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可以遇見各種茶室,京都的禪院自不必說,即使著名的桂離宮和修學院、離宮這類皇家園林,茶室也是主要建築物;甚至在一些民間旅館,我也見到過套房的客廳一角是“茶室”。
白洲正子甚至說:“幾乎可以說,日本文化是從茶室裡誕生的。”
這個“幾乎”用的巧妙,因為,儘管在唐朝就有茶文化傳入日本的記載,但畢竟是天皇貴族和僧侶的偶爾為之,茶文化是伴隨南宋禪宗傳入日本而興起的,茶室是那以後才有的。
茶室有“都市山莊”之稱。美學家大西克禮認為,茶室“閒寂性”的最根本因由,正在於“自然的歸入”這一點。 而且,對自然“閒寂性”之美的享受,未必一定要走遍山崖水畔,或者在山野中結庵而居。在不少情況下,享受自然之美是通過我們的想象來實現的,這樣在形式上反倒會更加純粹。
不過,不同式樣的茶室,甚至不同材料建築的茶室,給人的感受是不同的。
對於日本現代建築師,茶室是重要的傳統建築資源,他們把茶室的某些建築要素運用於現代建築設計,或者直接設計傳統特點的現代茶室;甚至,會以茶室為對象構造各種實驗性建築,從中預先體驗自己的建築理念。
著名建築師隈研吾,就是一個典型。
他提出,建築是一種物質,是物質和人類的對話。而且,物質不同的話,對話的方式就會變,心情也會變化。在20世紀,由於混凝土的原因,對話變得很生硬,人的表情也變得灰暗了。再一次,開始與各種各樣的物質進行生動地對話吧。
其中,用不同的材料搭建風格各異的茶室,就是他與物質進行對話的一種方式,更是一種探索實驗。
2005年,隈研吾設計建造了著名的《織部之茶室》,便是一種探索實驗。
為什麼叫織部之茶室呢?
織部是古田織部,他是日本茶聖千利休的大弟子,是一路諸侯(大名)。
日本茶道流派很多,為什麼隈研吾對織部而不是千利休情有獨鍾呢?
山本兼一說:
“利休是可以從日常起居中發現自然美的天才。只是由於他重視協調感,往往欠缺活潑。織部則發揮武家的特點,致力於大膽有活力的茶風。”
美術史專家辻惟雄甚至認為,千利休的草菴茶室是竭盡奢侈的“窮酸相”趣味,是“反裝飾的裝飾”,而古田織部則重啟了與“裝飾”世界的交流,使日本人的審美意識與裝飾感覺有了更廣更深的內涵。
我以為,各流派茶室建築風格的不同,是與時俱進的結果。
從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由千利休所建的茶室待庵看,在這個只有兩張榻榻米大的小宇宙,房間內的土牆,極陰翳的光線,彷彿達摩祖師面壁的禪窟,茶室成為道場,為達到孤寂的境界而修行。
於是,千利休茶道非常適合戰爭年代的武士,追求一期一會的狀態,隨時準備赴湯蹈火。
與千利休茶道不同的是,織部茶道更適合和平年代,戰亂之後,人們不大需要一期一會的那種緊張感了,織部喜歡的茶碗就表現出一種“遊戲的心態”,非常俏皮可愛。
這一點,在織部喜歡的茶室燕庵上,同樣表現得非常突出。
與待庵比較,燕庵把草菴風格的狹小茶室有所擴大,通過增加窗戶提升了空間的開放度;尤其在材料的使用上,燕庵不像待庵那樣用類似煙燻過的、古舊的泥牆,而是選用更明快的色彩。
川端康成說:“茶會也就是‘歡會’,是在美好的時辰,邀集最要好的朋友的一個良好的聚會。”
我想,這種茶會適合在燕庵裡進行。
日本茶道一般用“閒寂”二字來形容,我以為,千利休茶道偏重於“寂”,織部茶道更重視“閒”;前者是戰爭年代的茶道,後者是和平時期的茶道;隈研吾的茶室代表戰後一代日本人的審美取向。
隈研吾2016年為加拿大溫哥華設計的茶室,延續的就是織部茶室的美學。儘管屬於傳統茶室風格,卻更加通透、明亮、輕盈。
不過,隈研吾不止是一個把傳統元素與現代建築結合的建築師,對材料的關心,是他作為建築師的一個特點。
隈研吾認為,建築師不應該僅僅考慮建築的美學,還應該設計出有助於解決地球環境問題的建築。尤其是,用人工材料代替日益匱乏的自然材料,設計出親切的建築。
他甚至認為,把自然與人工對立的思維方式是西歐二元論的惡習,“我想要創造出超越二元對立的建築”。而對人工材料的選擇,主要依據是,在感覺上自己與自然所具有的柔軟性是否接近。
在2007年為德國法蘭克福應用藝術博物館花園設計茶室時,他曾經為用土牆做,還是用和紙或者竹子做,猶豫不決,最後採取了一種新型聚酯類薄膜,在使用時,只要注入空氣就膨脹起來的茶室。
2007年,日本靜岡縣舉辦世界茶文化節,隈研吾設計的茶室主要是用塑料薄膜建造的浮庵。
這類用新材料建造的茶室,所追求的,都是以《織部之茶室》為原點的。
織部之茶室就是用聚酯類材料建造的,清淺的色彩,柔軟而溫馨。
第一眼看時,我還以為是依照某些物理學的宇宙模型建造的茶室小宇宙。但在日本的展出說明卻是這樣寫道:
這是向織部茶碗的致敬,
目的是讓進入這個弧形的、蠶繭形狀空間的人,
夢幻般地感受彷彿回到母體
(回到人類的原點的心情),
用肌膚去盡情享受這非日常的空間。
不過,最近北京舉辦的《隈研吾大∕小展》中,茶室儘管只選了《織部之茶室》的模型,但在解說中卻沒有提及有關“原點”的內容。
日本人有“回到原點”的思維習慣,其中的一個功能就是獲得安心感。回到故鄉可以獲得安心感,回到母親的懷抱也可以獲得安心感,當然,最安心的還是像母體內的胎兒,這種極致狀態的“體驗”,就是隈研吾新型茶室的追求。
隈研吾的與茶室對話,利用天然材料延續著織部茶道的理念,用人工合成材料,無論是塑料還是聚酯類,那輕盈的或者通透的、柔軟的建築風格,都是在追求安心感。
隈研吾是否超越了自然和人工的對立呢?就是人工材料可否建造出類似“自然的建築”,這仍然處於探索階段。
值得關注的是,用新型材料建築茶室,在日本年輕一代中方興未艾。在NHK專題片《星期天美術館》的“器物的另一側是人文~茶道:人生至高之美~”一集,最後介紹的茶室就是新型茶室。
這是一間在現代建築內設置的茶室,窗戶的式樣和器物的擺放是借鑑了傳統元素,但除了榻榻米是傳統材料製作的,從室內裝修到茶器,都儘量採用現代材料;清淺、通透、純淨的色彩,
代表著日本人理解的現代性。在與茶室的對話中,傳統茶室從懷舊中獲得安心感,表現出陰翳之美;新型茶室利用現代材料,也是追求安心感,是尋找懷舊的未來。
不妨試試各種現代材料,材料的普適性也許是茶道與未來聯絡的一個新方向。
甲和燈禪意生活平臺獨家特約專欄
閱讀更多 甲和燈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