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事科學家親述諾獎級烏龍:我們測到的宇宙原初之光,到頭來只是塵埃的惡作劇

当事科学家亲述诺奖级乌龙:我们测到的宇宙原初之光,到头来只是尘埃的恶作剧

本文轉自科研圈

当事科学家亲述诺奖级乌龙:我们测到的宇宙原初之光,到头来只是尘埃的恶作剧
当事科学家亲述诺奖级乌龙:我们测到的宇宙原初之光,到头来只是尘埃的恶作剧

找到宇宙誕生時的“第一縷光”,對於任何一位研究宇宙學的物理學家來說,恐怕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2014 年,宇宙學家 Brain Keating 一度認為,他的 BICEP2 望遠鏡觀測到了宇宙最初始的光——宇宙微波背景輻射的 B 模偏振。這項前無古人的發現點燃了世界,卻在短短 6 個月後被證實是一場由宇宙塵埃導演的黃粱美夢。

在這個由當事科學家親自講述的故事中,除了那塊被宇宙塵埃“摧毀”的諾獎獎章,我們還窺見了科學從勝利跌落到失利的那個瞬間。

撰文 Brian Keating(加州大學聖迭戈分校物理學教授,宇宙學家)

翻譯 賈曉璇

審校 徐文慧

要追溯宇宙最初的起點(如果真有起點的話),就意味著要檢驗宇宙誕生的主導理論——暴漲(inflation)模型。暴漲模型於上世紀 80 年代初首次提出,彌補了更早提出的“大爆炸”(The Big Bang Theory)模型的缺陷。用“大膽”二字來評價暴漲模型都過於保守了:它暗示著我們的宇宙始於難以置信的光速甚至更高速度的膨脹。好在宇宙暴漲的持續時間遠遠小於一秒:塵埃一瞬,宇宙成形,造就萬物。茫茫星系與星際空間,宇宙間的一切都在暴漲的一瞬塵埃落定。

遺憾的是,30 多年以來,暴漲模型一直得不到證實,甚至有人認為它本就無法被證實。但大家都認可的一點是:如果有誰能夠探測到宇宙最初始的光、大爆炸中遺留下的熱輻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cosmic microwave background,CMB),那他就已經搭上了開往諾貝爾獎的直通車。

当事科学家亲述诺奖级乌龙:我们测到的宇宙原初之光,到头来只是尘埃的恶作剧

南極的 BICEP2(右側建築)

圖片來源:Amble / Wikipedia

2014 年 3 月,終於有團隊對這一永恆的問題作出了回答。17 日在哈佛大學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我們宣佈 BICEP2 實驗發現了第一個暴漲理論的直接證據,能夠間接追溯到宇宙誕生的瞬間

預想的是耳語,卻聽到巨吼

BICEP2 是一臺小型望遠鏡,它是在南極洲安置的一系列望遠鏡中的第二臺。十多年前我曾參與第一臺(BICEP)的研發,那時我還是加州理工學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一個不起眼的博士後。出於一種將無形的宇宙誕生過程有形化的執念,我發明了這臺望遠鏡。對我而言,如果我們成功了,諾獎將是最切實的獎勵。

BICEP 的設計很簡單:它是個小型折射望遠鏡,與伽利略望遠鏡(Galileo telescope)類似,在兩個透鏡的作用下,入射光被折射導向超靈敏探測器,而不是用肉眼直接觀察。望遠鏡需要被放到一個鮮有人類干擾的地區,於是我們選擇了南極。我們希望能靠它捕捉瀰漫在整個宇宙空間的 CMB,它是宇宙暴漲後的餘波,攜帶著大爆炸的信息。

多年來,BICEP2 一直在 CMB 中尋找一種旋迴盤繞的偏振圖樣,即 B 模偏振(B-mode polarization),因為這種偏振信號是宇宙嬰兒期產生的漣漪,故被認為只能是由引力波擠壓和拉伸時空造成的。又是什麼引起了這些波動呢?宇宙暴漲,只有它。因此 BICEP2 對這一模式的檢測將成為暴漲期間產生原初引力波的證據,證明暴漲確實存在。

