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筆,具有刺破黑夜的力量|王佐良《英美現代詩談》

诗笔,具有刺破黑夜的力量|王佐良《英美现代诗谈》

王佐良 / 北京出版社 / 2018

詩筆,具有刺破黑夜的力量

——讀《英美現代詩談》

王佐良先生是詩界大家,既善作詩,又工於譯詩,同時還在評詩方面頗多洞見。先生成就斐然且低調行事,被尊稱為“王公”。此稱謂既是源於姓氏,又是對其地位的尊崇,同時還暗合了“王公貴族”的含義。先生是不慕虛名的質樸之人,但在對待詩歌的態度上卻是傲傲然貴族氣,秉有一種嚴苛、淵雅的標準。在談到西南聯大同窗穆旦後期停止寫詩潛心譯詩之事時,先生沒有像別人那樣質疑或是憐惜穆旦的選擇,先生認為,詩人的詩才在翻譯過程當中也能得到滋潤,且只有詩人才能把詩翻譯好。除了這樣的斷言,書中更是隱含了一個觀點:只有詩人才能把詩歌評論到位。詩人評詩,走的不是學院派醉心搬弄術語概念的路子,他們是直抒胸臆,往往更能切中肯綮。

這本大家小書收錄了26篇短小精悍但卻雋永幽夐的詩評,並非是論證謹密的嚴格意義上的學術著作,編排不追求體系的完整,選目也不面面俱到,但真切的體悟、犀利的見解卻俯拾皆是,如同珠玉散於盤中,雖是零落,但光輝熠熠,每一顆都精緻、馥郁,令人把玩沉醉,見出重重疊疊的內裡。

王佐良先生飽讀詩書,詩史已瞭然於胸,以此統觀全局的眼光,引領讀者步入詩境,品味細至每一詩節的意蘊,如此,即使是最晦澀最平實的詩節,其中的旨趣都能倏然躍出,而先生只是點到即止,卻是餘響不絕。這種詩談風格和所評之現代詩是頗為契合的,借用先生評論倫·司·托馬斯的話來形容——經得起多次咀嚼。

诗笔,具有刺破黑夜的力量|王佐良《英美现代诗谈》

王佐良先生

我在先生的導引下,大快現代詩之朵頤,我願將這份珍饈分享與人,讓見者欣悅。

這部書裝幀設計極其恬淡,結構分為兩大版塊,分別是22篇隨筆式詩評和4篇附錄。詩評部分涉及的大多是20世紀的英美詩人,包括托馬斯·哈代、託·斯·艾略特、燕卜蓀、塔特·休斯、狄蘭·托馬斯、葉芝、惠特曼等著名詩人及勞伯特·格瑞夫斯、路易斯·麥克尼斯、休·麥克迪爾米德等知名度並不高的詩人在內。附錄部分則主要談的是中國詩人所受的西方現代詩影響及譯詩技巧。

首先,詩是立足於民族文化之根的。書中英國詩人居多,美國詩人只有惠特曼及羅伯特·勃萊兩位。先生專攻英國詩史,顯然更偏愛英國詩歌,在談到美國詩人勃萊時,先生著重談到了美國詩壇所受的英國影響。勃萊在與先生的對談中,表達了對於美國各大學英文系親英傾向的不滿,他認為,美國需要真正的美國詩,但談到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美國詩,勃萊不自覺地又回到了英國傳統上去。從布萊克到彭斯,都令他興致勃發。待回到正題,勃萊指出,要出自美國的土壤才會是好詩。強調詩的民族文化之根,這一點也是先生所認同的。他在論析其他詩人的時候,也是屢屢提到這一點。

狄蘭·托馬斯作為威爾士人,繼承了先輩行吟詩人的口頭文學傳統,這使得他的詩具有音樂性和符咒一般的魔力;惠特曼熱情讚頌新大陸上的生活變化及民主理想,突破了英詩的格局,奠定了美國本土詩的基礎,產生了“垮掉的一代”這樣的精神後裔;愛爾蘭民族解放運動增加了葉芝詩作的英雄主義色彩;蘇格蘭古民謠形式的融入,使得休·麥克迪爾米德的早期抒情詩神秘而親切,具有永久的魅力。

