀態,清淨無別。這在《紅樓夢》恰恰體現了中國人對於人性和佛性的這種和諧的最高夢想。男性化的醒悟往往在於領悟到自身的虛幻,而在女兒往往無需這種領悟,因為他們自身就是上天無塵的花朵,在進入冥冥之時,上天也不能不欣賞自己的創作。

高利克:我以為你能那麼好地理解《紅樓夢》,就是因為你讀過慧能的《六祖壇經》。我告訴你在斯洛伐克,我的教師Oldrich Kral先生把《紅樓夢》譯成了捷克文,第一版一萬多本,幾天就賣完了。出了第二版就產生了困難,因為很多讀者可能沒有明白《紅樓夢》。這是因為我們的讀者還沒有準備好,還沒有一個接受的心理方向。可是在《六祖壇經》出來以後,馬上第三版也賣完了。就是說捷克的讀者,他們開始明白曹雪芹的思想和美。所以《紅樓夢》在捷克已經好久買不到了。這中間出現的問題,讓我們知道讀者也需要接受禪。

顧城:《紅樓夢》裡的賈寶玉,後來讀的也是禪的書,像那些語錄《五燈會元》等等。後來他不讀了,因為他知道了這個道理並不在書裡。他明白這個道理是從他的夢裡得到的,一個天上的夢。他知道了這個道理,就不再為女兒的身世擔心了。他已經知道了什麼是女兒性——“明鏡亦非臺”。女兒性並不等於女兒,這是他思想的一個大變化。他在最後終於明白了慧能所說的那句話:佛性常清淨,何處染塵埃。從一開始吸引賈寶玉的就是這種女兒性,透過那些女孩顯示出來,也就是林黛玉的“質本潔來還潔去”。

賈寶玉是個喜歡女孩的人,但他並不像一般人那樣,真正要把女兒抓到手裡。他只是愛她們,為她們服務,怕她們受到汙染。人們本來並不明白,但是明白以後就很奇怪他這種性情。別人以為他是很好色的人,但後來發現他並不像一般人那樣,要求實現肉體的願望,而是想像女兒那樣和女兒在一起。他原來是個女兒吧,也許弄錯了。這是一句關鍵的話。賈寶玉的對女孩子的珍惜,和林黛玉對自身的憐惜是一致的,是對於自身本性的信仰和熱愛。正是這種潔淨的熱愛,使他們潔身自好,但是又不明白,這種美麗是從哪裡來的。整個《紅樓夢》就寫出了這種思想的變化。

在《紅樓夢》裡有這樣一個情節,司棋被女人們帶走,賈寶玉攔不住就發狠道:真不知這些女人是怎麼回事,長大了沾了男人的混賬氣,就比男人還要混帳。賈寶玉邊上的老婆子就笑他:這麼說女人都不好,女兒都好?賈寶玉說:就是,就是。又說:對,對。那老婆子又說:那我倒有一句話要問你──,這句話還沒問出來,賈寶玉被人叫走了。誰也不知道老婆子到底要問他什麼話。我以為這句沒有問出的話就是:那麼女兒是哪裡來的?不是女人生的嗎?

賈寶玉的迷惑其實也在於此。直到最後賈寶玉才知道了,這些美麗是從天上來的!答案就在這裡。一切都是太虛幻境的一種映像。實際上應了歌德的那句話:“不可名狀者,在此已實有”。這一切人間若有的生活,只是為了喚醒他生命的記憶,使他脫離人世倫理,重新回到這美麗之中。

高利克:歌德的話就是說,虛幻和現實、真和假是不可分各割的。

顧城:《紅樓夢》裡說的真與假,和佛教中的色與空,實際是一貫的。在這本書裡它們就達到了一種和諧,沒有分別。中國人所要求的理想就是這個。如果你把它分開,僅僅說這是天上的,或者說人世是虛幻的,都不解決問題。重要的是人能感覺到女兒性的美麗。賈寶玉他知道了,我們也知道了這種美麗。他為什麼是一塊頑石,是一塊玉?為什麼他堅持不做男人,不走一條男人正式的道路,去考狀元、建功立業?重要的就在這一點。在他的本性中,他能夠感覺到這一切都與他無關,而他另有來源。