然後我們真的觀測到了這一模式。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哈佛天體物理學中心(Harvard's Center for Astrophysics)的新聞發佈會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媒體,就連在線觀看的人數都接近了 1000 萬。從《紐約時報》到《經濟學人》,再到印度發行的報刊,所有主流媒體都在頭條報道了這一發現。麻省理工學院(MIT)的宇宙學家馬克斯·特馬克(Max Tegmark)甚至給出了這樣的評論:“我在哈佛的新聞發佈會上寫下此文,宣佈我心中有史以來最重要的科學發現之一。一小時內,它將傳遍網絡;不久之後,它將斬獲諾獎。

我們看到了長久以來整個世界都期待看到的東西。

但疑問仍存。最讓人擔憂的一點就是,BICEP2 獲得的信號強度異常的大——本該是大海撈針,可我們卻撈到了一根撬棍。消息宣佈時,我們很擔心會被競爭對手“普朗克”衛星(Planck satellite)擊敗,畢竟它是價值 10 億美元、擁有完美天穹和優越地利的太空望遠鏡。在 BICEP2 的新聞發佈會之前,“普朗克”已經排除了一個 B 模信號是原初 B 模偏振的可能性,而那個信號的大小約為我們這次探測到的一半。

宇宙學家預想的是一聲耳語,我們卻宣稱聽到了一聲巨響。

“普朗克”衛星佔據著據地球 100 萬英里的高空這樣一個有利位置,沒有重力,遠離大氣汙染。它很有可能捕獲我們捕獲不到的信號。更糟糕的是,BICEP2 望遠鏡在兩年前就被拆解了,我們連它當時的工作狀態都無法判斷。不過我們仍擁有一項最強大的武器:海量數據

我們將收集到的海量數據集分成兩部分,做成兩幅圖,一幅來自 BICEP2 前 18 個月的觀察,一幅來自後 18 個月。儘管信噪比較低(因為每幅地圖的數據量只有總數的一半),但是這兩幅地圖顯示的信號相同。BICEP2 的天文學家用了幾十種方法來分割數據,尋找兩組探測器所得數據之間的差異,以及望遠鏡掃描方向不同(從左到右還是從右到左)而獲得的數據之間的差異。團隊中的每個人也絞盡腦汁來設想可能遺漏掉的某些怪誕場景。但即使是外星人發出的信號,其影響也不會這麼驚人!

是塵埃,還是引力波?

BICEP2 的數據構成的圖案精妙到使我不能呼吸,這正是暴漲理論預測的結果!但是隨著一年的調查期結束,我們的擔憂從一開始的隱約浮現,已經變得十分明朗:信號既不是來自南極,也不來自大氣,更不是 BICEP2 自己產生的。如果不是來自宇宙的暴漲,還能來自哪呢?

一種可能的答案是:從伽利略時代以來,就困擾了無數天文學家的物質——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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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CEP2 在南極觀測到的B模偏振

圖片來源:Shaffer Grubb

B 模式可能來自銀河系的星際塵埃:微波被我們星系中的塵埃散射之後,也能得到類似的模式。那麼該如何證明它不是塵埃,而是宇宙微波背景上的引力波的特徵呢?我們需要高頻數據

塵埃產生的偏振隨頻率的增加而急劇增加。但 BICEP2 的工作頻率僅有 150 GHz,對應的波長約為 2 毫米。將工作頻率翻一倍,塵埃的信號強度將增大兩倍。如果真的是塵埃造成了這種 B 模式,那將頻率增加到 300 GHz 就能將其分辨出來......要是我們真有這麼高頻率的數據就好了。

事實上,還真有這樣的數據圖,而它屬於我們的競爭對手——“普朗克”衛星。直到 2014 年初,“普朗克”都沒有公佈他們的 B 模偏振數據。我們擔心他們不僅掌握了證明我們測量結果正確與否的關鍵,更有可能在我們之前就已經捕捉到了暴漲理論的 B 模式信號。

我們拼命試圖與“普朗克”團隊合作,同時還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發現了什麼,這種感覺就像在走鋼絲。同時,BICEP2 的數據頻率覆蓋也是一個大難題。

