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與麻風病(上)

王羲之與麻風病(上)

如果王羲之在大量信札中對自身症狀的描述,不是撒嬌的話,那麼,這些症狀只對應一種疾病,就是麻風。一位麻風病人是否能夠寫出這樣的書法,當然是一個問題,但是,從學術上看,目前可以建立起這些症狀與麻風病之間的關係。我們謹慎推出這篇文章,歡迎大家繼續討論。

作 者:吳 斌

王羲之活了59歲。在他去世前不久,即昇平五年(361)五月,晉哀帝司馬丕在建康登基,身在浙江嵊州的王羲之上了一封賀表,寫道:“應期承運,踐登大祚,普天率土,莫不同慶。臣抱疾遐外,不獲隨例,瞻望宸極,屏營一隅。”王羲之說,自己在外地養病,沒有獲得朝覲的機會。可見,王羲之是病死的。

可是,王羲之死於哪種疾病呢?要解決這個問題,只有從兩條途徑入手:第一,考察他的症狀;第二,研究他所服藥物。

好在,王羲之流傳下來的法帖文字很多,從中,可以統計出很多關鍵信息。

花開兩朵,各表一支。我們先看看王羲之所患疾病的主要症狀:

一王羲之的症狀及分析

1、風動、體氣肌肉大損

  • 吾涉冬節,便覺風動,日日增甚。至去年十日,便至委篤。事事如去春,但為輕微耳。……沉滯進退,體氣肌肉便大損,憂懷甚深。(《全晉文》卷24);

  • 五六日來小差(瘥),尚甚虛劣,且風大動,舉體急痛,何耶?(《右軍書記》)

2、腳痛,腳腫

  • 羲之腳不踐地十五年,無由奉展,比欲奉迎,不審能垂降不?(《右軍書記》);

  • 僕腳中(腫)不堪,沈陰重痛不可言,不知何以治之。(《淳化閣帖》卷七)

3、頭上生癰

  • 昨來忽發痼,至今轉篤,又苦頭癰,頭癰以潰,尚不足憂。痼病少有差者,憂之燋心,良不可言。(《官奴帖》)

王羲之與麻風病(上)

▲ 王羲之《官奴帖》,《寶晉齋法帖》

4、長期發燒

  • 僕日弊而得此熱,勿勿解日耳。力遣不具。(《右軍書記》);

  • 自得此熱,憔悴終日,未果如何。(《右軍書記》);

  • 甚患此熱,力不具。(《淳化閣帖》卷八)

5、骨損傷(胛痛、髀骨痛、髂骨痛)

  • 吾胛痛劇,炙不得力,至患之,不得書,自力數字。(《右軍書記》);

  • 吾比日食意如差,而髀中故不差,以此為至患,至不可勞。(《淳化閣帖》卷六);

  • 得書,知足下問。吾骯髂拘痛,俯仰欲不得。此何理耶?願輒與相見,無盡治,宜足下得益,使之不疑也。但月又未,陰沉沉恐不可針,不知何以教,目前甚憂悴。(《右軍書記》)

6、生殖器痛、腹痛

  • 吾下勢、腹痛小差,須用女蔞丸。(《右軍書記》)

7、視物不清

  • 吾至今,目欲不復見字。(《右軍書記》);

以上七種,要麼是長期症狀,要麼有一定的特異性,具有診斷意義。

“體氣肌肉大損”,說明這種疾病會摧毀肌肉組織。帖中說“吾涉冬節,便覺風動,日日增甚”,王羲之本人把此歸為“風動”。

王羲之從肩胛骨到腰骨、到大腿骨,再到腳,全面疼痛,這說明,他的骨骼系統被大面積侵染。能引起這種後果的疾病,不是太多。我們先要排除骨癌和腎骨病,又由“羲之腳不踐地十五年”得知,王羲之所患是慢性病,在古代醫療條件下,骨癌和腎骨病,決計活不了這麼久。

“目欲不復見字”、“下勢痛”和“腹痛”說明,疾病可以影響視力,侵襲泌尿系統和內臟。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找到王羲之頭痛、“羸乏”、腸胃不適(嘔吐、腹瀉)、失眠,齲痛等記錄,因不太具有特異性,暫按而不論。

二辭官後,王羲之服食五石散

魏晉時期,士大夫流行服用五石散,王羲之亦不免,尤其是在他辭官之後。《晉書·王羲之傳》說:“羲之既去官,……,又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全晉文》中,另有多處他的服散記錄。這些已是學界共知。姑擇兩條:

  • 想得此涼日佳,患散乃委頓,耿耿,且以佳興消息。

  • 吾昨頻哀感,便欲不自勝,舉旦復服散行之益,頓乏推理,皆如足下所誨,然吾老矣,餘願未盡,唯在子輩耳,一旦哭之,垂盡之年,轉無復理,此當何益?

