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7年3月27日,西班牙的加纳利群岛格外繁忙。
这片坐落在北非外海的群岛早已闻名遐迩:因为气候宜人,风景如画,不光吸引欧洲游客前来度假避寒,甚至几千公里外的美洲的游客也慕名而来,作家三毛与荷西就曾定居在这里。
每年的这个季节都是旅游的旺季,许多游客拖家带口过来享受生活。
不过今天有些让人沮丧,因为群岛的首府——拉斯帕尔马斯岛的机场发生了炸弹爆炸事件。
13点15分,一枚炸弹在机场大厅的花店爆炸,造成了8人受伤。
危险并没有结束,随后恐怖组织又向西班牙当局威胁:机场上还有另一颗炸弹。
根据处置预案,这种情况下必须将机场封闭,并进行全面搜查,直至完全排除威胁。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现在很多飞机都在机场上空盘旋,塔台通知它们先前往几十公里外的特内里费岛降落,等危险解除后再降落回来。
事已至此,降落到特内里费机场已是唯一选项。
但特内里费的那个小机场能一下子容纳平常数倍的飞机吗?
2
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此时的特内里费机场已经忙的不可开交。
“英航783,跑道前等候滑行许可"
"北欧1420.可以起飞"
"右转航向,斯特林7392,接着进入跑道滑行后,在C3滑行道滑出"
空管员斯蒂芬不断地下达着起飞和降落指令,机场停机坪已经塞满了飞机,天空中还有好几架飞机等待降落,他要在确保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让更多的飞机飞走,让天上的飞机安全降落。
但他也无可奈何,这是一个很简陋的机场:只有一个跑道和一条与之平行的滑行道,没有地面雷达,没有跑道中央灯。
所有飞机只能耐心等待,包括今天的主角——两架波音747型客机。
一架是来自荷兰皇家航空(以下简称荷航),航班号KL4805,执飞任务是从阿姆斯特图飞往目的地拉斯帕尔马斯岛。
连同机组人员,这个航班上一共有248人,上午9点31分这架班机从阿姆斯特丹准时起飞。
机长雅可布·范·赞顿(Jacob Veldhuyzen van Zanten)是一名飞行时间超过1.1万小时的资深飞行员,他是荷航的形象代言人,同时担任飞行安全总监,掌控飞行训练部门,执飞今天这样的飞行任务,对于赞顿机长来说是小菜一碟。
这架波音747客机在13点38分降落在特内里费机场。
7分钟后,另一架波音747客机也紧随其后,平安降落。
13点45分,来自美国泛美航空(以下简称泛美)的PA1736班机搭载着396人,从遥远的美国洛杉矶一路飞来。
机长维克多·格拉布斯(Victor Grubbs)也是一名飞行高手,他拥有2.1万飞行小时的飞行经验,长期执飞国际航线,几乎降落过全世界所有大型机场。
PA1736班机是一架包机航班,乘客在机舱中已经待了十二三个小时了,不过与漫长枯燥的空中之行相比,他们很期待接下来的十几天的美好生活——他们将乘坐豪华游轮“黄金奥德赛号”畅游地中海的。
充满期待的不止是乘客们,连机组成员也想顺道在各个度假胜地放松一下:泛美的机组成员计划在拉斯帕尔马斯待上一天,再飞往巴黎并待一天 ,最后再返回纽约 。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拉斯帕尔马斯的爆炸声让他们的行程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
幸运的是,下午4点左右拉斯帕尔马斯机场传来讯息:情况解除,恢复通航。
得知消息后,所有人都很激动,因为今晚就可以开始自己早已规划好的行程了。
根据机场塔台的安排,泛美1736班机将跟着荷航4805班机先后起飞。
但有一个尴尬的问题摆在了泛美航班面前:
荷航在机场的停机坪上正在灌注油料,本来泛美打算插队,提前起飞,可是荷航的飞机把唯一的通行路线给堵住了,这下泛美只能干巴巴地等荷航加注完油料。
泛美用无线电询问荷航:“还要多久才能加油结束?”
荷航回道:“45分钟。”
泛美的副驾驶布拉格抱怨道:“又耽误我的宝贵时间,我都迫不及待去海滩了。”
但谁也没办法,只能耐心等待。
其实比泛美更着急的是荷航的机长赞顿,荷航有一个防止“疲劳飞行”的硬性规定:任何机组成员的飞行上限是13小时,超过的话,无论是谁都要注销飞行执照。
赞顿机长在上午9点开始当班,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7个多小时,他飞到拉斯帕尔马斯岛后等待下一批乘客全部登机又需要2个小时,然后再返回阿姆斯特丹,这还需要4个小时。
时间非常紧张,赞顿机长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节约时间。
他选择利用在特内里费等待的时间里加好油,这样的话就能最快地从拉斯帕尔马斯岛出发。
或许你会问,那就换一班机组过来飞啊!
事实上,如果换一班机组的话,必须从荷兰本土坐飞机过来,今天是肯定来不及了。而且对于拉斯帕尔马斯岛上前往荷兰的乘客,还需要花费三四万美金来安排他们当晚食宿。
权衡利弊后,任何有着丰富经验的机长都会选择搏一搏,说不定就能省了这笔钱呢?
