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的兩種愛情:初戀與王小波

李银河的两种爱情:初恋与王小波

我把我整個靈魂都給你,連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氣,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種壞毛病。它真討厭,只有一點好,愛你。

當我跨過沉淪的一切,向著永恆開戰的時候,你是我的軍旗。

告訴你,一想到你,我這張醜臉上就泛起微笑。還有在我安靜的時候,你就從我內心深處浮現,就好像阿芙羅蒂從浪花裡浮現一樣。

——王小波《愛你就像愛生命》

《愛你就像愛生命》是王小波和李銀河的書信往來,信裡王小波說起情話來,簡直甜得人後槽牙疼。

“一想到你,我這張醜臉上就泛起微笑”,這句話裡的“醜臉”,倒不是平白無故。兩人初見面的時候,李銀河就在心裡默默吐槽王小波長得不好看。他們在一起後,有一次李銀河提出分手,還是因為覺得他長相難看,尤其是跟她的初戀相比,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李银河的两种爱情:初恋与王小波

李銀河與王小波

李銀河的初戀,是她在大學裡的男友,“長得非常英俊,一米八的大個兒,有挺直的鼻樑和兩條漂亮的眉毛”。李銀河和他陷入狂熱的愛戀裡,後來兩人戀情不順,分手的時候,李銀河痛徹心扉,久久不能平復。

然後,她就遇到了那個小說寫得不錯,然而“長相實在難以恭維”的王小波。

李银河的两种爱情:初恋与王小波

我的編年史(節選)

李銀河

1975年:初戀

我在大學期間經歷了初戀。

這次戀愛是我的初戀,把我害得相當慘,因為我愛上了他,他卻沒有愛上我。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世界上最慘痛的經歷就是這種明珠投暗的經歷。回憶中,那段生活不能叫作生活,只能叫煎熬。

當時我不知在哪裡看到一句話:如果一個女人在23歲之前還沒有陷入戀愛,她一生就不會再愛了。因為愛是迷戀,歲數一大,一切都看明白了,就不會再迷戀或者說痴迷了。我心裡有點緊迫感,覺得應當戀愛了。

他就在這個時刻走入了我的視野。他是我的同班同學,雖然家在當地,他的父母卻跟我的父母相識,都是共產黨的幹部,而且做過同事。後來聽爸爸說起,1949年共產黨進駐城市時,我爸爸被指派在北京,他爸爸被指派在這個外地城市,他爸還找我爸商量過倆人調換的事情,我爸沒有同意,所以後來我就成了北京人,他成了外地人。

他長得非常英俊,一米八的大個兒,有挺直的鼻樑和兩條漂亮的眉毛,臉型瘦長,嚴格說是長方形,臉上起伏比較大,臉型有點像歐洲人,不像亞洲人。他笑起來有一種特殊的笑法:一邊笑,一邊斜睨著人。他的笑很有感染力。沒過多長時間,我就能在幾秒鐘之內從一群人中分辨出他在還是不在。我心裡明白,我愛上了他,是愛使我的感官變得敏銳。形勢就是這樣急轉直下,我以極快的速度陷入了對他無可救藥的狂熱愛戀,後來看,幾乎可以算一見鍾情。

從那時起直到我們最終分手,痛苦的折磨就沒有停止過一時一刻。這就是單戀的苦刑。因為對方對我還毫無感覺,我這邊已經燒得滾燙,整個人像一根燃燒的木炭,輕輕一碰就會化為灰燼。

有一次去部隊學軍,我們打靶,每人打三發子彈。他打了一個7環、一個8環,一個脫靶;我打了一個8環、一個7環,也是一個脫靶。還記得當時心中暗喜,把這種純屬巧合、毫無意義的事情都當成了一種徵兆,好像跟他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後來我把這個細節寫進小說,作為人在狂熱愛戀時完全喪失理智的證明。

打靶歸來,他遞給我一張巴掌大的薄薄的小紙片,上面是他用鋼筆速寫的我趴在地上打靶的樣子。當時心中的狂喜是難以形容的,那小紙片被我當寶貝似的珍藏了很長時間。其實,他也就是那麼隨手一畫,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後來有一天,他對我說:“我知道了一個秘密,你的小名叫‘三反’。”我七歲之前的確是這個名字,因為我是1952年“三反運動”時出生的,父母是記者,政治上過於敏感,就給我起了這麼個小名。