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據說是漢代張仲景的發明。通常認為,它用白石英、紫石英、石鐘乳、赤石脂和石硫黃為主藥煉製,根據不同需要,進行增減,並配以輔藥。

服用五石散後,會全身燥熱,謂之“石發”,要寒食、穿薄衣、鋪冷席、喝溫酒、還要“行散”(走路)。唐代孫思邈《千金翼方》說這是“違人理、反常性”,並歸納成“六反、七急、八不可,三無疑”。只有這樣,才可以把毒熱發出來,否則,反噬身體,必為所害。

事實上,這五種石藥,都沒有明顯毒性,但是,現代研究者指出,五石散裡,應混有礜石,礜石是砷黃鐵礦石,又稱毒砂。砷,才是五石散中,最關鍵的物質。

王羲之出現種種惡劣症狀時,一直服用五石散,因為五石散有毒,所以,現代學者普遍認為,王羲之體質的崩壞是服散引起的。

可是,如果仔細思考一下,就會發現,事實恐怕不是這麼回事。因為,服用五石散,一定會慢性砷中毒,而王羲之的全身骨痛,並不是砷中毒的症狀。那麼,只剩下一種相反的因果關係:難道是,王羲之得了惡疾,才開始服散的?

三五石散的首要屬性是藥物

下面我們就要看看,在魏晉時代,眾人服用“五石散”,是出於什麼目的?

南朝《世說新語》(430年左右成書)記載,“何平叔雲: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南朝劉峻注引秦丞相(秦承祖)《寒食散論》道:“寒食散之方,雖出漢代,而用之者寡,靡有傳焉。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由是大行於世,服者相尋。”

何晏,字平叔,是曹操的養子和女婿,位高權重。何晏認為,服散不僅能治病,還令人神清氣爽。經他的推廣,原來不太為人知的五石散藥方,開始普及,服散之風,開始流行。

文學史上有一個詞,叫“魏晉風度”,說是當時名士,如竹林七賢那幫傢伙,看淡生死、疏狂放誕,做出種種出格之事。近世學者認為,這是他們在五石散強烈的副作用下,出現了行為異常。他們的人生只有三件大事:清談、服散和喝酒。喝酒呢,還是為了配合服散。

為什麼他們要服散呢?學者們解釋道:因為何晏感覺“神明開朗”,於是,魏晉名士,紛紛把五石散當做毒品(或致幻劑),只為一時之爽,雖萬死而不悔。魯迅有篇著名的演講,叫《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何晏在“亦覺神明開朗”這句話之前,還說了一句“非唯治病”。到這裡,歷史就變得撲朔迷離了。現在就要問,五石散,究竟是幹嘛的?它的使用,本質上是為“致爽”,還是為了治病?若為了治病,所治又是何病?

欲探究“五石散”的真相,正確的方法,是要看當時頂級醫生的觀點。西晉第一名醫皇甫謐(215-282)在《針灸甲乙經》序中,講述了張仲景用五石散給王仲宣治病的故事:

“仲景見侍中王仲宣,時年二十餘,謂曰:君有病,四十當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湯可免。仲宣嫌其言忤,受湯勿服。居三日,見仲宣,謂曰:服湯否?曰:已服。仲景曰:色候固非服湯之診,君何輕命也!仲宣猶不言。後二十年果眉落,後一百八十七日而死,終如其言。”

王仲宣,即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皇甫謐小張仲景五六十歲,早於王羲之一百年,三人時代相近,這段記載表明,當時醫生認為,五石散可以治療一種會導致“眉落”的有潛伏期的疾病。張仲景發現王粲有早期症狀時,這位大才子二十多歲。

皇甫謐也是五石散的受害者。267年左右,他為謝絕晉武帝的徵召,上了一道辭表,原文保留在《晉書•皇甫謐傳》中:

“小人無良,致災速禍,久嬰篤疾,軀半不仁,右腳偏小,十有九載。又服寒食藥,違錯節度,辛苦荼毒,於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當暑煩悶,加以咳逆,或若溫瘧,或類傷寒,浮氣流腫,四肢酸重。於今困劣,救命呼噏,父兄見出,妻息長訣……"