其次,重視詩歌的社會作用。雖然這個話題並不時髦,但先生認為它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詩作或明或暗地呼應著社會,先生在論詩的時候,注重介紹詩人所處的時代背景與人文氣候。先生著重介紹了西默斯·希尼呈現新詩藝的《警察來訪》一詩,這首詩緊密地與現實領域相聯結,呈現了當時北愛爾蘭的特殊境況和恐怖氣氛,表達了希尼本人的詩歌意圖。希尼認為,詩歌是具有戰鬥作用的,是社會生活裡的積極力量。先生亦是懷有憂思和熱忱的富有社會責任感的詩人,同樣賦予了詩歌以重任。在談到倫·司·托馬斯的詩作時,先生認為,他最好的詩是描寫威爾士鄉下孤獨的農民的;而託尼·哈里遜強烈的工人階級意識又使得他成為世代失語者的代言人。

對時局的關切,對底層民眾的關心,對城市文明的憂慮,對“歐洲中心主義”的反思,這些是生活於多災多難的20世紀的詩人們的敏感所在,他們滿載著“歷史的記憶和今天的現實”,詩歌絕不只是炫奇的技藝。

複次,形式是詩歌的美學維度。無論作詩還是譯詩,先生都非常重視形式上的創新和美感。在評論燕卜蓀的詩時,先生指出,其形式上嚴格得出奇,增加了詩的吸引力,經得起一讀再讀。精通英語的王佐良先生,把詩人對詩的形式的駕馭能力視為是一大要義。語言上的硬朗、明亮、純淨、凝練等等自不必說,手法上的比喻、象徵、用典等等也毋庸贅言,這些都是先生讚許的,而他喜歡品玩的,還有排列有致的腳韻、前後呼應的首末句、跳躍節奏……最精妙的解讀是關於路易斯·麥克尼斯的詩作《仙女們》。詩行是如何對應芭蕾舞收放起伏的?先生點撥得妙趣橫生,令人拍案叫絕。此外,《唐璜》的翻譯,對於譯者是一大考驗。查良錚(穆旦)超越了前人的“分行散文”,保持了原詩的韻律、文體,甚至“倒頂點”特色,被王佐良先生稱許為產生了“一部無愧於原作的文學譯本”

再次,注重對中西文學關係的探尋。先生既看到中國新詩對西歐現代詩詩藝的借鑑和吸收,也看到英美詩人對中國古詩的推崇與愛好。從比較文學的角度,探討詩歌革新問題,先生看到了五四新詩發軔期的異域藝術淵源,看到了歐美現代詩與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共通之處,看到了奧登、勃萊等人對中國詩歌藝術的學習。這些評析,體現出歷史的縱深感,又展現了宏闊的學術視野。

最後,融入個人的生動體驗,如在詩人紹萊·麥克林、羅伯特·勃萊家中的私談。這些場景,先生似是信手寫來,但卻是不經意間將日常生活審美化了,且將遠方的詩人拉入了近景,令讀者似能碰觸到那鮮活的脈搏。先生於這樣的詩意時刻不由感慨:“人生比詩更重要,此刻人生是如此美好!”這更是詩的真義了,麥克林屋裡泥炭的幽香、勃萊自制木琴的無曲調助興伴奏,這些恐怕是人內心深處真正的詩性向往吧。

全書行文簡潔但極有韻致,理性、節制但又灑脫、不拘一格。有的詩人只佔一頁,有的如惠特曼竟可以洋洋灑灑,不追求制式的統一,全都是真情的流露。篇幅短的言簡意賅,只點其要害;篇幅長的,先生的鐘愛毫不掩飾地溢出,具有熱烈的感染力。

掩卷沉浸於封皮的青草綠和白色腰封上先生鮮活的簽名,書中的一句引詩迴響在耳畔,久久不肯散去:“親愛的兄弟,我知道,如果不讓你唱歌,你就一定會死亡。”生之美好,不在於無憂無慮,而在於即使萬難的日子裡,你仍然可以不失歌唱的激情和心境。書中大多數的詩人,都是立在黑夜裡沉靜,戰爭的黑夜、失親的黑夜、貧苦的黑夜、疾病的黑夜,而詩筆,具有刺破這所有黑夜的力量。

(作者系山東師範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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