既然是工農兵學員,就有無窮無盡的學業之外的麻煩事,比如學工、學農、學軍。那次忘了又是學什麼,入駐晉祠,因為跟歷史系的專業有點關係。我和他被分在一個小院裡居住,我住北房,他住南房。那時,四五運動爆發,他的哥哥捲入其中,反對中央“文革”,被捕入獄,一度被判死刑。他為此事非常焦慮、抑鬱,有時會躺在床上唱歌,小院中常常回蕩著他憂鬱的歌聲。他嗓音很好,是一種憂鬱的男中音。歌聲撥動我的心絃,使我對他愛得更加如醉如痴。

我向他表明心跡之後,他的反應還不錯。記得那時,我們常常在能躲開人的時候偷偷接吻。有一次險些被人撞到,當時我們躲在大院子旁的一個小院子裡,正吻得如火如荼,突然有人找我們,在院裡叫我們的名字,只要再一伸手推門,我們就會被抓個正著。記得當時心跳得彷彿打鼓一般,險些暈倒。幸虧那人走掉了,要不真不知會出什麼事。

可惜,我們的戀情發展並不順利,主要是兩個人情調不同。我們雖然是同齡人,家庭背景也差不多,但是我在20歲時有半年賦閒在家,看了我當時能找到的所有世界名著,靈魂基調因此與當時青年大為不同,在當時看,就是有了資產階級情調,或用當時更常見的說法,是有了小資產階級情調。分手時,他對我說:“從小父母給我灌輸的都是‘棉暖不如皮,糖甜不如蜜,爹孃恩情深不如毛主席’一類的東西,真的欣賞不了你那情調。”

記得剛分手的時候,我坐在教室裡,想用刀子割自己的手臂,因為覺得只有用肉體的疼痛才能壓住心中的疼痛,因為當時精神上的痛苦是一種肉體痛苦的疼法,有過之而無不及。

初戀是美好的,也是痛苦的。我暗暗在心中安慰自己,雖然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戀愛,但是我畢竟戀愛過了。這段幾乎是單戀的經歷令我刻骨銘心,痛徹心肺,直到王小波的出現,才把我從失戀的悲痛中解救出來。

1977年:戀愛

正是在這一年我結識了王小波。我在一個我們兩人都認識的朋友那裡看到了他的手抄本小說《綠毛水怪》,心裡就有了這個人。後來,朋友帶我去小波家,他是去向小波的父親請教問題的,而我已存心要見識一下這個王小波了。當時覺得他的長相實在難以恭維,心裡有點失望。

但是,王小波凌厲的攻勢是任何人都難以抵禦的。那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也是第一次單獨見面。地點是虎坊橋光明日報社我的辦公室。藉口是還書。我還記得那是一本當時在小圈子裡流傳的小說,是個蘇聯當代作家寫的,叫作《普隆恰托夫經理的故事》,雖然此書名不見經傳,但是在當時還是很寶貴的。小波一見到我,就一臉尷尬地告訴我,書在來的路上搞丟了。這人可真行。

後來我們開始聊天,天南地北,當然更多是文學。正談著,他猛不丁問了一句:“你有男朋友嗎?”我當時剛好失戀不久,就如實相告:“沒有。”他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我嚇了一跳,他說:“你看我怎麼樣?”這才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啊。他這種無賴態度弄得我相當尷尬,但是也感覺到他咄咄逼人的自信,心中對他已是刮目相看了。

我們開始正式談戀愛了,雖然從世俗的標準看,一切“條件”都對他相當不利:當時我父母已經恢復工作,他的父親還沒平反;我大學(雖然只是個“工農兵學員”,但是也勉強算上了大學吧)畢業,他是初中沒畢業;我在報社當編輯,他在街道工廠當工人。但是正如小波後來說的,真正的婚姻都是在天上締結的。經典的浪漫故事都是倆人天差地別,否則叫什麼浪漫?我和他就是一個反過來的灰姑娘的故事嘛。我早就看出來,我的這個灰姑娘天生麗質,他有一顆無比敏感、無比美麗的心,而且他還是一個文學天才。他早晚會脫穎而出,只是早點晚點的事情。戀愛談了一陣之後,我問過小波:“你覺得自己會成為幾流的作家?”他認真想了想,說:“一流半吧。”當時他對自己還不是特別自信,所以有一次他問我:“如果將來我沒有成功怎麼辦?”我想象了一下未來的情景,對他說:“即使沒成功,只有我們的快樂生活,也夠了。”他聽了,如釋重負。