《皇甫謐傳》又云:

(謐)初服寒食散,而性與之忤,每委頓不倫,嘗悲恚,叩刃欲自殺,叔母諫之而止。”

皇甫謐所說的“久嬰篤疾”“十有九載”說明他得了很麻煩的慢性病,以時間推算,他三十多歲時患病。“軀半不仁”說明神經受損造成了肢體麻木,“右腳偏小”說明腳部肌肉萎縮。

皇甫謐患病十二年後,服用寒食散,可火候沒掌握好,發燒,咳嗽,像瘧疾,又像傷寒,渾身浮腫,四肢酸重,痛苦到想自殺。

從上文可以看出,張仲景和皇甫謐都拿五石散來治病,“藥物”才是五石散的第一屬性。

如果,我們把王羲之、王粲和皇甫謐的症狀放一起,那麼,就可以看到五石散所治疾病的更齊全症狀。分別是:肌肉損傷、骨損傷、腳痛、腳腫、腳萎縮、發燒、腹痛、頭上生癰、生殖器痛、視物不清、眉落、軀體麻木、浮腫、四肢酸重。並且這是有潛伏期的慢性病,可以在年輕時患病。

根據右軍書札,王羲之的很多親朋都有類似症狀,他們也都服用五石散。在當時,不獨王羲之的親友圈,服散是種廣泛的社會現象。這時我們已經可以考慮,眾人所患,是不是一種惡性傳染病,需要五石散這種虎狼之藥來壓制?當然,這種疾病,必然不會超過現代醫學的認知範圍。

在前文說過,王羲之說自己“體氣肌肉大損”時提到“便覺風動,日日增甚”,“風動”一詞很關鍵,這指的是什麼? 如果我們能夠在古代醫學典籍中找到這種“風”病,並符合以上所總結的症狀,就得到了真相。

核查古代醫學文獻,筆者終於得知,這種病,是麻風病。

五麻風病的早期文獻記載

麻風病是由麻風桿菌引起的慢性傳染病,古老而恐怖,此病有潛伏期,短者數月,長可達二十年。在我國古代,它又名大風、癘、癩病,諸多古籍,如《論語》《尚書》《禮記》《淮南子》《莊子》《韓非子》《戰國策》《左傳》《山海經》《史記》《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等;上世紀的出土文獻,如《睡虎地秦簡》《張家山漢簡》《武威漢簡》《馬王堆帛書》,都有此病的記載。

《黃帝內經•素問•長刺節論》雲:“病大風,骨節重,鬚眉墮,名曰大風”;《黃帝內經•素問•風論》雲:“癘者,有榮氣熱腑,其氣不清,故使其鼻柱壞而色敗,皮膚瘍潰。風寒客於脈而不去,名曰癘風,或名曰寒熱。”這是早期醫學經典,對麻風病症狀的描述。

《睡虎地秦簡》說,“癘者有罪,定殺”,誰得了麻風,就犯了原罪,要溺死或生埋,這是殘忍的秦律。《睡虎地秦簡》還記載了一段案例:

“某裡典甲詣里人士伍丙,告曰:疑癘,來詣。訊丙,辭曰:以三歲時病疕,眉突,不可知,其可病,無它坐。令醫丁診之,丁言曰:丙毋(無)麋(眉),艮本絕,鼻腔壞,刺其鼻不嚏,肘膝■■到■兩足下踦,潰一所。其手毋胈。令號,其音氣敗。癘也。”

話說,丙被舉報得了疑似麻風病,丙先是自辯。當官的叫來醫生丁來診斷,丁說,丙脫了眉毛,鼻腔也壞了,噴嚏打不成,四肢有潰爛,手上沒汗毛,也叫不出高音,可以確診是麻風病了。

這些文獻表明,早在春秋戰國時,人們就對麻風病有一定的認識,並會對麻風病人採取措施。其中,診斷麻風病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掉眉毛,《黃帝內經》說“鬚眉墮”,《睡虎地秦簡》說“丙毋麋”,和張仲景說王粲“君有病,四十當眉落”是同一種病徵表現。張仲景又說“服五石湯可免”,可見,張仲景是用五石湯來治療潛伏期中的麻風病。

所以,魏晉時代,五石散是治療麻風病的藥物。在當時,麻風兇險異常,虎狼之病用虎狼之藥,這也符合中醫“以毒攻毒”的傳統理論。

六王羲之的症狀全面符合麻風病

麻風桿菌隨血液和淋巴游遍全身,會廣泛地引起病徵。現代醫學給麻風病做了五種分型,我們不區分那麼細,看看麻風病有什麼基本特點和症狀:

