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馬牛
來源：馮侖風馬牛（ID：fengluntalk）
1988 年，成名不久的「脫口秀女王」奧普拉採訪了一名地產商人。面對鏡頭，這個年輕的地產商對美國政府很不以為然。此次採訪就與他這種態度有關。此前一年，他在美國一家主要報紙上做了整版廣告，批評美國的外交政策。
採訪中，他重複著自己的觀點：「我們給日本一切權利進入我們的市場，傾銷他們的商品……日本人進來，他們賣汽車，賣錄像機，他們擊敗我們的公司。」「科威特最窮的人，也活得像國王，然而，是美國讓他們有可能賣石油。他們為什麼不把收入的 25% 分給我們？」
奧普拉說，「這聽起來像是政治演講，總統範兒的談話。你會不會參選總統？」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在公眾場合被問到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有些模稜兩可：「或許不會，但我厭倦看到美國被欺負。我不認為我真的有參選意向。我喜歡做生意，我可能不會馬上參選。但我絕不會完全排除參選的可能性。我厭倦看到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事變得如此糟糕。我不願意看到我們讓別人活得像國王而我們自己卻沒有。」
你應該已經猜到，這個地產商人，就是特朗普。那一年，他 42 歲。
在採訪中，特朗普還說，「如果不贏，我就不會參選。如果我決定參選，我將有很大的機會獲勝。我認為，人們已經厭倦看到美國沒佔便宜了。我不能承諾一切，但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如果我當總統，從那些佔我們便宜的人那裡，美國會掙很多很多錢。」
事實上，在他刊登廣告批評美國政府的 1987 年，美國政府已經和他認為的「佔便宜國家」打起了貿易戰。
1987 年，美日兩國圍繞著半導體、農產品市場開放、軍事技術轉讓等問題激烈博弈。當年 4 月，在半導體領域摩擦難以協調之際，時任美國總統里根以日方違反《出口管制法》修正案為由，簽署了戰後第一個對日本實施經濟制裁的法令，對日本出口到美國的價值 3 億美元的存儲器徵收 100% 的關稅。美國國會也提出制裁草案，5 年內禁止東芝集團的所有產品進入美國市場。後來在日本多方努力之下，美國國會通過法案，將原定的 5 年制裁減為 3 年，處罰對象亦由東芝集團變成了東芝機械公司。
那時候，日本牛啊。有些人覺得，美國人的對手哪裡是蘇聯，分明是日本。
自從 1978 年超過蘇聯，GDP 躍居世界第二以後，日本就成為世界經濟領域的重要一極。1985 年，日本更取代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債權國，日本製造的產品充斥全球。
1987 年，日本的人均 GDP 首次超過美國。同一年，美國對日本的貿易逆差達到 603 億美元，是美國全部逆差的三成多。而這距離美國首次對日本出現逆差，僅僅過去了 22 年。
當時美國商務部的報告稱，在高新技術領域，美國只在飛機制造、航空航天保持領先，而半導體、光纖、智能機械等領域均已落後日本。在日本國內，也出現了「日本是世界第一」的口號，日本媒體稱，全體國民預感到「日本的時代」即將到來。
當然，「日本的時代」並沒有來臨。日本掉進了一個坑裡。這個坑，叫「廣場協議」。
從 1980 年起，美國對外貿易赤字和政府預算赤字就逐年擴大。在雙赤字的陰影下，美國政府提高國內基本利率，引進國際資本來發展經濟。外資的大量流入使美元不斷升值，美國出口競爭力下降，最終擴大到外貿赤字的危機。在危機的壓力下，美國寄希望以美元貶值來加強美國產品對外競爭力，以降低貿易赤字。
1985 年 9 月，美、日、聯邦德國、法、英五國財長及央行行長在紐約廣場飯店舉行會議，達成五國政府聯合干預外匯市場的協議。隨後，日元對美元急速升值，到 1988 年，日元對美元升值了 86%。
然而，在其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日本對美國的貿易順差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大幅增加。因為在簽訂「廣場協議」後，日本政府為了應對匯率大幅度升值對經濟的不利影響，採取了增加貨幣供應和降低基準利率的擴張性貨幣政策。
在實施擴張性貨幣政策的同時，由於日元幣值穩步上升，給投資日本股市、房市的國際資本一個穩賺不賠的保險。簽訂「廣場協議」之後，日本股價每年以 30% 幅度增長，土地價格更是一飛沖天，而同期日本名義 GDP 的年增幅只有 5% 左右。經濟泡沫開始出現，隨後快速擴大。
泡沫被戳破之前，身處其間的人往往滿心歡喜，不斷膨脹。股市和樓市的泡沫讓無數人的身價水漲船高。在特朗普批評美國對外政策的 1987 年，《福布斯》發佈了第一期年度全球富豪榜。高居榜首的世界首富，是一個日本人，西武集團的老闆堤義明。
堤義明出身於一個政商家庭，父親堤康次郎是日本戰後的大富翁之一，其名下的西武有限公司建造郊區鐵路、旅遊點、旅館、百貨公司和高爾夫球場。堤康次郎還投身政界，並在 1953 年擔任日本眾議院議長。
含著金鑰匙出身的堤義明童年過得並不愉快。原因很簡單，他的母親是堤康次郎包養的「外室」，在家族中毫無地位，宛若婢妾。甚至在堤義明和妻子舉行盛大的婚禮時，現場參加婚禮的都是堤義明的「大媽媽」，其生母只能在電視機前觀看自己兒子的婚禮。