高利克:看來賈寶玉必須變成一個和尚。

顧城:書裡是這麼寫的,有人說這是高明的地方,也有人說這並不太好。我以為他當不當和尚並不是重要的問題,因為這只是一個形式。重要的是他表現了這種分離與歸一。

中國人大概從來沒有過真正的、能夠看見的理想。《紅樓夢》第一次讓人看見理想、完美的人性──女兒性歷歷在目;它第一次把人們夢想的那個虛幻的影像,變成了真實的、清潔的女兒的語言和生活,一個女兒世界。這是一件太了不起的事情。這個理想像冥冥一樣,不僅鳥瞰而且創造了它自身的過程。

高利克:我以為在《浮生六記》中也有關於女兒性的表現。

顧城:《浮生六記》也是我喜歡的書,芸娘真切而有情味,也是一種非常生活化的女兒,亦喜女伴。但是她只是一個人,她沒有、也難以顯示這種女兒性如此豐富的美麗,和這種女兒性與世界無關的過程。他寫了一個女子,一個人,他寫了她的美麗,但並不知道她美麗的原因(在這一點上《聊齋志異》就清楚得多)。

高利克: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小孩子丟了,人家問他,你媽媽是什麼樣子的?他說,我媽媽是最好看的那個媽媽。

顧城:這倒是一個真正重要的特徵,我也是在根據這個特徵尋找我自己的真理的。有一首蘇聯民歌,是一個小孩子作的,也是他唱出來的,他說:願天上永遠藍瓦瓦/願太陽永遠笑哈哈/願世界上永遠有媽媽。“最”,“永遠”,這是孩子對世界永遠的要求。

高利克:可是媽媽是不能永遠的。

顧城:誰也不能永遠,這大概就是個人願望和他的存在的最主要的矛盾。不光是生活不能永遠,每一段美麗的時間在生活中都不能永遠,因為生活本身就是暫時的。

高利克:生活不能永遠,但生命是永遠的。

顧城:

對。生命是永遠的,美是永遠的,我們所說的那個女兒性也是永遠的。就像《紅樓夢》里人們婚喪嫁娶,一幕幕都過去了,但是真正使我們記住的是什麼呢?是那些女兒的心性,她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生命的過程遠遠超過了我們的生活。

高利克:最後我還想知道,男性對女性有什麼作用?

顧成:我們在這裡所說的女兒性,並不是女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屬性,或者說與男人不同的那部分屬性。我們這裡所說的女兒性,是通過女兒表現出來的,或者說是女兒固有的那種微妙的天性。此性既色既空、無生無滅,亦無塵埃,只像一朵花映出了她的微笑。與她相映的是:生命自身的甘美和諧;與她相對的是:人間功過,妄求,芸芸眾生。所以這種女兒性和人世間的男性,並不相對,亦不相關,完全屬於不同的兩個範圍。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作用,那也是從男性方面說的,那就是用他們自己的暗淡來反襯女兒的光輝。他們可以追隨這光卻難以走近,他們像黑暗中的底片那樣,當女兒性出現的時候,那光的影像便映在他們心中。因為他們在黑暗中,所以他們可以使同樣處在黑暗中的歷史,存有一個光明的記憶。他們的作用僅限於此。

女兒性對於人世來說是一個個瞬間,一朵朵凋謝的玫瑰;女兒性對她自身來說,卻是無始無終的春天,永遠在大地上旅行。賈寶玉脫離了人世的瞬間,他與光同往;但丁也升到宇宙的高度,注視著星球被愛均勻地推動,而與物同駐的世界,則不由自主地淪入一個個困擾,依稀地回憶著那遙遠的夢境。

這就是《浮士德》最後所唱的故事:

一切無常者,只是虛影。不可名狀者,在此已成。
《紅樓夢》裡的“女兒國”,存放著詩人顧城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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