1、發燒、頭痛、浮腫、臉如酒醉,瘡癰滿頭,狀如獅面;

2、皮膚上出現大面積的斑疹、斑塊、結節和潰瘍,尤其是足部,承受身體重量,更容易出現久治不愈的嚴重潰爛;

3、頭髮、眉睫毛和汗毛脫落;

4、周圍神經受損,相應部位出現感覺障礙,時有蟲蟻爬行感,閉汗,肌肉麻木、無力和萎縮;

5、出現骨和關節的改變和損傷,形成廣泛性骨質疏鬆、多發囊性麻風骨炎和骨膜炎,一般從遠端短骨向近端骨骼發展,造成四肢功能受限,手腳畸形,可致殘,麻風病人也常見截肢者;

6、鼻腔受損,鼻骨塌陷。頜面、口腔、咽部、牙齒和舌頭也會被侵害;

7、影響視力,會形成“兔眼”,嚴重者可失明;

8、病菌會侵襲內臟,肝脾腫大,腸胃失調,感染泌尿系統,引發睪丸炎。

除此之外,麻風病還會引起精神症狀,比如失眠、多夢、頭暈、煩躁、健忘,甚至抑鬱。

至此已經可以看出,上文總結的所有王羲之特異和非特異症狀,和麻風病全面吻合,而五石散又是治療麻風病的藥物,如此看來,王羲之確是得了麻風病了。

七魏晉時代的麻風病療法

至於皇甫謐自述的“久嬰篤疾,軀半不仁,右腳偏小,十有九載”,這顯然還是麻風病,在這種情況下,他才服用了五石散。服散後,要寒食薄衣,皇甫謐甚至“隆冬裸袒食冰”,這是什麼原因呢?

《黃帝內經》說麻風病又名“寒熱”,顧名思義,此病會發燒,而病人因皮膚和淺層神經受損,又會引起“閉汗”。

《黃帝內經•素問•長刺節論》提到了麻風病的一種針灸療法:“刺肌肉為故,汗出百日,刺骨髓,汗出百日,凡二百日,發眉生而止針”。事實上,講的是中醫裡的“汗法”,《黃帝內經•素問•陰陽應象大論》雲:“其有邪者,漬形以為汗;其在皮者,汗而發之;其慄悍者,按而收之;其實者,散而瀉之”,這是“汗法”的理論基礎。

麻風病發之於膚,遍體生瘡,在實診中,只能是以汗發之。《黃帝內經•素問•五常政大論》說“汗之則瘡已”,所指正為此。所以,在“五石散”的使用過程中,醫家會配有“發汗”的藥物。患者本就閉汗、發燒,又要發汗治療,其燥熱可想而知,寒食、薄衣和“行散”,實際上是進行物理降溫。為何還要喝溫酒?這是因為,酒精可以擴張血管和汗腺,促進血液循環,增加肢體末梢的血量供應,益助於發汗。以上就是傳說中“石發”的真相。

用五石湯給王粲治療麻風病的張仲景,正是這樣一位“汗法”大師,在《傷寒雜病論》裡,記載的發汗藥方有四五十首,且多是名方。治療麻風病的“汗法”,後世醫生也繼承了下來。唐代王燾《外臺秘要》有《天行病發汗等方四十二首》,記載的麻風病療法,無外乎反覆發汗。書中還有《惡疾大風方》,講述了婆羅門僧是如何治療麻風病的:“患大風者用火為使,在室中重作小紙屋子,屋子外燃火,令病患在紙屋中發汗,日服一大合,病患力壯日二服,服之三七日,頭面瘡皆滅”,這就是強行發汗了。

目前,麻風病早被攻克,社會危害程度大大降低,在我國,被歸為丙類傳染病。麻風病的科學治療,都是從兩方面入手:第一,使用抗麻風病毒的藥物;第二,使用抑制麻風反應的藥物。

查閱《國家法定傳染病防治綱要》,其中提到的抑制麻風反應的藥物,包括有鈣劑和砷劑。鈣劑和砷劑,其實是五石散真正的有效成分,這才是五石散的秘密所在。為什麼何晏在服用“五石散”後會“神明開朗”?簡單地說,這是麻風反應減輕了。《綱要》中又指出:“嚴重的神經炎在藥物療法無效時,可用神經鬆解術”,《黃帝內經》提到的“刺肌肉為故,……,發眉生而止針”,事實上正是神經鬆解術。