最終,“普朗克”團隊不願合作。我們只能自力更生,用數量來補償 BICEP2 在頻率質量上的不足。我們用舊數據製作了五種不同的塵埃模型,這五種模型均能預測星系中某個區域的總輻射,即塵埃產生的總熱量,但都不能給出我們在南極測得的偏振量。

事情很快出現了轉機:研究銀河偏振的專家、“普朗克”團隊成員讓-菲利普·伯納德(Jean-Philippe Bernard)同年在網上傳了一篇論文,展示了寶貴的塵埃分佈的實際測量圖

測量圖一經發現,我的同僚就將其數字化,推導出了我們沒能要到的普朗克數據。但是我們都認為這是一種“偷偷摸摸”的做法,很多同僚也不贊成——我們使用了未經發表的數據,還將這張單一的、定性的圖片其轉化成數字化的信息。最終,我們得到了一個僅憑 BICEP 數據無法得到的模型,其中包含了我們渴望已久的信息

是逐夢諾獎,還是譁眾取寵?

擔心可能會出現系統誤差,“普朗克”團隊並沒有公開發表這張圖片,但卻把它放到了網上,可以公開下載。這些數據一開始僅僅是增加了我們的信心,而後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據此我們推導出銀河系塵埃能夠被忽略,證實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結論:我們發現了暴漲理論的 B 模偏振!

我們之前對五個模型的分析也表明,看到的 B 模偏振極可能無法用塵埃來解釋,普朗克的測量圖僅僅證實了上述結果。決定性證據來自於我的 BICEP 望遠鏡(現已更名為 BICEP1)。BICEP2 觀測天空時只有 150 GHz 這一個頻率,在此頻率下 CMB 強度最大;但 BICEP1 有三種頻率:90、150 和 220 GHz,這就可以很大概率排除塵埃的影響。這種信號來自塵埃的概率僅有 5%。

如果你“僅有”95% 的概率中獎,你會買這張宇宙史上最誘人的彩票嗎?毫無疑問會吧!普朗克的圖片與 BICEP1 的數據合在一起,說服了包括我在內的團隊所有 49 人。為了我們的諾貝爾夢,是時候發表結果了。

新聞發佈會後,三週內發表的與我們研究結果直接相關的論文就有 250 篇

。這個數量十分驚人:如果某篇論文幾十年內能被引用 250 次,那就是一篇“高被引”論文了。在四月初的時候,我收到了物理學家馬蒂亞斯·查達利亞加(Matias Zaldarriaga)的電子郵件,這封我以為會溢滿祝賀之詞的郵件,卻充滿了對研究細節上的盤問

"塵卑而廣者,徒來也。

——《孫子兵法》"

我一直在擔心的“審判”就此拉開序幕。普林斯頓流言四起,都在談論我們使用了未公開的普朗克圖片中的數據。他在郵件中說:“普林斯頓的研究者對塵埃非常感興趣,他們的解釋使我相信,文中沒有充足的理由來確認這不是塵埃造成的。請問你們有自己觀測過前景( foregrounds )嗎?

我當然看過前景,我們整個團隊都很擔心會我們觀測到的星系數據會產生偽原初 B 模引力波,但是來自 BICEP1 的低頻數據和來自普朗克測量圖的高頻數據,讓我們相信自己是正確的。

包括大衛·斯珀格爾(David Spergel)在內的諸多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研究者都對我們模擬塵埃的方式

存疑。這是預料之中的事,也許他們只是因為有人在發現 CMB 這件事上挫敗了他們,而感到沮喪。

馬蒂亞斯寫到:“我認為我們這兒,大家已經在不眠不休地探討這件事了。”我心臟都緊張地停跳了,畢竟普林斯頓大學的宇宙學研究在全國數一數二,這個盛殿級的研究小組包括世界上最好的實驗學家和理論學家。我們就像是在參與一場暴漲理論的審判。

馬蒂亞斯告訴我,銀河系的塵埃偏振比 BICEP2 的科學家們預想的要高。我們可能沒注意到的是,我們將普朗克的測量圖數字化,那他們也可以在結果未發表之前,將我們的圖片轉化為測量數據。成也圖片,敗也圖片。

