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生活書店2018年的第106篇推送
我們常常聽到柯勒律治、華茲華斯、拜倫、雪萊、濟慈等浪漫主義詩人的名字,他們的詩歌廣為流傳,被吟誦至今。
王佐良將浪漫主義詩歌世界裡最具代表性的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作為對象,深入淺出地探討其興起與發展,重新認識和發現了浪漫主義詩歌的價值,並對該思潮影響下的詩人進行了新的挖掘和定位。
《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視野宏大,行文“清新、樸素,閃耀著才智,但又能透徹地說清事情和辨明道理”,以鮮明的中國特色為世界上文學史的寫作做出了獨特的貢獻,彰顯了一代大師深厚的文化底蘊與治學功底。
濟慈(節選)
文丨王佐良
《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
《夜鶯頌》的創作經過,濟慈的朋友查理士·勃朗曾在20年後寫過這樣的回憶:
1819年春天,一隻夜鶯在我的屋子上築了巢。它的歌聲使濟慈感到一種恬靜而持久的喜悅。一天早上,他從餐桌旁邊搬了一把持子放在李樹下的草地上,在那裡坐了二三個小時。他回到屋子裡來的時候,我看見他不聲不響地把手裡的幾片紙塞在一些書後面。我走近去看了一下,發現有四五片紙,上面寫的是那隻夜鶯的歌聲引起的他的詩興。他的字寫得不清楚,要從這麼多的紙片上整理出全詩來不容易,後來經他本人指點,我總算整理好了,結果就是他的《夜鶯項》,這是以後人人喜歡的作品。
(轉引自約翰·巴那德編:《濟慈詩歌全集》,第635頁。)
以上說的,也是一種常見的情況:一個年輕人聽夜鶯的歌聲而有感,寫下了一首詩。
濟慈
然而詩卻極不平常。在英國眾多的抒情詩裡,這是佳作中的佳作。一開始,詩筆就滿蘸濃色,寫出一種奇特的感覺:
我的心在痛,困盹和麻木
刺進了感官,有如飲過毒鴆,
又像是剛剛把雞片吞服,
於是向著列斯忘川下沉
並不是我嫉妒你的好運,
而是你的快樂使我太歡欣
因為在林間嘹亮的天地裡,
你呵,輕翅的仙靈,
你躲進山毛櫸的蔥綠和蔭影,
放開了歌喉,歌唱著夏季。
這裡用了“心痛”“麻木”“毒鴻”“鴉片”等字樣——有哪一個別的詩人聽到夜鶯唱歌而有這樣的反應,不只是強烈,而像是中了魔?
接著而來的,是如飲醇酒的感覺:
唉,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
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飲料,
一嘗就令人想起綠色之邦,
想起花神,戀歌,陽光和舞蹈!
要是有一杯南國的溫暖
充滿了鮮紅的靈感之泉,
杯沿明滅著珍珠的泡沫,
給嘴唇染上紫斑;
哦,我要一飲而悄然離開塵寰,
和你同去幽暗的林中隱沒:
夜鶯手繪
仍然有點昏沉,但是已經脫離染毒中魔的境地,至少那冷藏多年的涼酒使得頭腦有點清醒,而南國的溫暖則是人世的溫暖,正如花神、戀歌、陽光和舞蹈是青年人的歡樂。但是一回到人間,憂患感又立刻重來:
遠遠地、遠遠隱沒,讓我忘掉
你在樹葉間從不知道的一切,
忘記這疲勞、熱病和焦躁,
這使人對坐而悲嘆的世界;
在這裡,青春蒼白、消瘦、死亡
而“癱瘓”有幾根白髮在搖擺;
在這裡,稍一思索就充滿了
憂傷和灰眼的絕望,
而“美”保持不住明眸的光彩,
新生的愛情活不到明天就枯凋。
使人驚訝的,是詩人怎樣強烈地表現了這種憂患感——詞句、形象、韻律無不強烈,這是因為在這一切之後有強烈的真情實感,當中有他在蓋氏醫院外科病房裡得到的全部印象和刺激。人生的不幸籠住了一切狀況的人,從對坐而悲嘆的病人、消瘦的青年、癱瘓的老人,直到絕望的男人和明天就要枯凋的姑娘。
透納《埃涅阿斯和女先知,亞維努斯湖》
我們也逐漸看出這首詩的格局:夜鶯歌聲引起他強烈的要求逃離人世的心情,而強烈的憂患感又把他拉回大地——這兩者之間的角力形成本詩最初的運動:一拖一拉,一來一往,兩方都用大力,所以兩種心情都寫得強烈。
這運動還要繼續,聽夜鶯歌聲引起的情感激盪還要延伸,並在延伸的過程裡逐漸減弱。詩人不再完全困惑了,他的詩歌意識醒來了:
去吧!去吧!我要朝你飛去,
不用和酒神坐文豹的車駕,
我要展開詩歌底無形羽翼,
儘管這頭腦己經困頓、疲乏;
去了!呵,我己經和你同往!