在五石散之前,還有一種治療麻風病的“惡病大風方”,收錄於《武威漢簡》的《治百病方》中,由雄黃(四硫化四砷)、丹砂、礜石、磁石、玄石、消石、人參等組成。它的有效成分,還是鈣劑和砷劑,其藥理和五石散並無本質不同。

王羲之後,過了兩百多年,到了唐代,出了一位大醫學家——藥王孫思邈,對麻風病的診療做出了重要貢獻,他在《千金翼方》和《千金要方》中,留下8篇醫論和21首藥方。孫思邈自己說,“嘗手療六百餘人,瘥者十分有一”,治好了十分之一,就已經可以載入史冊了,可見此病之棘手。

孫思邈說“若欲療之(麻風),先服阿魏雷丸散”,“阿魏雷丸散”由阿魏、紫雷丸、雄黃、紫石英、硃砂、滑石、石膽、丹砂、雚蘆、白蘞和犀角配成。這又是一劑含有鈣劑和砷劑的複方。

所以,從《武威漢簡》記載的《惡病大風方》,到張仲景的五石散,再到孫思邈的“阿魏雷丸散”,治療的本質都是一樣的——給病人施用鈣劑和砷劑。

但是,囿於時代,有一個巨大的技術障礙無法克服,即古代醫生對“砷”無法定量,也就是說,特別容易“違錯節度”。“砷”就像一把雙刃劍,雖可抑麻風,但不小心攝入過量,又會中毒。所以,服用五石散的麻風病人,需要看運氣,搞不好就成為慢性砷中毒的受害者,使病症更加複雜。

九王羲之身邊多有麻風病患者

既然是傳染病,王羲之周圍,就會有更多的患者。事實上,王羲之也確實生活在一個麻風病圈子裡,因為王羲之在信札中,常與親友們溝通服散後的身體反應,目前看,包括王羲之的姊妹、兒子和朋友。

略舉數例:

  • 雲仁祖(謝尚)服石散一齊(劑),不覺佳,酷羸至可憂,力知問。

  • 一日多恨,知足下散動,耿耿。

  • 知道長不孤,得散力疾重,而邇進退,甚令人憂念,遲信還知問。

  • 近困得里人書,想至知故面腫,今差不?

  • 妹極得散力,以為至慰。

  • 姊累告安和,梅妹大都可行,袁妹極得石散力。

  • 足下散勢小差,此慰無以為喻。

  • 知德孝故平平,想當轉得散力,每耿耿不忘懷。足下小大佳不?

十王獻之也死於麻風病

王羲之的兒子中,最有名的是王獻之了。王獻之的法帖遺文遠少於王羲之,但從中依然可以看到他的服散記錄和病徵。現從《全晉文》中把相關內容抄錄如下:

  • 復面悲積,蕃首以不佳,耿耿。僕近動散委頓,雖轉折猶惙然,發止尚以未定日,冀以言首,力還不復耳。

  • 獻之白,奉承問,近雪寒,患面疼腫,腳中更急痛。兼少下,甚馳情,轉和佳。不審尊體復何如?得此諸患,小差不復思何如?幸能復散故鎮益久藥,何以不更將之?遲尋復旨,若獻之弊於淡飰,飲得春風,氣惛亂言,故欲熱,復食酒,為腹可耳。獻之白。

  • 忽動小行多,晝夜十三四起,所去多又風不差,腳更腫,轉欲書疏,自不可已,惟絕嘆於人理耳。

  • 胛痛不可堪,而比作書,欲不能成之。

  • 然疾根聚在右髀,腳重痛不得轉動,左腳又腫,疾侯極是不佳,幸食眠意事為復可可,冀非臧病耳。

  • 獻之白,極熱,敬惟府君此月內得書,來時幾得問。希此消息,極悶悶。軍中復如何?患膿不能潰,意甚無賴。君有好藥,必時復與府中,多少極濟事耶。

  • 更等承更惡,不審頃痊復不?必須散時,終得力耶。此藥甚佳,想姊舉體不能行履,服遂差。

  • 腳及可痛氣,得此哀號,何如!先大惡時炙創,特不堪此,不乃為患。眠食幾許?

