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小說《留情》篇幅不長，短短几頁紙，卻能讓你看到人情冷暖，讀起來有些悲涼。
他們家十一月就生了火，牆上掛著結婚證，以證明她是明媒正娶的。然而她總是尷尬的，他五十九歲，她三十六歲。他還有正妻，她不過是姨太太罷了。
敦鳳家裡也是有來歷的，又是守寡十年才改嫁，自己覺得自己是有情有義有底氣的。米先生要去看另一個太太，她不高興又不願意承認。可是他很會看臉色，知道她不樂意了。她出了門，他跟在後面。她也顧忌著他年紀大了，過馬路只等有車的時候才過，等著他趕上來。
兩個人坐上雙人人力離車，天氣寒冷，下著小雨，各自想起了過去的婚姻。他太太和他是同學，有些神經質，整天吵，孩子們也都和她吵翻了，離家去了內地。她的婚姻每次說與人聽都是不同的，後來自己也分不清了，只能微笑嘆息，“說起來話長噯。”其實也都是不幸福的，可是因為過去了，反而能懷念。有一點情也都留在過往之中了。
敦鳳是要去舅母家。她家親戚很多，可是不敢來往。擺闊怕他們借錢，訴苦又怕他們笑話。只有這個舅母待她好些，另外也是實在沒地方可以去了。
楊太太是很洋派的，整日和一群老爺打牌，米先生以前也是醉心於楊太太的。也是有一次吃人家夫妻的閒醋，故意找旁邊的敦鳳說話，又用自己的汽車送她回家，“就是這樣開頭的”。所以也可以說米先生是楊太太讓給她的。可是畢竟敦鳳現在成功了，楊家卻越發窮了，敦鳳對楊太太是又嫉妒，又瞧不起。
楊老太太正躺著看報，棉袍裡露出肉紫色絨線褲子。看到他們來，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想做絲棉褲吧，旗袍和褲子一個價錢，只好湊合著再說。敦鳳就說，她有兩件男人的舊皮袍子，想拿出來改改。知道是她前夫的，米先生有些不高興。敦鳳又說起去算命，說算出來米先生還有十二年陽壽。她是沒想著他還能活十二年，有些意外之喜。楊老太太和米先生都是上了年紀的，聽起來卻是刺耳的。楊老太太看米先生尷尬拿話打岔，又拿出一幅畫讓米先生幫忙看，是要賣掉的。敦鳳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抱著膝蓋，覺得自己又變回小孩子了。她覺得很滿意，又有安全感。舅母靠賣東西過日子，表嫂還在那裡調情打牌，只有她經歷了一番，還是回到可靠的人手中。她非常安樂。
而楊老太太看著米先生，想著敦鳳不知道珍惜，這樣好的男人。自己卻這麼命苦。
敦鳳今天是三番四次說起前夫，說話也傷人。米先生還是走了。去看他另一個太太。
敦鳳還是滿腔幽怨的樣子，楊老太太勸她，她又解釋，我又不是吃醋的人，並且對他也是沒有感情，完全是為了生活。要是為了男人也不找米先生了。楊老太太不知怎麼回答，敦鳳又說下去，米先生這個人很難和他發生感情的。總是在表白自己對米先生好是為了生活。敦鳳就是口是心非，她今天一直生氣，也是看見米先生失魂落魄的樣子，她不想面對，可是又很是明白。心裡介意知道米先生不愛她，更介意自己是個姨太太。
楊老太太說：“其實那女的真是死了也罷。”
敦鳳幽幽地笑道：“誰說不是呢？”
楊老太太去洗澡，楊太太又過來陪著她說話。兩個人表面上親熱，心裡互相的瞧不起。楊太太是太過風情萬種，敦鳳又是太像姨太太的樣子。米先生回來了，敦鳳見了心裡歡喜，又要假裝著詫異。三個人坐在漸漸黑下去的房間，敦鳳又重溫了一下她的勝利。對米先生的氣也就消了。而米先生想著他的妻快死了，自己人生的一大部分也跟著死了。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她嫁他為了錢，他娶她為了體面。然而他們在回家的路上，依然是相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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