16点56分,荷航终于加好了油。
在向塔台汇报后,塔台同给出了方案:荷航在前、泛美在后,一前一后依次滑行起飞。当然在荷航起飞前,泛美必须通过C3出口进入另一侧的滑行道,确保跑道上是畅通的,这也是安全常识。
得知可以起飞后,两架飞机的机舱广播几乎同时响起:
“很高兴通知大家,我们终于可以上路了。飞机应该大约在15分钟后就能起飞。”
机舱里响起了欢呼声和掌声,大家都知道两个岛之间只需要25分钟就能到达,对于已经在狭窄的机舱内待了快一天的乘客来说,这意味着终于可以踏上梦寐以求的加纳利群岛了。
但是,噩梦才刚刚开始。
3
就在传来恢复通航的好消息的同时,特内里费被大雾笼罩了。
特内里费是一个海拔很高的岛屿,岛上群山环绕,气候复杂多变,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降下一场大雾。
这片云雾直接笼罩在跑道上,能见度瞬间降到了300米。
泛美班机、荷航班机、塔台三方谁都无法看到对方动态,只能通过在同一信道的无线电沟通。
塔台再次提醒荷航:
“荷航4805班机滑行道到跑道头后,180度调头,然后汇报就绪,等待空管许可后再飞行。”
荷航回复:
“明白!”
对于泛美,塔台指示:
“先跟着荷航滑行,通过C3出口转出跑道,然后绕到荷航的后面,等荷航起飞升空后,进入起飞位置,等待空管起飞许可。”
泛美回复:
“C3无法转弯,请求C4出口转出!”
塔台强调:
“不行,必须在C3转出!”
这是这么回事?
原来经验老道的机长格拉布斯看完机场跑道图,发现空管员这个指令有很大的问题:
C3出口需要转两个135度的大弯,这对于一般的客机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是对于波音747这样长70米,翼展60米的大型宽体客机来说,肯定是很难通过的。
相反,C4出口,只有一个45度的小弯,通过非常方便,所以他向塔台提出了建议。
没有想到,塔台给驳回了。
其实汇不汇报都一样,因为这架泛美的波音747已经错过了C3出口。
一方面大雾弥漫,遮挡了视线,另一方面副驾驶对机场跑道也不太熟悉,当他们发现这个问题时,C4出口就在两百米的左前方。
事已至此,泛美航班只能赶紧向C4出口滑行,早点离开跑道。
可是,危险随着接下来的对话而降临。
4
17点03分,荷航在向塔台呼叫:
“飞机已经准备完毕,等待起飞许可,KL4805。”
塔台回复:
“起飞后经P导航点,爬升并保持在飞行9千英尺,起飞后右转。”
接着塔台又收到荷航的回复:
“我们在起飞点”(We are at take off)”
塔台回道:
“好的,待命起飞,我们会通知你!”(OK .... Standby for takeoff .... We will call you!)”
就在这时,泛美航空也迫不及待地向塔台汇报:
“我们还在跑道,PA1736(We are still taxiing down the runway!)”
塔台也立刻回复泛美:
“好的,等你们航道清空的时候,跟塔台汇报。”
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但事实上还有一分钟,两架飞机就就将相撞。
17点05分,荷航的飞机突然出现在泛美航班的眼前,一开始泛美的机组成员都以为是等待起飞的荷航班机,但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与死神就在咫尺之间。
荷航的飞行指示灯在雾气中越来越亮,飞机渐渐由模糊变成清晰,发动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泛美的副驾驶布拉格惊恐地叫道:
“那个白痴向我们撞过来了!!!”
是的,这架荷航的波音747客机正在以时速200英里(321公里)的速度冲过来。
与此同时,荷航也发现了泛美航空的飞机横在跑道上,两架飞机现在相距仅有400米,刹车是不可能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加大推力提前起飞。因为起飞角度太大了,以至于荷航班机的机尾在跑道上刮出了一个1米长的深沟,荷航班机在距离泛美客机约100米处时终于离开了地面,但仅仅是飞机的前轮勉强越过泛美,飞机其余的部分就如同一把大刀,齐刷刷地把泛美航空的机顶给切去了,荷航这把“大刀”划过泛美后,便失速,激烈翻滚后重重砸在了地面。
刚刚加满的油箱让这场撞击雪上加霜:瞬间燃起的大火将荷航包围住,飞机中全部的248人无一幸免。
飞机爆炸发出的巨大声响引起来特内里费机场所有人员的警惕,因为是浓雾,他们竟然以为是又发生了恐怖袭击,直到在另一架天上盘旋的飞机通过无线电告之塔台,消防人员才姗姗来到。
还是因为浓雾,人们一度不知道在几百米开外也在燃烧的泛美航空的飞机,直到20分钟后才前往扑救。所幸的是,泛美航空中54名乘客和7名机组成员奇迹般生还下来,他们都位于机尾和机首,所受撞击最小,但位于飞机中部的335人全部不幸遇难。
583人死亡,两架波音747客机在地面相撞,这条新闻瞬间震惊世界,人们迫切想知道这起“世纪大空难”发生的原因。
难道这一切都应该怪罪在该死的浓雾上吗?