夜這般溫柔,月後正登上寶座,
周圍是侍衛她的一群星星;
但這兒卻不甚明亮,
除了有一線天光,被微風帶過
蔥綠的幽暗和苔鮮的曲徑。
連酒的醉力都不願利用,所寄望的仍是“詩歌底無形羽翼”,仍是藝術,而藝術畢竟是人的努力。他也無求於天神,雖然提到了月後,卻不像在其他作品裡那樣大講神話故事——整首詩裡不見一個神話典故,只出現過一次酒神的名字(Bacchus),連月亮也不用神名,只稱為“月後”(the Oueen-Moon ),這在濟慈是異乎尋常的。聯想到前兩個頌歌裡還以神靈為主——《惰頌》裡的三位女神,《心靈頌》裡的心靈(Psyche)和丘比特——這個異常的變化只能表明濟慈在這裡是要重申詩歌亦即人世藝術的作用。
透納《阿尼克城堡》
但是他又提到身處黑夜之中,這也是值得研究的一點。這詩明明是在一個早晨聽了二三小時的夜鶯歌聲之後寫成的,為什麼詩裡卻要寫成黑夜?當然,他聽夜鶯不止一次,也許某個晚上聽的一次印象特深?但是黑夜也是上面提到的兩種強烈情緒的角力的前進運動的必經之途:事情是複雜的,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分曉的,在出現結果之前還得經過一段混沌時期。這裡的黑夜並不是漆黑一片,而是還有“一線天光”,因此詩人才能環顧左右,想要看出或至少猜出一點什麼:
我看不出是哪種花草在腳旁,
什麼清香的花掛在樹枝上;
在溫馨的幽暗裡,我只能猜想
這個時令該把哪種芬芳
賦予這果樹,林莽,和草叢,
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
這綠葉堆中易謝的紫羅蘭,
還有五月中句的嬌寵,
這綴滿了露酒的麝香薔薇,
它成了夏夜蚊蚋的嗡營的港灣。
這一段是許多人特別欣賞的,由於它寫出了花草之美,音韻上也是異常迷人。它寫的是一個想象中的好地方,但卻並不是一個像彌爾頓的伊甸園那樣的清風徐來的開闊樂園,而是幽暗,溫馨,充滿了濃重的香氣——很美,但也有點濃豔——濟慈的這一方面後來被先拉斐爾派和唯美派拿過去而加以發展了。
而在濟慈本人,則是在花草叢中想到了死亡:
我在黑暗裡傾聽;呵,多少次
我幾乎愛上了靜謐的死亡,
我在詩裡用盡了好的言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現在,哦,死更是多麼富麗:
在午夜裡溘然魂離人間,
當你正傾瀉著你的心懷
發出這般的狂喜!
你仍將歌唱,但我卻不再聽見
你的葬歌只能唱給泥草一塊。
要說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美麗動人,沒有比這一詩段更好的例子了!多麼溫柔——詩人是用了對姑娘求愛的言詞來向死神傾訴的;多麼神往——死亡幾乎是一種“狂喜”;又多麼自悲身世——預感到夜鶯所唱只是葬歌,而自己很快就將成為泥草一塊。幾種最易打動人的浪漫主義成分都集中在這裡,而表現的方式用詞、形象、韻律——又是最本色的濟慈!
濟慈的墓碑
然而濟慈並不專注自我,而是又從己身擴展出去,又看到現實,同時歷史和異域也進來了:
永生的鳥呵,你不會死去!
飢餓的世代無法將你蹂躪;
今夜,我偶然聽到的歌曲
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悅
或許這同樣的歌也曾激盪
露絲憂鬱的心,使她不禁落淚,
站在異邦的谷田裡想著家;
就是這聲音常常
在失掉了的仙域裡引動窗扉:
一個美女望著大海險惡的浪花。
這一“飢餓的世代”就是現實,當時反拿破崙的戰爭結束不久,英國國內階級鬥爭緊張,在濟慈寫此詩之後不過三個月,即在1819年8月,就發生了曼徹斯特軍警屠殺開會群眾的所謂“比鐵盧”大慘案。濟慈內心所聽到的,則是從古以來的饑民在英國城鄉行進的聲音,這在迷醉於夜鶯歌聲的時候是一副清醒劑,儘管“蹂踴”兩字又表明這一清醒是使他痛苦的。歷史和異域則沖淡了痛苦,使他想到了時間長河裡的芸芸眾生,又使他想起身處異鄉的受壓迫的弱女子,最後夜鶯歌聲又帶來了一箇中世紀浪漫傳奇中的場面:一個美女被囚禁在石堡中,通過一扇小窗在日夜張望著外面,卻只見波濤洶湧的大海—好個“險惡的浪花”!真是奇幻的一筆!把那期待、焦灼、害怕莫測的命運而又不惜到任何地方去漂流的心情都寫出了。
透納《康威城堡》
這一切使得詩的內容擴大了,不再是詩人獨自對夜鶯傾訴死亡之思,而是出現了許多世代、許多地方、許多人物的迴響,在它們組成的繁複、深沉的奏鳴中脫離和拉回大地的角力運動進一步發展了,詩篇開始處的那種中了魔的感覺終於消失了,於是詩的韻律和情調也急轉直下:
呵,失掉了!這句話好比一聲鍾
使我猛省到我站腳的地方!
別了!幻想,這騙人的妖童,
不能老耍弄它盛傳的伎倆。
別了!別了!你怨訴的歌聲
流過草坪,越過幽靜的溪水,
溜上山坡;而此時,它正深深
埋在附近的溪谷中:
這是個幻覺,還是夢寐?
那歌聲去了:——我是睡?是醒?
我們只聽到一個接一個的動作,幾聲“別了!”之後,夜鶯的歌聲在“流過草坪”,“越過”“溪水”,“溜上山坡”,直到“深深/埋在附近的溪谷中”。運動完成了,理智而不是幻想佔了上風,然而最後並無斬釘截鐵的斷言,而是意味深長的一問:“是睡?是醒?”對於這美麗而又深刻的頌歌,不可能有更妙的結束了!
可愛的夜鶯
本文摘自《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
王佐良 著
三聯生活書店出版
《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
王佐良 著
ISBN 978-7-80768-236-3 定價:68.00元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
即刻購買《浪漫主義詩歌史》(珍藏版)
—END—
【近期專題】
生活書店6月新書推薦
科普丨為什麼你喜歡的小姐姐沒有出道?10分鐘瞭解偶像文化的套路
近期文章推薦
閱讀更多 生活書店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