王羲之與麻風病(上)

王羲之與麻風病(上)

▲ 王獻之《近與鐵石帖》,《大觀帖》卷十

釋文:……遲旨問,僕大都小佳。然疾根聚在右脾,腳重痛不得轉動。右腳又腫,疾侯極是不佳。幸食眠意事,為復可可。冀非藏病耳。

王獻之發燒、面部腫痛、腿腳腫痛、胛痛、生瘡。這和王羲之的症狀是一樣的。所以,王獻之也是麻風病患者,生前深受折磨,也最終死於此。

十一麻風病的揭示對研究二王書法的意義

南朝陶弘景有《論書啟》,這是早期重要書論,是與梁武帝探討書法名家優劣得失的系列書札,全文保留於唐代張彥遠《法書要錄》。其中有這麼一段:“逸少自吳興以前諸書,猶為未稱。凡厥好跡,皆是向在會稽時永和十許年中者。從失郡告靈不仕以後,略不復自書。皆使此一人,世中不能別也。見其緩異,呼為末年書。逸少亡後,子敬年十七八,全放此人書,故遂成與之相似。”

文中說,王羲之致仕後,就不怎麼寫字了,而是找了個代筆人。陶弘景距王羲之也就是幾十年,所言應不虛。一代書聖,辭官後竟不怎麼寫字了,先前,這讓人難以理解。但是,現在我們知道為何了,王羲之擱筆,是因為病情惡化,這恐怕也是他辭官的關鍵原因。中晚期的麻風病人,手功能會逐步喪失,王羲之找代筆人,是情非得已。

王羲之與麻風病(上)

王羲之“失郡告靈不仕”的時間沒有爭議,是在“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九日辛亥”,依據是著名的《誓墓文》,文中又寫道:“進無忠孝之節,退違推賢之義,每仰詠老氏、周任之誡,常恐死亡無日,憂及宗祀,豈在微身而已!是用寤寐永嘆,若墜深谷。止足之分,定之於今。”這種言辭,恐懼、悲苦和無助交織,完全是一位惡疾纏身,看不到前路者的口吻。王羲之的“誓墓”,取得了預期的效果,《晉書•王羲之傳》說:“朝廷以其誓苦,亦不復徵之。”

僅僅在辭官的兩年前,即永和九年(353)春,王羲之寫下《蘭亭序》,這是公認的千古書法極峰。此時,王羲之已經有症狀了,因為,前文提到“羲之腳不踐地十五年”,即便以卒年前推,也早於《蘭亭序》的書寫時間。但是,王羲之病情顯然還沒有惡化到影響書寫的程度。

我們再來讀讀《蘭亭序》:“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如此語句,已經顯示出悲觀的心境,這其實是《誓墓文》的先聲。

王羲之與麻風病(上)

▲ 《神龍蘭亭》(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陶弘景《論書啟》中的這段史料,非常重要,但前人不瞭解其中背景,不知如何利用。事實上,這不光是王羲之患麻風病的反證,更大有助於對書聖(還有王獻之)法帖進行風格劃分。如果根據麻風病的病情發展,結合書聖生平,我們甚至可以勾勒出一條王羲之書法水準的軌跡:永和九年到永和十一年的兩年間,是王羲之的頂峰,在此之間,大略是向上的斜坡,永和十一年後,是懸崖,快速硬著陸。

王羲之的代筆,也是千古謎題,現在,我們揭露了麻風病的真相,以此為突破口,系列問題又會被從容破解。

十二“魏晉風度”是麻風病人們的垂死掙扎

在中國歷史上,“魏晉風度”是一道特殊景觀,名士們曠世的灑脫,引得千年的景仰,尤其是他們獨特的生死觀,可謂前無來者。千年以來,從來沒有人把“魏晉風度”和麻風病聯繫在一起,可如果我們揭露出這一段千古秘辛,“魏晉風度”的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麻風病是什麼?是最後體無完膚,滿身血瘡,四肢爛掉,連人形都存不下的慢性傳染病,惟有一死才可解脫。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生死觀,沒有哪位前途美好的健康人,會慷慨地達生委命。只有自知要死,才會看淡生死,不是想死,而是不得不死,並且是悽慘地死。

從“建安七子”的王粲,到“正始名士”的何晏,再從“竹林七賢”的嵇康、王戎,到“王謝世家”的王羲之和王獻之,每個群體,都有麻風病人的存在,在看不到生存希望的黑夜裡,伴隨著肉體上的極端痛苦,名士們進行了一次次無謂的垂死掙扎。後人不知所以然,把慘淡視為狂歡,把淒冷視為灑脫,這才有了標榜千古的“魏晉風度”。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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