5
原因当然不会如此简单。
随着事故调查的深入,很多细节被披露出来。
让我们先回到17点03分,荷航班机向塔台的呼叫:
“飞机已经准备完毕,等待起飞许可,KL4805。”
塔台回复:
“起飞后经P导航点,爬升并保持在飞行9千英尺,起飞后右转”。
这是例行回答,每一个在“就位等待”的飞机都会得到这样的塔台提示,这并不代表就可以起飞了。
但是这一次的塔台回答在机长赞顿听来仿佛就是飞行许可:他还没等副驾驶复述完毕,心急如焚的机长已经开始起飞滑跑了,他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他可不想被吊销飞行执照。
副驾驶立刻向塔台汇报,
“我们正在起飞”(We are taking off)
什么?刚才塔台明明收到的讯息是:
“我们在起飞点”(We are at take off)”
到这里,你大概也看出端倪了:
又是因为语言发音问题导致的语意不清。
其实直到这里悲剧还是可以避免的,毕竟塔台还没有回复,而且每一次塔台回复都会把意思表达清楚,只要荷航明白后,立刻采取制动措施,一切都可以挽回。
但真是阴差阳错,最后一次机会也被浪费了。
塔台听到荷航在起飞点后,也给予了回复:
“好的,待命起飞,我们会通知你!”(OK .... Standby for takeoff .... We will call you!)”
可是最后荷航班机上的“黑匣子”显示,机组成员只听到了:
“OK!”然后就是耳机里的一片嘈杂。
后面的最关键的“待命起飞,我们会通知你!”没有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记得泛美航空也迫不及待地向塔台汇报吗?
“我们还在跑道,PA1736(We are still taxiing down the runway!)”
是的,塔台和泛美航班的呼叫重叠了,后果就是塔台的指示荷航班机一个也没听到,只听到“OK!”
悲剧就在这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中上演了,荷航班机加速冲向了死亡。
当然,除了浓雾、沟通不畅,还有一个问题也不容疏忽。
那就是荷航的机长赞顿本人。
其实在荷航班机滑行起飞时,飞机上的工程师已经提出了质疑:
“泛美班机还没有离开跑道吧?”
但是机长赞顿显然不接受这样的提醒,他大声地喊道:
“那架泛美已经留空跑道了。”
作为一个老牌机长,本身担任飞行安全总监,他自认为有这个资格独断专行。
但事实上,他已经忘记了飞行员必须掌握的常识。
比如,“没有许可,不得起飞”,“塔台指示,必须明确”。
在耳机出现嘈杂声时,他应该再三确认,但是他没有,又因为他的资历,副驾驶和机械师都很敬畏他,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换句话说,这架飞机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而他本人其实真实的飞行能力已经有所下滑:这几年来他的执飞任务已经大幅减少,这次飞行是他三个月来的第一次飞行。根据公司安排,他已经将注意力都放在用模拟机训练其他飞行员。
要知道,模拟机里面是没有空管员。
显然,赞顿机长的思维没有转换过来,所以他对空管员的指令一点都不重视。
总之,这些因素环环相扣,就像一把手枪,从压子弹(浓雾)、拉枪栓(沟通不畅),各方面的因素都准备到位后,直至最后赞顿机长扣动了扳机。
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想到关上手枪的保险。
【犀牛说说】
特内里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荷兰当局最后勉强接受美国、西班牙、荷兰三国联合做出的调查报告,承认了荷方机长应承担事故的主要责任。
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给予受害者及其家属5.8万美元(合约人民币36万元)至60万美元(合约人民币373万元)不等的赔偿金,事故造成的财产损失累计约1亿美元(合约人民币6.2亿元,当时是1977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起事故发生39年后,我们国家也差点上演了“特内里费空难”。
2016年10月11日,在上海虹桥机场,东航何超机长驾驶的A320正在跑道上滑行起飞,突然一架A330飞机正准备横穿跑道。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机长选择了拉起机头,加大推力起飞,这才避免了439人伤亡的重大事故。
事后有一批塔台相关人员被党内警告、严重警告、行政撤职乃至终身吊销执照。
看到这两起事故的对比,应该给我们很多启示:
第一、所有一切繁缛的规章,就是专门为了和人作对而生的。因为人的惰性、因为人的大意,很容易疏忽,酿成大祸,所以需要特别地制定出规章来。
第二、我们不缺少规章制度,缺少的是对规章制度不折不扣的执行。无论你资历有多老,经验有多足,如果不能遵守规章,那也只是年龄老,小聪明多。
第三、在事关人命的行当里,多一点较真,少一点官僚,多一点民主,少一点畏惧,会让风险显著降低,就像荷航班机上的副驾驶和机械师,如果他们能够坚持己见的话…….
但是没有那么多如果,生命不可以彩排,愿逝者安息,愿悲剧不再重演。
本文主要采自《空中浩劫第12季第3集:天堂哀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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