李银河的两种爱情:初恋与王小波

李銀河與王小波

最近,一幫年輕時代的好友約我出去散心,其中一位告訴我,小波的《綠毛水怪》在他那裡。我真是喜出望外,它竟然還在!我原以為已經永遠失去了它。

《綠水毛怪》這本手抄本小說嚴格說是我和小波的媒人。第一次看到它是在那位我們共同的朋友那裡。小說寫在一個有漂亮封面的橫格本上,字跡密密麻麻,左右都不留空白。小說寫的是一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的戀情。雖然它還相當幼稚,但是其中有什麼東西深深地撥動了我的心絃。

小說中有一段陳輝(男主人公)和妖妖(女主人公)談詩的情節:

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口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半天照起了沖天的白霧。人、汽車影影綽綽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10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詩來,並且馬上唸了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做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

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朦朦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

從這幾句詩中,小波的詩人天分已經顯露出來。雖然他後來很少寫詩,更多的是寫小說和雜文,但他是有詩人的氣質和才能的。然而,當時使我愛上他的也許不是他寫詩的才能,而更多的是他身上的詩意。

小說中另一個讓我感到詫異和驚恐的細節是主人公熱愛的一本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不大知名的書,《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小波在小說中寫道:“我看了這本書,而且終生記住了它的前半部。我到現在還認為這是本最好的書,頂得上大部頭的名著。我覺得人們應該為了它永遠懷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看到《綠毛水怪》之前,剛好看過這本書,印象極為深刻,而且一直覺得這是我內心的秘密。沒想到竟在小波的小說中看到了如此相似的感覺,當時就有一種內心秘密被人看穿之感。小波在小說中寫道(男主人公第一人稱):

我堅決地認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親密的朋友,惟一的遺憾是她不是個小男孩。我跟妖妖說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個女孩。結果是我們認為反正我們是朋友,並且永遠是朋友。

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本小說我如今已記憶模糊,只記得其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接吻,把嘴唇都吻腫了,這是一個關於兩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熱烈純潔的戀情的故事。我看到小波對這本書的反應之後,心中暗想,這是一個和我心靈相通的人,我和這個人之間早晚會發生點什麼事情。我的這個直覺沒有錯,後來我們倆認識之後,心靈果然十分投契。這就是我把《綠水毛怪》視為我們的媒人的原因。

在小波過世之後,我又重讀這篇小說,當看到妖妖因為在長時間等不到陳輝之後蹈海而死的情節時,禁不住淚流滿面。

(陳輝站在海邊)大海浩瀚無際,廣大的蔚藍色的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藍聯合在一起。我看著它,我的朋友葬身的大海,想著他多大呀,無窮無盡的大;多深哪,我經常假想站在海底,看著頭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銀子一樣。我甚至微微有一點高興:妖妖倒找了一個不錯的藏身之所!我還有一些非非之想,覺得她若有靈魂的話,在海里一定是幸福的。

我現在想,我的小波就像妖妖一樣,他也許在海里,也許在天上,無論他在哪裡,我知道他是幸福的。他的一生雖然短暫,也不乏艱辛,但他的生命是美好的,他經歷了愛情、創造、親密無間和不計利益得失的夫妻關係,他死後人們對他天才的發現、承認、讚美和驚歎。

我對他的感情是無價的,他對我的感情也是無價的。世上沒有任何尺度可以衡量我們的情感。從《綠毛水怪》開始,他擁有我,我擁有他。在他一生最重要的時間裡,他的愛都只給了我一個人。我這一生僅僅因為得到了他的愛就足夠了,無論我又遇到什麼樣的痛苦磨難,小波從年輕時代起就給了我的這份至死不渝的愛就是我最好的報酬。我不需要任何別的東西了。

李银河的两种爱情:初恋与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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