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年《譯林》被封殺了……

如果当年《译林》被封杀了……

如果当年《译林》被封杀了……

譯林的口號——打開窗口,瞭解世界

《譯林》創刊,初版銷量60萬冊

1978年初,當時的江蘇省出版局局長高斯要我考慮,辦一本介紹外國現狀的翻譯刊物。我覺得,介紹外國社會科學,內容敏感有風險,不如介紹外國文學。這個主意得到了高斯支持。當時我真是白手起家,因為我前半生跟文學和翻譯都不沾邊,對照辦刊條件,我沒有一項符合。省出版局原副局長高介子,有一次對我說:“當年高斯挑你這個外行辦《譯林》,真是冒風險;而你敢接手,膽子也夠大。”這話一點也沒錯。如按時下時尚的用詞來說,當年高斯和我,“都沒按常規出牌”。

既立下“軍令狀”,只好硬著頭皮上,首先想刊名。有一天我同搞古籍的編輯孫猛聊天,他無意中提到“譯林”兩個字,我聽了一震,腦子裡頓時想起林茂葉繁的景象。啊!用“譯林”做刊名多好呀!《譯林》後來走紅,少不了孫猛偶然起名的功勞。

刊名定下之後,接下來要給刊物定位。當時北京有《世界文學》,上海有《外國文藝》,都是大戶老牌。我覺得,《世界文學》面孔太板,嚴肅得讓人“不想靠近”;《外國文藝》又新奇超前得讓人看不懂。咱不能重複走他們的老路。我從讀者的角度,有一個樸素的期盼,就是文學雜誌,內容要有新鮮感,故事一定要吸引人,抓住好看耐看,才有生命力。我認準了《譯林》就是要面向草根的偏愛,走介紹通俗文學尤其是西方當今流行小說的道路。

我對自己辦刊的先天不足,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曾向本地大學一位搞外國文學研究的中年教師請教。哪知這位老兄,既傲慢又有“野心”。他直率地告訴我:你們出版社在外國文學方面,既無專業人才,更無必要資料,單靠你們自己,肯定搞不起來。不如把刊物編輯部設在我們大學,我們編好後,給你們出版。我一想,這麼幹,這本雜誌豈不成了主要發表他們研究成果的專刊了,這跟我的想法完全不同,自然拒絕了。

我決定我們自己來編。也許正因為我是外國文學外行,又是辦刊物新手,那時還不懂得提方案、搞論證、先試刊、再定性這一套程序,只想著儘快上馬,早日問世。因為心裡沒把握,最早的《譯林》,只是用書號出版的“叢刊”,暫定每季出一本,想出版探路後,看反應再做調整。

編《譯林》創刊號,起初只有我和新編輯金麗文兩個人。我負責向北京組稿,她負責向南京和上海組稿。那時影院放映的英國影片《尼羅河上的慘案》很紅火,說也湊巧,我們得悉上海外語學院有位英語教師,正在翻譯這部影片的文學原著,我覺得這是個機會,立即派金上門約稿,並敲定交稿時間。當時根本沒考慮這是一部偵探小說,更沒料到這部小說後來會給《譯林》惹上那麼大的麻煩。現在回想起來,創辦《譯林》,無論是選人、選材,還是定位、運作,確實是風險與機遇並存。對我這個外行來講,難免有“歪打正著”的幸運。就連高斯也在多年之後表示,《譯林》的意外成功,使他存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感覺。

《譯林》這種獨闢蹊徑的辦刊方針,正好適應了中國百姓因長久禁錮而渴望瞭解西方當代文化的願望,以至一創刊,就大受讀者歡迎。創刊號16開、240面,定價才1元2角,比一本書還便宜。最早是交給新華書店零售,初版20萬冊幾天就脫銷,加印20萬冊很快又賣完。書店要求再印40萬冊,考慮紙張供應緊張,只再印20萬冊後就不印了。因為書店不辦理長期訂閱,店面又買不到,大批讀者只好匯款向編輯部郵購。頭一兩期,郵局送來的郵購匯款單,都用大郵袋裝,一次就送來好幾袋。郵局職工抱怨說,為了登記這麼多匯款單,害得他們加了好幾天夜班。社裡郵購部同志也叫苦,僅為《譯林》辦理登記、取款、入賬、包裝、寄發等手續就忙不過來,對其他書的郵購,這時都顧不上了。