他補充說:“我只是希望最後能有一個客觀的結果。懷疑之聲不容小覷,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加以回應,詳盡解釋一下你們是如何使用普朗克測量圖中的數據的。”

5 月初,拉斐爾·弗羅傑(Raphael Flauger)及合作者對我們的數據分析完畢,結果對 BICEP2 很是不利。他表示我們使用了普朗克測量圖中一個錯誤的塵埃偏振量,比正確值少 4 倍

。如果真是這樣,那 BICEP2 將會成為歷史上最著名的“塵埃觀測器”。

但弗羅傑的分析也不能決定一切。他很冷靜地說:“我希望還有其他信號,我並不想引起一場爭鬥;科學就是這樣,有人給出結果,就會有其他人加以檢驗。但這個過程一般不會呈現給公眾。”我們對“普朗克”數據的解釋有誤,但這不代表著我們真的錯了,還需要我們兩方無法得到的新數據來檢驗。

轉眼到了夏初,BICEP2 團隊在驚慌失措的氛圍下,一遍又一遍分析之前的數據、回應質疑,對媒體和學術會議做出解釋。

科學之爭存在的同時,還有媒體鋪天蓋地的評論。哈佛新聞發佈會是否譁眾取寵,成為所有科學領域中最熱門的話題之一。我們收到的有關 BICEP2 太過張揚的批評,與不當使用測量圖的批評一樣多。

實際上標準的程序是先進行一個月的同行評審,而後再召開新聞發佈會。但對 BICEP2 團隊而言,這一過程存在許多問題,令人擔憂:首先,在同行評審、重新編輯和提交的過程中,可能會被競爭對手搶先一步;其次,我們擔心在雜誌上發表論文並不公平,會把評議侷限在一組特定的人身上。

《紐約時報》記者丹尼斯·奧弗比(Dennis Overbye)認為,先行召開新聞發佈會,這種公開消息的過程有些譁眾取寵。他表示:“科技新聞發佈會的背後,是自負與張揚的並存。

鬧劇結束

2014 年 6 月,也就是我們召開新聞發佈會後三個月,經過同行評議的論文發表在了 Physical Review Letters 上。我們採納了兩位匿名評審人的建議,去掉了所有我們從“普朗克”測量圖上獲得的數據。刪去數據只是對輿論的屈服。“普朗克”團隊承諾將很快解決這一問題,在未來幾個月內發佈最新的數據。

“普朗克”衛星能夠在 353 GHz 進行觀測,這一頻率幾乎只對塵埃敏感。這一頻率為消除塵埃影響而生,我們都希望“普朗克”的 353 GHz 觀測能挽回一切,量化測量圖的質量,證實我們的結論。

等待的夏天炎熱又漫長。

然而“普朗克” 353 GHz 觀測的論文,給 BICEP2 團隊無情地潑了一盆冷水。儘管“普朗克”團隊在公佈南極的測量數據時十分謹慎,

他們有關南極塵埃偏振汙染的結論卻相當直白,認為“其與 BICEP2 觀測值大小相同”。也就是說,是塵埃導致了我們所謂“暴漲理論 B 模引力波”的出現。

当事科学家亲述诺奖级乌龙:我们测到的宇宙原初之光,到头来只是尘埃的恶作剧

普朗克衛星的觀測結果,顏色表示來自星際塵埃的熱輻射

圖片來源:Shaffer Grubb

後來,“普朗克”團隊又繪製出了銀河塵埃偏振的圖像,其中包括我們觀測的南極天空。圖片十分迷人,但我們的諾貝爾獎就此煙消雲散:BICEP2 是一個非常精確的“塵埃探測器”

BICEP2 撤稿之後,既沒有了新聞發佈會,也沒有了網上瘋狂傳播的視頻。緊跟著,“普朗克”團隊出面清理了銀河塵埃造成的“偽 B 模偏振”。BICEP2 的觀測視野終受矇蔽:構成那片“蔽目陰雲”的,是一點恐懼,一點貪婪,和一片塵埃

原文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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