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這次交出了一份滿分答卷，除了劇情本身的張力，還要感謝恰到好處的配樂。
看完《小偷家族》之後，我不得不承認，是枝裕和的這部電影，完完全全地打動了我，而我辭窮於評價，只是感慨，無論是劇情還是配樂，都像是斷了的項鍊，塑料珍珠紛紛掉在地上。
後來我頓悟，這種泠然作響的聲音，應該像是由裡和祥太手中的玻璃球碰擊瓶壁的聲音。
六個人住在同一屋簷下，日常開銷全部倚靠奶奶初枝的養老金和小偷小摸得來的生活用品，沒有血緣關係的六個人，因為各自內心中的隱秘，在小城鎮的一隅惺惺相惜著。家庭的溫暖，互相扶持的感動，在破碎中找到希望，觀眾能感受到是枝裕和的導演風格在《小偷家族》中已經成熟。
渺小的生存個體與龐大的社會相抗衡，其中勃發出來的生命力量，安靜而細膩。
猶如溫水一般的家庭生活，細節之處延伸出來的感動，如果是粗製濫造的抒情，是無法動人的；而社會邊緣人物的故事，也很難免於爛俗。但是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成功地做到了催人淚下，能夠使人得到百分之百的共情。
除了是枝電影本身的敘述功底，很大一部分原因出於細野晴臣的音樂。在平淡的敘述中，細野晴臣的音樂就像細線，串出情節，串出情感，在不經意處，悄悄地撩撥一下。
“family”和“music”
我們曾經提到，是枝裕和的配樂從不出錯（回顧：是枝裕和的第一部懸疑片）。
《幻之光》，用的是曾為侯孝賢導演配樂的陳明章，是枝裕和曾說，一聽到陳先生所創作的主題曲，就彷佛有了海的畫面。
在《小偷家族》中，也有海，一家人在海邊嬉鬧，純潔而無懼，乾乾淨淨，音樂也是乾乾淨淨的。《海街日記》，是菅野洋子；《無人知曉》、《步履不停》、《回我的家》，是雙人吉他樂隊GONTITI；到了今年年初的是枝的第一部懸疑片《第三度嫌疑人》，他則啟用了極簡主義鋼琴家魯多維科·艾奧迪。
導演是枝裕和
在這份配樂大師名單裡，我們可以看到是枝裕和所偏愛的配樂類型，不求大收大放，而求細緻收斂。在《小偷家族》裡也一樣，曾經的貝斯手細野晴臣放下了自己擅長的低音，用吉他、鋼琴、曼陀鈴，細細地編織出了輕盈的質感。
但是不同的是，他的輕快的音樂背後，多出了一份戲謔和幽默。
開頭，父子兩人在小超市偷東西，整個場景沒有一句臺詞，全靠動作和配樂撐了起來。
電影中飾演“爸爸”柴田治的演員中川雅也，曾以筆名Lily Franky蜚聲日本文藝圈，他的角色需要一絲明亮的氣氛，於是細野晴臣用跳躍的鋼琴、曼陀鈴，以及樂器敲擊而彌散出的回聲，將這個盜竊的場面刻畫得緊張、詼諧而富有張力。
這個生存在城市底層的小偷家族，就被這一曲《Shoplifters》牽引了出來。
細野晴臣在接受採訪時說道：“隨著故事的發展，這個家庭已經開始變得必不可少。而這種家庭可能會出現在日本的任何一個地方，我被這種現實性所震撼了。”
年輕時的細野晴臣
這個家庭的特殊性在於，它所依靠的是單純的親情，而不是血緣羈絆。可以說，這個家庭，本來就是破碎的。這個家族，家庭成員每每回家，總是要先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門，再撥開厚重的樹葉，就像隱蔽在黑暗當中，與外邊的明亮所隔絕。
在配樂中，細野晴臣也表達出了這種家庭與道德的矛盾性。那些反反覆覆重複的音符，一方面，就像明滅的燈火，另一方面，告知著觀眾，這個家族中的每一個人的背後，都隱藏著秘密，隨時都有曝光的可能。