後來得知,許多大學圖書館陳列的《譯林》,因為閱讀的人太多,不是被翻毛了看不清字,就是翻爛了造成缺頁,有的乾脆被人拿走,所以急著要求補購。最有趣的是,黑市上《譯林》每本要賣2元,還要外加兩張香菸票。如今城市裡四五十歲的人,尤其是80年代的大中學生,幾乎很少有人不知道《譯林》。有一次我去醫院看病,將病歷擺在醫生桌上排隊。誰知他看到我的病歷上填寫的單位是《譯林》,就抽出來叫我先去看。真沒想到,我還會如此沾上《譯林》的光。

遭遇“慘案”,被封殺

如果当年《译林》被封杀了……

《譯林》意外走紅才高興幾個月,不料一陣狂風猛烈地向我們襲來。原來是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馮至先生,於1980年4月7日給胡喬木同志寫了一封長信,對江蘇出版《尼羅河上的慘案》《錢商》《醫生》《珍妮的肖像》和浙江出版《飄》這樣的歐美通俗文學,提出了十分嚴厲的批評。信中指責說:“自‘五四’以來,我國的出版界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墮落過。”“社會主義不知隨風飄到哪裡去了。”“希望出版界不要趨‘時’媚‘世’。”胡喬木同志將這封信,加了批語轉發給中共江蘇省委和浙江省委“研究處理”。這種批轉給省委“研究處理”之舉,表明《譯林》攤上大事了。

幸好高斯同志表態,介紹西方健康的通俗文學沒有錯,有責任由局黨組承擔。加上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我們黨正在清算長期留下來“左”的流毒,對文藝實行“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揪辮子”的“三不政策”,又經過胡耀邦同志的過問,《尼羅河上的慘案》一場風波,沒有追究,“就到此結束”。《譯林》惹上的禍,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事後有朋友向我開玩笑說:“馮至這封信,驚動中央,震動全國,真是給創刊的《譯林》,做了一次大廣告。”

夾縫求生,最終“打開窗口”

這場風波事後,《譯林》雖然沒有受到組織處理,但因為馮至先生的信中,還對《飄》《錢商》《醫生》《珍妮的肖像》等美國流行小說嚴加指責,說這些“紅紅綠綠”,“都是供人在旅途上消遣,看完就拋掉的書”;批評出版社“除去為了賺錢以外,我得不到任何的解釋”。類似看法,在外國文學界部分人士當中也有。為了反駁這種觀點,消除對外國通俗文學的偏見,我覺得不應沉默。對於違背時代發展的過時看法,即使是權威人士所講,也應該爭鳴。於是,1980年3月,我在《譯林》總第2期上發表了《試評美國當代小說〈錢商〉》一文,強調介紹這樣的文學作品沒有不當。文章說:

《錢商》不僅對跨國公司為轉嫁危機所使用的利誘、腐蝕、威逼、欺詐等卑劣的手段,做了一定揭露,而且把美國一家大銀行幾乎倒閉的原因,歸咎於跨國公司的投機,這就在暴露資本主義經濟現實方面又深了一步,觸到了國際壟斷資本貪婪、掠奪的本質。小說對這一點有相當深度的描寫。……對資產階級犧牲群眾利益而進行的抗議活動,也有所反映,最明顯的表現在對銀行的那場“合法示威”上。

再從藝術上看,這本小說也有可資借鑑之處。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特別是60年代以來,美國不少作家受唯心主義哲學思潮的影響,摒棄了傳統的現實主義寫作方法,而朝“超現實”“自我表現”“挖掘靈感”等方面去發展。對於外國文藝創作上的這種變化,當然值得我們認真地加以研究,其中新的藝術成就更需要加以重視。但是確實也要看到,當前外國文學中有些評價很高的作品,往往是脫離現實生活,不考慮文藝創作的規律,只憑作家自己的“靈感”而寫出來的。有的作品沒有故事,沒有情節,甚至離奇得難以理解,因而讀者並不歡迎。儘管一部作品文學價值的高低,並不單純以擁有讀者的多寡來衡量,但是,作品的文學價值,也不是神秘得高深莫測的。當前外國有一些深受讀者歡迎的暢銷書,反映了社會現實某個方面,暴露了生活中存在的一些矛盾,並通過一定的故事,引起讀者的感慨、同情、嘲笑和聯想,應當說,這也是文學價值的一部分。就像《錢商》這樣的書,是值得我們有選擇地加以介紹的。