為了保護母親，避免自己和母親被拋棄，堤義明從小就無條件地服從父親。在日本，通常是長子繼承父親的事業。但最終繼承堤康次郎事業的，正是非嫡非長的堤義明。據說，這源自一次「罰跪」。堤義明因為犯錯被堤康次郎罰跪。接著堤康次郎臨時有事去了外地，堤義明就一直跪在父親的辦公室裡，直到三天兩夜後，堤康次郎回來。
堤義明的「服從」打動了父親，在「繼承權」的競爭中早早獲得了勝利，被父親重點培養。1965 年堤康次郎去世時，把整個家業交給了堤義明。未滿 30 歲的堤義明成為堤家的家長，西武集團的最高掌權者。
在他掌權的頭 10 年，西武集團穩健有成。1975 年後，堤義明開始大量購買山區土地，進行休閒別墅、遊樂區、高爾夫球場、滑雪場及觀光飯店的開發。他說，「搞實業第一要能借到錢，借到錢之後就是買土地，買了土地之後創業已經完成了 99%」。
到 1987 年，西武集團的事業擴張到鐵路運輸、旅遊飯店、百貨超市、高爾夫球場等 10 大行業。僅在房地產方面，就擁有 10 多個規模龐大的旅遊度假村，20 多個高爾夫球場，一個比迪士尼樂園大得多的遊樂場以及遍及日本及世界多國的王子飯店。「西武」成為與新日本鋼鐵、三菱重工集團並列的日本三大企業組織。
因為對經濟建設有功，堤義明一度被輿論封為「日本財經界的英雄」。索尼的創始人盛田昭夫甚至感嘆：「既生瑜，何生亮。我最大的不幸，就是與堤義明生於同一時代。」
很顯然，堤義明只是趕上了好時候。從 1985 年到 1988 年短短 3 年間，東京都的商業用地暴漲了 2 倍，而在 1987 年，日本商業用地和住宅用地價格的年上升率超過了 76%。到 1989 年底，日本土地資產總額約為 2000 萬億日元，是美國土地資產總額的整整 4 倍。當時的日本人說，「賣掉東京就可以買下整個美國」、「只用皇居的土地就可以買下整個加拿大」。
而日本人也確實在買買買。1986 年，第一不動產公司以破紀錄的價格買下了紐約的蒂芙尼大廈。1989 年，三菱地所公司一舉買下紐約市中心洛克菲勒中心 14 棟大樓。麻布建物、秀和等日本房地產公司也紛紛在夏威夷、在加利福尼亞買飯店、買寫字樓或購物中心。
1987 年真是個神奇的年份。那一年比爾·蓋茨在一場新聞發佈會上，與梅琳達·弗倫奇相識。1994 年，兩人結婚。1995 年，比爾·蓋茨首次成為《福布斯》富豪榜首富。而在比爾·蓋茨和梅琳達·弗倫奇談戀愛的 7 年間，《福布斯》富豪榜首富由 2 個日本地產商輪流坐莊。其中 1987-1990 年，1993-1994 年是堤義明，1991 年和 1992 年是日本地產商森泰吉郎。森氏家族在全球擁有 300 多座建築，曾被《時代》雜誌稱為「擁有亞洲的家族」。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與財富一起膨脹的，還有野心。1989 年，索尼公司創始人盛田昭夫和右翼政客石原慎太郎合著出版了《日本可以說不》 ，鼓吹日本應該在經濟、外交等各個領域提高自主地位，對美國說不。這個石原慎太郎，後來長期擔任東京都知事，是 2012 年日本進行所謂的「購買釣魚島」事件的直接發起者和推動者。
物極必反，自古皆然。泡沫當然撐不起一國經濟。「日本可以說不」話音未落，1989 年 12 月 29 日，日經平均股價達到最高 38957.44 點，此後開始下跌，接著土地價格開始下跌，泡沫經濟正式破裂。從 1990 年開始，日本進入所謂「失落的十年」。
隨著經濟泡沫的破滅，資產一度高達 1650 億美元的西武集團迅速衰落。1994 年後，堤義明的財富大幅度縮水，數年之後，最終從富豪榜中消失。
從第一次在攝影機前就「參選」表態 28 年後，商人特朗普成為了總統特朗普。當年他口中的「佔便宜國家」經歷了「失落的十年」。十年之後又十年，十年之後又十年。時至今日，日本經濟依舊在復甦之中。曾經喊叫「日本可以說不」的石原慎太郎早就改口，「迄今為止，日本一直是美國的小老婆。日本的精神性、國家和民族的自主性都被掠奪，率直地說，日本是美國的情婦」。當然，除了振興經濟，他們還有更緊急的事。老齡化和少子化日漸加劇，日本人口已經連續 7 年減少，用安倍晉三的話說，「國難當頭」。隨著人口的持續萎縮，未來日本的經濟恐怕難言樂觀。
而當上了總統的特朗普，早就把貿易戰的槍頭指向了別處。在當總統之前，特朗普有著豐富多彩的人生。2004 年，他開始擔任 NBC 電視真人秀節目《飛黃騰達》（The Apprentice）的主持人，並因在該節目中出色的表現而獲艾美獎提名。在該節目中，他最為人熟知的是那句 「You are fired！」（你被解僱了）。同一年 4 月 26 日，特朗普向著名女模特梅拉尼婭·特朗普求婚。後者成為其第三任妻子，2016 年成為美國第一夫人。
就在特朗普向梅拉尼婭求婚的一個月前，2004 年 3 月，「前首富」堤義明因涉嫌發佈虛假財務信息和從事非法股票交易被捕。最終，被判處 2 年半監禁，緩刑 4 年。
也是在 2004 年，日本《SINICA 月刊》進行「漢詩國民投票」，評選出最受日本人歡迎的漢詩。杜甫的《春望》位列榜首，杜牧的《江南春》位列第二。關於杜牧的詩文，除了《江南春》裡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還有一段話同樣有名：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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