祥太在超市為了給由裡打掩護，搶了一袋橘子跑了出去，由裡在橋上看見祥太墜落高速公路，此時響起的配樂《Run Away》，用細密的音符和漸趨高揚的旋律帶來緊張感的同時，也昭示著，整個故事的高潮即將來臨，整個家族的秘密，快要被這場“意外”揭開了。
在今年的戛納電影節上，細野晴臣說，電影的精神不應當與電影的音樂互相干擾，而被問及“family”和“music”之間的關係時，他回答道，“回聲”能夠在很大的程度上與電影的情節相映成彰，而不是“旋律”。
細野晴臣用了很多方法來揭示“空氣的震動”，音符的延長，音符的反覆，對吉他中尼龍弦的處理，曼託林的顫音等等。
於是電影中的留白，和配樂互相成就了。
低音人生
細野晴臣曾被問及，他作為作曲家和製作人，如何看待電影音樂？
他說，“每一天，地球上都有偉大的音樂誕生，特別是在二十世紀。音樂是寶藏，它使我感到滿足和激勵，這可以說是我的命運。”
而他也不害怕改變和挑戰，變化也是音樂的命運，他說。
1947年出生的細野晴臣，如今已經71歲了，他的音樂生涯是從貝斯手開始的，他自大學開始就學習貝斯，在一個迷幻樂隊Apryl Fool中擔任貝斯手，從此開始嶄露頭角。後來，又與松本隆組成了一個民謠搖滾樂團Happy End。
Happy End 樂隊
1973年，他開始發行自己的個人專輯。他的首張個人專輯《Hosono House》還是濃濃的澀谷民謠的味道，帶著些許布魯斯和爵士的氣息。
《Hosono House》
而後他又陸續發表了“熱帶三部曲”：《tropical dandy》、《泰安洋行》、《はらいそ》。在後續的音樂中，他已經不滿足先前以吉他和鋼琴為主的作曲方式，開始探索更加多元的表現方式，觸手伸向合成器電子樂和遊戲音樂。
從左至右：細野晴臣、坂本龍一、高橋幸宏
1978年，細野晴臣與坂本龍一和高橋幸宏三人組成以電子合成音樂為主的黃色魔術交響樂團（Yellow Magic Orchestra）。
YMO被視為電子合成音的先驅者，三位成員都銳意先鋒，創作出的音樂至今聽來都令人感到新奇。解散後的YMO，三人各自發展，卻也因為彼此之間的引力而一再重組，只不過到那時，2003年，樂團的名字已是“Sketch Show”。
脫離YMO後，細野晴臣開始為日本的一些歌手擔任製作人，包括名噪一時的松田聖子、森高千里等
在電影配樂方面，細野晴臣給出的，也是一份令人炫目的答卷。
《風之谷》，他與久石讓合作，用絃樂構造出奇幻的場景。在《迷失東京》裡，他已經開始用有空間感的電子樂來打造出東京的孤獨感，機械、經濟的發展與異鄉人的邂逅。
1985年的動漫《銀河鐵道之夜》，是一部“幾乎沒有劇情”的影片，而細野晴臣用古鋼琴、風琴和笛子，這些樂器或吹奏，或彈奏出大量的不和諧音，塑造出了一個神秘而又令人神往的夜晚，就像有人說的，細野晴臣為之所作的配樂，具有“惑星味”，即宇宙的廣袤與不可知的氣息。
這種感覺，像不像《小偷家族》裡，祥太從玻璃球裡，看到了大海，而由裡說，她看到了宇宙。
從左至右：細野晴臣、坂本龍一、高橋幸宏
細野晴臣說：“我的人生就像貝斯一樣，是低音人生。”
作為聽眾的我也承認，當初認識YMO時，是因為坂本龍一，而不是其他兩位成員。似乎對於這三人組合，人們總是討論坂本龍一更多一些，細野晴臣就像貝斯一樣，在主音和吉他的陰影下面，卻在低處彈奏出音樂的骨節來。
如果你喜愛《小偷家族》而為之感動，不要忘記感謝電影背後的作曲家，細野晴臣。
作者◎暮收
以上內容來自外灘旗下公眾號「靠譜文藝」（kaopumusic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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