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談《貴妃醉酒》之表演

學戲

『貴妃醉酒』列入刀馬旦一工。這出戏是極繁重的歌舞劇,如銜杯、臥魚種種身段,如果腰腿沒有武工底子,是難以出色的。所以一向由刀馬旦兼演。從前有月月紅、餘玉琴、路三寶幾位老前輩都擅長此戲。他們都有自己特殊的地方。我是學的路三寶先生的一派。最初我常常看他演這出戏,非常喜歡,後來就請他親自教給我。

梅蘭芳談《貴妃醉酒》之表演

▲ 與路三寶合演「金山寺」

『貴妃醉酒』是路先生的拿手好戲。我常看他這出戏,覺得他的做派相當細緻,功夫結實,確實是名不虛傳。等我跟他同在翊文社搭班的時候,他已經不唱『貴妃醉酒』了,我才起意請他來教。他一口答應。打那兒不是他來,便是我去,足足地學了半個多月,才把它學會了。就在翊文社開始上演。他還送我一副很好的水鑽頭面,光頭閃亮。現在買的水鑽,哪裡比得上它。我至今還常使用著呢。每次用到他送的頭面,老是要懷念他的。我們的感情很好,他在翊文社陪我唱的戲也很多,如『金山寺』的青蛇,『虹霓關』的王伯黨……都是常唱的戲。

梅蘭芳談《貴妃醉酒》之表演

『貴妃醉酒』

路先生教我練銜杯、臥魚以及酒醉後的臺步、執扇子的姿勢、看雁時的雲步、抖袖的各種程式、未醉之前的身段與酒後改穿宮裝的步法。他的教授法細緻極了,也認真極了。

入座

楊聽到高、裴同啟「駕轉西宮」,面部的表情就有了驚訝的神氣。站起來用扇子遮面,打背供念:「啊呀且住,昨日聖上傳旨,命我今日在百花亭擺宴,為何駕轉西宮去了?且自由他。」這裡面的神情,要分兩種層次。先做出嫉恨梅妃的表情,稍一沉吟,又恐兩旁侍從們竊笑,立刻忍住了內心的憤怒,強作鎮定地念那最末一句「且自由他」。唸完了就轉身忍住氣吩咐:「高、裴二卿,將酒宴擺下,待娘娘自飲幾杯。」這時場面上在拉牌了,楊再抖袖,整冠,端帶,歸內場坐。

梅蘭芳談《貴妃醉酒》之表演

『貴妃醉酒』

我在入座時有一個小身段,就是用手扶桌子,把身子略略往上一抬。這個身段,別人都不這樣做,我是從唱花臉的黃潤甫老先生那兒學來的。我唱看他演「陽平關」的曹操,出場唸完大引子,在進帳的時候,走到桌邊,總把身子往上一抬,這是說他升帳進去坐的位子比較高些,我現在要坐的「御座」也符合這個條件,就把它運用在「醉酒」裡來了。

楊貴妃能學曹操的身段,我不說,恐怕不會有人猜得著吧!其實臺上各行角色的身段,都離不開生活的現實,只要做得好看合理,相互間都能吸收和運用的。所以我總勸我的學生要多看戲,不要旦行只看旦角,什麼戲都要看,就是這個用意。

醉步

這出「醉酒」,顧名思義,就曉得「醉」字是全劇的關鍵。但必須演得恰如其分,不能過火。要顧及宮廷裡的一個貴婦人,任憑如何享受,她們在精神上還是感到空虛的,內心也是有說不出的痛苦的。非得在怨恨之餘,拿酒來解愁,酒醉之後,才有這種流露。這種醉態,並不等於蕩婦淫娃的借酒發瘋。短短兩句唱詞(「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淡淡著筆,用意卻深刻得很。

醉酒裡有兩次敬酒,每次喝完了都是醉的。我們要不把「醉」的層次分清,第一次就喝得酩酊大醉,這對劇情的發展是難以處理的。所以我現在是這樣把它劃分的:第一次是初醉,第二次才是沉醉。