北京國際關係學院資深英語教授、翻譯家巫寧坤先生,在看到此文後來信說:“拜讀《論〈錢商〉》一文,很有說服力,特別是‘再從藝術上看……’那幾段文字帶有一點‘挑戰書’的味道,可被選為中國第一篇為暢銷書辯護的宣言,不知衛道的君子看了作何感想。其實我也受過正統的西方文藝教育,正因為如此,我也有點‘過來人’的感受,對於某些狹隘的文學價值早已不敢領教。……我本來為《譯林》的創刊感到十分喜悅,經過前些時候這場風波,深感解放思想,對外開放,每走一步都多麼不易,才更感到你們所從事的是崇高的事業。……信筆寫來,似乎有點放肆,就算作啦啦隊的喝彩,給辛勤革新、任勞任怨的編輯們慰問吧。”廣州《隨筆》雜誌主編黃偉經也來信說:“收到《譯林》及大札。這期內容頗豐富,大作《試評美國當代小說〈錢商〉》,跟馮至老先生唱個對臺戲,甚佳!”

說“唱對臺戲”,當然言過了。但囿於長期禁錮的束縛,翻譯界確有不少人對外國通俗文學抱有偏見,以至在譯界“學院派”某些人眼中,《譯林》仍處於被封殺的狀態。那年代,出版社本身沒有翻譯版本,翻譯稿件多是譯者自找外文版本。所以,沒有譯者,也就失去了翻譯版本的來源。面對這種種壓力,我真切體會到“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那種窘迫感受。

怎麼辦?為頂住封殺,必須在無奈之中爭取主動之道。我決心前往上海尋求出路。那時京滬大社出翻譯書,眼睛多盯著有名氣的翻譯家。上海高校卻有大批中青年外語教師,有翻譯能力,卻空閒沒活幹。我覺得這是待開發的富礦,是《譯林》擺脫封殺、可利用的有效資源。

我先在上海外語學院約請到一批中青年教師,推出了一些優惠的扶持措施,使他們實際上成為《譯林》的“簽約譯者”。這種無形的譯者陣地,又逐步擴展到其他多所高校。這個舉措,不僅解決了《譯林》被封殺之苦,同時也培養和扶持了一批翻譯人才的成長。像曾擔任中國翻譯協會副會長的張柏然和許鈞教授,前上海外語大學副校長譚晶華,還有後來成為著名翻譯家的楊武能、黃源深、張以群、朱威烈、孫致禮、朱炯強、力岡,等等,都在與《譯林》的合作中得到鍛鍊和提升,從而在翻譯的道路上獲得矚目的成就。

眼看刊物腳跟站住了,稿件也不愁了,我就想,該做點什麼事,讓翻譯界和社會上更多的人,能瞭解《譯林》。這當中有兩件事影響最大。

頭一件是,同上海外語學院聯合舉辦英語翻譯徵文競賽。這是1949年後首次舉辦的全國性翻譯競賽,參賽者多達4020人,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這項活動,已作為一個詞條,收入了1997年出版的《中國翻譯詞典》。另一件是,舉辦島崎藤村日語翻譯評獎。因島崎藤村曾長期在日本小諸市生活和寫作,所以這次活動由《譯林》與日本小諸市合辦。1987年5月5日,在南京金陵飯店舉行了頒獎典禮。出席者有日本小諸市市長鹽川忠巳、江蘇省副省長凌啟鴻、江蘇省作協副主席海笑、中國譯協副會長趙瑞蕻等200人,氣氛十分友好熱烈。一本省屬的刊物,竟能與一個日本城市牽出如此的情緣,成為一項民間外交的成果,這無疑又給《譯林》的聲望加了分。

現在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譯林》頑強地打開了窗口,

而且積累了雄厚的譯者資源。

在此基礎上成立的譯林出版社,

出版了一大批外國文學作品。

樹立了“譯林譯著”的金字招牌。

如果当年《译林》被封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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