梅蘭芳談《貴妃醉酒》之表演

『貴妃醉酒』

醉步是怎樣走的呢?演員的頭部微微晃搖,身體左右擺動,表示醉人站立不穩的形態。譬如你要往右走,那你的左腳先往右邁過去,右腳跟著也往右邁一步。往左走,也是這個步法。還要把重心放在腳尖,才能顯得身輕、腳浮。但是也要做得適可而止,如果腦袋亂晃,身體亂搖,觀眾看了反而討厭。因為我們表演的是劇中的女子在臺上的醉態,萬不能忽略了「美」的條件的。這樣才能掌握住整個劇情,成為一出美妙的古典歌舞劇。

嗅花

這三個臥魚,我知道前輩們,只蹲下去,沒有嗅花的身段。我學會以後,也是依樣畫葫蘆的照著做。每演一次,我總覺得這種舞蹈身段是可貴的。但是問題來了:做它幹什麼呢?跟劇情又有什麼關係呢?大家只知道老師怎麼教,就怎麼做,我也是莫名其妙地做了好多年。有一次無意中,我把藏在心裡老不合適的一個悶葫蘆打了開來。

梅蘭芳談《貴妃醉酒》之表演

『貴妃醉酒』

我記得住在香港的時候,公寓房子前面有一塊草地,種了不少洋花,十分美麗。有一天,我看得可愛,隨便俯身下去嗅了一下,讓旁邊一位老朋友看見了,跟我開玩笑說:「你這樣子倒很像在做臥魚的身段。」這一句無關緊要的笑話,我可有了用處了。當時我就理解出這三個臥魚身段,是可以做成嗅花的意思的。因為頭裡高、裴二人搬了幾盆花到臺口,正好做我嗅花的伏筆。所以抗戰勝利之初,我在上海再演「醉酒」,就改成現在的樣子了。

搶走

第一次的銜杯,裴跪在大邊的臺口,楊坐在小邊的椅子上。裴念:「奴婢敬酒。」楊離座轉身,先站在椅子旁邊。左手扶椅背,右手翻袖揚起。見裴敬酒就面帶笑容,搶走了幾步,到了裴的面前。初次俯身試飲,嫌酒熱不喝,微露怒色而退。第二次才雙手掐腰,正式俯飲。飲畢,銜著酒杯不肯放,從左向右轉了一個鷂子翻身,才把杯子放入盤中。

梅蘭芳談《貴妃醉酒》之表演

『貴妃醉酒』

這裡面搶走的幾步,有一點講究:邁步要小、要密、要快,身子微微搖擺,雙手揚起向外翻袖,還要顧到劇中人的身份,走得輕鬆大方。這也表示喝醉了的人,見酒就喜歡的樣子。演員在臺上,不單是唱腔有板、身段臺步,無形中也有一定的尺寸。像做到這個身段的時候,打鼓的點子準是打得格外緊湊,你就要合著它的尺寸,做得恰當,才能提高觀眾的情緒。看著不很難走,坐起來恐怕就不是一下子能夠找到這個勁頭的了。

評論

我在蘇聯表演期間,對『貴妃醉酒』的演出得到的評論,是說我描摹一個貴婦人的醉態,在身段和表情上有三個層次:始則掩袖而飲,繼而不掩袖而飲,終則隨便而飲。這是相當深刻而瞭解的看法。還有一位專家對我說:「一個喝醉酒的人實際上是嘔吐狼藉、東倒西歪、令人厭惡而不美觀的;舞臺上的醉人就不能做得讓人討厭。應該著重姿態的曼妙、歌舞的合拍,使觀眾能夠得到美感。」這些話說得太對了,跟我們所講究的舞臺上要顧到「美」的條件,不是一樣的意思嗎?

梅蘭芳談《貴妃醉酒》之表演

『貴妃醉酒』

這裡不過是拿『貴妃醉酒』舉一個例。其實每一個戲劇工作者,對於他所演的人物,都應該深深地琢磨體驗到這劇中人的性格與身份,加以細密的分析,從內心裡表達出來。同時觀摩他人的優點,要從大處著眼,擷取精華。不可拘泥於一腔一調,一舉一動的但求形似,而忽略了藝術上靈活運用的意義。

作者 | 梅蘭芳

摘自 | 「舞臺生活四十年」(中國戲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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